新宋-第6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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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翔又瞥了前来送行的潘照临一眼,心中更生疑窦。因为适逢国丧,他又以告哀使出使大辽,自然不方便亲朋戚友十里长亭的送别,而范翔自付与潘照临这位右相府第一谋士的交情,更没有好到会令他特意前来送行的地步。
事情如此反常,更让范翔感到不安。他又想到跟在身后的使团,但却忍住没有回头。潘照临是与他并绺而行,范翔不知道这样合不合规矩,但这种礼仪上的事情,是千万疏忽不得的,否则传扬出去,被人参上一本,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亦不敢得罪潘照临。虽然潘照临一路之上,并没有与他说什么特别的话,只是默默坐在马上徐行。可范翔心里很清楚,潘照临来送行,一定有事,他既不说话,范翔也不愿伤神去猜,更不便催促,只好按捺住心里的不安,耐心的等待。
但范翔终究是忍不住的,忍了一会,他忽然“哦…。”了一声,转头望着潘照临,问道:“潘先生,不知相公的伤情如何?”
“仲麟定在想我为何会来送行。”潘照临似乎无意多谈石越左臂的伤势。
“在下确是有点受宠若惊。”范翔坦白的说道。
潘照临微微点了点头,对于“受宠若惊”四个字,居之不疑,“国家多事。仲麟想必亦听到了许多流言?”
“先生是指?”
“京师处处在传三佛齐将勾结注辇国叛乱之事。”潘照临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嘲讽,“有人忧心忡忡,道薛奕对三佛齐掉以轻心,恐误朝廷,有人则不以为然,以为薛奕都觉得没事,那自可高枕无忧…。。”
听到此处,范翔几乎露出笑容来,但他马上想到自己的使命,连忙克制了,嘴里却忍不住说道:“在下之见,这皆不过是薛郎故意为之!”
“哦”潘照临忽然转头望了范翔一眼。
“在下早就听说,薛奕有意游说朝廷对注辇国开战,然终不得志。依区区之见,三佛齐之叛乱,只怕是迟早间事。薛奕并非掉以轻心,他是盼着三佛齐叛乱,才好名正言顺,让朝廷同意他用兵。”范翔心里的这番想法,一直没有机会向人说出来——他毕竟还是知道轻重的,在别人面前胡乱议论这些,对薛奕颇为不利,但如范翔这样的人物,心里有与众不同的见识,却要憋在心里,也如同一种折磨。此时能有机会在潘照临这等智谋之士面前一吐为快,他的心情也不由得变好了许多。
“仲麟果然是才智之士。”潘照临再次看了范翔一眼,眼中已略有赞许之意。
“不敢!此等雕虫小技,想必也瞒不过相公。”
“若是相公有时间细想,自然是瞒不过他。”潘照临淡淡说道。
范翔不由愕然:“那先生……。”
“南海万里之外,朝廷鞭长莫及。有些事情,我说也罢,不说也罢,迟早会发生;相公早知道也罢,晚知道也罢,亦无甚区别?#65308;热蝗绱耍阄薇匾缢怠?銮艺馑档降祝还橇餮浴?。”
“那。。。。。。”
“薛奕若果真掉以轻心,他便无资格再呆在南海,享有他今日之地位,纵后朝廷出发,亦是咎由自取;但薛奕不至于如此不成器,他既然是有意为之,那他毕有善后之策。此事原本不必操心,然薛奕千算万算,亦料不到朝廷在此时忽然遭逢国丧,更不会算到契丹居然在此时有意南犯!”潘照临哼了一声,又道:“按惯例,遣往各路告谕国丧、新帝继位的使者,需在大殓成服后才能出发。纵是不顾礼法,立即派出使者,待薛奕知道这些事情,只怕三佛齐亦已经…。哼哼!薛奕这番玩火,稍有差池,便会烧到他自己,还要连累家国!”
范翔听得耸然动容,果真北面契丹南下,南海三佛齐与注辇国倡乱的话,以大宋今日之国势,断难两面应敌。到时候要保哪里弃哪里,自是不言自明的。
“朝廷经营南海十余年,方有今日之基业,岂能毁于一旦?!”潘照临忽然勒马停住,眯成一条缝隙的双眼中,露出摄人的光明,“休说南海,今日国家之势,亦非与契丹交兵之时。故相公问我何人可以出使辽国之时,我以为满朝文武,除章子厚外,便非仲麟莫属。然章子厚官位太高,做告哀使必引人注目,更令辽人生轻我之心……。。”
“原来……”范翔连忙跟着勒马,他此时总算知道,害自己的罪魁祸首是何人。
“承平之时,要讲礼义诗书,否则出使难免辱国;但有事之时,却不能用书呆子出使。不过我方才有意试探,仲麟还是沉不住,亦算不上上佳之选……”潘照临毫不顾忌范翔的自尊心,他言下之意,分明是范翔亦不过是勉强凑合。范翔听得又是羞愧,又是苦笑不得,却见潘照临挥鞭指了指远出的一座亭子,道:“我给仲麟引荐一个人。你此行之使命,便是要设法将此人不动声色的引荐给辽主或他身边的重臣。”
说罢,策马朝亭子那边跑去。
范翔连忙吩咐了一下师团,驱马跟上。
在亭子里面,有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和两个童仆,男子的衣饰很平常,但范翔早就留意到亭子外面的三匹高头大马——无论是在松漠庄,还是在雍王的马厮,如此高大的白马,都是很少见的。
“在下柴远,见过范大人。”那男子见着范翔,连忙抱拳行礼。
“柴远?”范翔感觉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说过,但此时不及细想,便见潘照临挥手斥退那两个童仆,道:“仲麟需记住一事,柴远并非朝廷使节,与大宋并无半点关系。他不过是一个惟利是图之商人,为了一己之私利,才设法接近辽国君臣。是以,此事若令朝廷知道,连仲麟亦难免要受责难。”
这种要求,未免强人所难。但范翔听得出来,潘照临并非是想征得他的同意,“但在下是首次使辽,要不辱使命,没有大苏协助…。”
“仲麟若不怕回国后被问罪,尽管去找大苏,他身边有多少职方馆的官员,想必毋需我多说。何不干脆向朝廷拜表直接一点?”潘照临不待范翔说完,便毫不留情的讥讽道。
但范翔此时去已顾不得潘照临的讥讽,急道:“然…。。”
他才说得一个字,又被潘照临打断,“去找朴彦成。”
“朴彦成?”范翔奇道。
“便是朴彦成。”潘照临用一种很不耐烦的眼神望了范翔一眼,仿佛很不愿意与智力如此低下的人多说什么,“朴彦成一家,原是高丽顺王的人,王运做了高丽国王后,顺王的一些旧党,逃到了辽国。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人在高丽国内,亦并非全无势力。朝廷为完全计,令朴彦成出使辽国,目的便是暗中接近这些人,并设法分化他们,操纵他们。若要将柴远荐给辽国君臣,上策便是通过这些高丽人。”
范翔这才放下心来,他没有再问朴彦成身边为何没有职方馆的人监视——毫无疑问,朴彦成一定在职方馆也有份薪俸。但他心里面又冒出一个疑问来……
“你到了辽国,要谨防辽国通事局。”潘照临没有容他多问,回头瞥了柴远一眼,便出了亭子,上马离去。范翔看了看柴远,又看了看潘照临的背影,终于忍不住,苦笑出来。
将柴远介绍给范翔之后,潘照临便策马往陈桥门回城。此时,陈桥门前,依然是一片肃穆之色。把守城门的兵吏都戴着孝,数量却比平日多了一倍还不止,对出入城门的人,盘查亦十分严格。潘照临不由得摇了摇头,轻轻叹了气。在往年这个时候,因为是灯节,便是各外城门上,也会张灯结彩,但今年的灯节,却早已名不副实了。
先皇帝赵顼升遐,举国同哀,开封府在天子脚下,自然更不能马虎,忭京城昨日便已经满城戴孝——这些对忭京百姓来说,不算什么新鲜事,二十余年间,算是赵顼,许多百姓已经经历了三个皇帝的去逝。真正令得整个忭京如临大敌,百姓惶恐不安的,是八日晚上的石得一之乱。
当晚的变乱,前后不过两个时辰就被平定,对坊市也几乎未造成任何损害,事变之时,除了内城与新城城北的一些居民有所察觉,大部分市民都一无所知。然而,在叛乱平定后,他波及的范围,却让忭京城数以千户的人家都忐忑难安。石得一等主谋,的确皆已死于平乱之中,但涉及叛乱的却包括整个皇城司和部分班直。这些人,尤其是皇城司兵吏,多数都是开封本地人!
便是昨日,亦即九日清晨,首相司马光在福宁殿灵前宣读先帝遗制,太子继位,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皇太后,朱妃为太妃。紧接着,便又下令,以殿前副都指挥使燕达守宿内东门外,以仁多保忠、杨士芳、田烈武守宿福宁殿外,另又分遣武臣增兵防守军器库,以及宫城、内城、外城诸门,并暂时令李向安等内侍,接管皇城司事务。
自大宋立国以来,新帝即位,增兵宿卫,这是“祖宗惯例”。但特意以殿前副都指挥使燕达守宿内东门外,却是不同寻常——因为按照礼仪,臣子前往福宁殿,宰臣和百官是走垂拱门,而亲王宗室则是走内东门!
潘照临知道这燕达亦算是熙宁朝名将,他西军出身,在熙宁初年与西夏、西蕃的战争,曾经屡立奇勋,但因为赵顼认为他忠实可信,从军制改革起便将他调任三衙,从此便一直在京师,他没能赶上伐夏之役,自熙宁中后期起,于战功上反而并不显赫了,但此公仕途上却一帆风顺,竟一直升到殿前副都指挥使,乃是大行皇帝的亲信,在军中又素有威信,令他宿卫内东门之外,其意自是在于警告诸亲王宗室。
而在皇宫之外,韩忠彦则在按图索骥,分头搜捕参与叛乱的兵吏,命令各军巡捕盯紧他们的家属——连大赦天下也救不了他们,潘照临已经看到了今日上午颁布的天赦天下的德音,这道德音上明明白白写着:谋逆罪不赦!
想到这里,潘照临不由得紧紧皱起了眉头。他当然不是在同情那些叛兵和叛兵家属,而是又想起了这次兵变的真正主谋——雍王赵颢。石得一、石从荣等人,被视为“主谋”,已经在事变当晚伏法;那些可能只是盲从,或者被胁从的皇城司兵吏,亦被四处搜捕。但如何处置雍王,却变城了一件非常微妙的事。
除了雍王在当晚行为不检,擅出王府外,参加叛乱的头领,大多在事变中被诛杀,几个侥幸逃脱的头领,亦在被捕后被韩忠彦擅自处死了。搜查这些人的宅第,都是韩忠彦主持,事后汇报,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叛乱与雍王有关!
而与此同时,咸宜坊雍王府的“安全”,亦换成了高太后的亲卫班直之一御龙骨朵直负责,为了防止雍王自杀,两府甚至还特意派了几个高太后亲信的内侍,昼夜不离的陪着赵颢…。。。
这种种迹象表明,朝中存在着强大的势力,想要保全雍王的性命。
个中原因潘照临都懒得去想,他随随便便就可以举出三五十个来,为皇家的体面也罢,为了朝廷的面子也罢,为了高太后也罢…。总之,雍王虽然被禁锢,但明正典刑是不可能的。甚至是否会赐赵颢自尽,亦不可知,韩忠彦私下里对石越说过,雍王纵然有过,然使高太后杀子、赵熙杀叔,亦非忠臣所为。
而韩忠彦的这种主张,亦不能说没有道理。
更何况,朝中人人都知雍王是高太后最宠爱的儿子,如今高太后垂帘,即使是明白内情的重臣,也不免各有算计。韩忠彦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他先父又是两朝策立功臣韩琦,才敢不避嫌讳。饶是如此,韩忠彦这几日的举动,已是令得满朝文武刮目相看,连潘照临与石越都感到惊叹。
但旁人更不可能没有顾忌。
想要置赵颢于死地,将来高太后那里肯定不会怎么待见;但若只顾着讨了高太后的欢心,甚至哪怕纯粹只是一片忠心,若无韩忠彦那等家世、功勋,向皇后于小皇帝现时固然不敢违逆高太后,难道高太后就会长命百岁?待到小皇帝长大亲政,难保不会秋后算帐。他现时忍得越久,将来报复起来就会越狠!
潘照临不由得又在心里面算计起来:赵顼虽死,但两府当中还是有忠于他的宰执。侍中王安石、兵相孙固,二人皆受赵顼知遇之恩,年纪也大了,名位已高,再无所求,亦不惧得罪高太后,故对于赵颢叛乱之事,心怀耿耿,绝不肯善罢甘休。只不过二人并无证据,不能就此发难而已。而除韩忠彦外,范纯仁、御史中丞刘挚,却都有意保全赵颢的性命。
其余诸人,司马光虽态度不明,但潘照临却认定他亦不想对赵颢赶尽杀绝。不过他是首相,按例要任山陵使,诏令在大殓成服前就会颁布,在这段时间内,他是不会轻易对政事发表意见的。
而吏部尚书王硅虽然平叛无功,却因为进宫时被石得一禁锢,受了惊吓,竟然就此一病不起。赵顼选定的六位托孤之臣,眼见着他刚刚升遐,便要少了一位。王硅一生行事,本来就无甚主见,此时更不会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