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第4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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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怎么可能?!”赵顼说着话,身子却已不由自主地直了起来。
“也未必一定便是北面有事。”石越连忙宽慰道,“亦可能是秉常受到内部的压力,做做样子给部属们看。这几年来,秉常不断上表,乞求朝廷敕封、互市、归还兴灵、允许其派使者回灵夏祭祖——他要朝廷敕封,那自然是想借中国之威信横行西域;要互市,那是为了有利可图;但他明明知道朝廷断不可能还给兴灵,却不断乞求,那必是因为他要给部众一个交待,以示他并不曾忘记故乡;而要派使者回灵夏祭祖,那更可见其内部有返回故乡的压力。残夏虽然西迁,但时日还短,其部众不免思乡恋土,而朝廷这几年却屡屡拒绝秉常之乞求,甚至连使者也不接纳,秉常迫于压力,做做样子,也是可能的。”
赵顼点点头,松了一口气。秉常西迁,但宋廷斩草除根之心,却也一直未死,所谓“得陇望蜀,人心苦不知足”,以前灵夏割据的时候,宋廷自然不敢去想西域;但灵夏既然恢复,那么对西域便不可能没有想法,只不过暂时实力不济,无法仓促图之而已。所以宋廷对秉常西迁残部,一是轻视,二则是敌视。秉常虽然忍辱负重、卑躬屈膝,要和宋朝修好,但是宋朝的回答却是冷冰冰的——除非秉常率众内附,宋朝自当以高官厚爵待之,否则,一切免谈。兼之宋廷为了巩固在灵夏地区的统治,对在当地有几百年声望的李家也非常忌惮,更不愿意秉常有机会与当地势力发生交流,因此,宋朝甚至不愿意接纳西夏的使者,官方互市自是早就停止,而对民间的走私,也严厉打击。宋廷早已颁下敕令,凡私自西出凉州、贺兰者,即处死刑。在如此严厉的敌视政策之下,秉常面临巨大的内外压力,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早在熙宁十四年,朕便应仁多澣之请,令地方有司保护西夏李氏陵墓。这几年间,灵州知州每年都会上奏,年年都有当地人前往西夏王陵哭祭……”赵顼对此亦有点无可奈何,尽管宋朝可以冠冕堂皇地说是“恢复汉唐故地”,而灵夏地区也的确是“中国故土”,但是西夏统治当地近百年,若从李氏祖先为节度使割据算上,更有几百年的历史,甚至连西夏的汉人,都不免会有人以“夏国遗民”自居。在这样的情况下,“恢复故土”不容易,“恢复”之后,统治就更难了。宋朝的策略已经不可谓不得当,但小规模的零星叛乱却依然不可避免;而尽管严厉打击,在秉常站稳脚跟后,也总免不了有人想逃到西域去,追随秉常……对于那些认定西夏已经亡国,每逢清明寒食便去哭哭陵的人,宋廷还不能不故作大度,加以宽容。毕竟,这也是宋朝自己要鼓励的“忠节”。
因此,赵顼实在很有点哑巴吃黄莲的感觉。
“若老天能再给朕十年时间,朕定当重开西域!”赵顼的眼神中,露出雄心勃勃的光彩,但很快便黯淡下去。
“陛下正富春秋,虽有小恙,但所谓‘吉人自有天相’……”
“罢了,罢了。”赵顼没有让石越说完套话,“朕自己心里有数。做皇帝的,自古以来长命的便不多。朕这几日虽然感觉略有好转,但总是大不如前……”
“陛下……”赵顼说的都是大实话,但听到石越耳里,却是格外的不吉利。
“罢了。”赵顼缓缓靠下身子,微微摇了摇头,“不说这个。朕还是有点放心不下——李秉常究竟是做做样子,还是北面果真有什么变故,回头要叫职方馆查明,派人告诉苏轼,留心契丹有无异动。”
“是。”石越连忙答应。
赵顼稍稍了歇了一会,又说道:“今晚召卿,除了秉常的事外,还有一件事,也要听听子明的主意。”他一面说,一面抽出几本奏折,一个内侍连忙趋前,躬着身子接过奏折,递给石越。“这些都是弹劾资善堂直讲桑充国的折子。”赵顼眉头深锁,微微叹了口气。
石越连忙小心翼翼接过奏折,他知道桑充国虽然入仕,却是与世不争的性格,据说教六哥、七哥也很用心,因此虽听皇帝这么说,却也没太在意,毕竟小人嫉妒,也是常事。但他方打开第一本奏折,立时便呆住了——弹劾桑充国的,赫然竟是杨时!他连忙认真一本接一本的看来,却见赵顼所给他的弹劾桑充国的折子,遍布旧党、新党,甚至还有与新旧石党都不搭界的正直之士的弹章!
这些人弹劾的都只是一件事,桑充国私自带太子、信国公出入市肆之间,教习商贾贱业;不规导储君学习圣人经典,反而教授诸般杂学,玩物丧志;而在皇帝病重的时候,不教太子忠孝之道,反而引太子游玩,更是大不敬。这些奏折,没有一篇是捕风捉影,件件事情都有时间地点人证……
桑充国的出轨之举,石越其实也早有风闻。但他没有想到,矛盾已经激化到这个地步。杨时的奏折中说得十分清楚,程颐对桑充国的作为十分不满,数次当面规劝,三次书信规劝,桑充国反而巧言令色,加以诡辩。对桑充国的极度不满于是终于漫延开来,在这些弹章中,最客气的,是认为桑充国失君臣之礼、有小聪明而不晓大体;而最激烈的,则已将他等同于专门用游玩宴乐来引诱君主学坏以固宠的佞臣!因为有传闻说,太子每逢程颐上课,便经常装病,而到了桑充国上课,却往往翘首以待……
“这个桑长卿是子明的妻兄,是王介甫的女婿,朕……”赵顼丝毫没有掩饰他的心思,“朕本来以为,皇子生于深宫,长于深宫,有机会通晓点外面的世务,那也是应当的。因此朕实是故意睁只眼闭只眼,但这个桑长卿,却未免太过火了。几天前,六哥和七哥在宫里到处找内侍、宫女变卖东西,搞得宫里鸡犬不宁,他们竟还悄悄找一个内侍做牙人,令他出宫去变卖太后赏赐的玉佩,以买卖契据为证,许诺事成之物,可以赏他一成的好处!”赵顼说起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内侍拿得玉佩,却又犯胆小,这事才犯了。朕叫他们来责问,他们反振振有辞,道这玉佩既然太后赐了,便是他们的。他们明买明卖,只是和百姓公平做买卖,想凑钱造一艘大船,既不曾费公帑、又不曾苛剥百姓,不算有错……”
石越低着头听着,心里却不觉得赵佣赵俟有何不妥,只觉得这两个孩子颇有过人之处,但他却也知道,这种事情在当时却实在是骇人听闻,倘若传出去,还不知道要闹多大的风波。一时之间,石越竟是口拙辞穷,不知道说什么好。
果然,便听赵顼又说道:“这事情若是传扬出去,又要朝野惊骇了。他桑充国难辞其咎倒也罢,朕却怕有人借机大做文章。”
石越听到心中一凛,不由悄悄抬头望了赵顼一眼,却见赵顼脸色阴沉沉的,虽然意有所指。
“太后也和朕说了,桑长卿太迂腐了,他是魏晋名士,皇子的师傅,还是要选老成的儒者。朕也知桑长卿并非奸佞小人,不过有点不通世务,不识大体。他是当朝名士,做过白水潭的山长,倘若以罪去位,却不太好看……”
石越这时候却听得明白,皇帝口里要听听他的主意,其实却是早就拿定主意了。桑充国这几个月的资善堂直讲的日子,已经到头了。
他连忙说道:“陛下既以臣又为右仆射,又将以王介甫为平章军国重事,于情于理,桑充国都应当引嫌避位的,他虽是书生气,但这点道理,他却是懂的。臣以为桑充国两三日之内,必有辞呈奏达。”
赵顼赞许地点点头,又笑道:“司马君实说得不错,桑充国与程颐都是书呆子,不让桑充国当官,那才是保全他。依朕说,给太子选师傅,其实也是要以书呆子为主的,不过要的是程颐这样的书呆子。等六哥大了点,再选几个出身低微,在州县做官官声好有真吏材的;几个世家子弟德才兼备的,那时教他世务也不迟。”
但石越却不太以为然,也不肯应腔。赵顼也不以为忤,反取笑道:“子明也是个不会教孩子的。你那宝贝女儿,朕听说也是无法无天的。”
石越本来还在担心,这次桑充国被迫辞职,皇帝虽然不想把事情闹大,刻意低调处理;但是程颐的弟子门人弹劾桑充国的事情,却一定会传出来,纵然桑充国大度,但这件事情,却只怕没有这么容易善后。这时忽然听皇帝拿他的女儿开玩笑,石越顿时也不去想这些事了,因笑道:“臣教女无方,实在惭愧。不过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君必有其臣’,臣与陛下为君臣,臣女与淑寿公主亦为君臣,这事只怕却怪不得臣的……”
赵顼哈哈大笑,伸指着石越,笑道:“石子明,石子明……”
*
石越再次出宫,已近子时,东华门外的大街之上,虽然一片一片地飘着鹅色大的雪片,却依然是灯火通明,街边酒楼中,杯筹交错之声,莺歌燕舞之调,隐隐约约,不断飘进马车之中。汴京依然是一个繁华得有点儿糜烂的忘忧城。
“……净拂床砧夜捣衣。马上少年今健否?过瓜时见雁南归……”
便当石越的马车拐进潘楼街时,在一片欢声笑语,追打逐闹之声中,便听一阵悲泣之声传来,与周围的环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这歌声中的悲哀,让石越都不由生出恻隐之心,他连忙敲了敲车壁,道:“去问问,是何人在唱这曲子?”
马车顿时停了下来,侍剑坐在车门前听见,早笑着回道:“相公不知道,这是在唱戏呢。”
“唱戏?”石越不觉讶然。
侍剑笑道:“这是今年最有名的一出戏,叫《战灵州》,这是最开始的几场戏,讲的是一对新婚夫妇才结婚几天,丈夫便被征发为役夫,运送军粮前往灵州。前面还有离别之时,夫妇抱头痛哭。这曲子唱的却是丈夫走后,少妇思念征人的……”
石越不觉默然,当初伐夏,为了保证军队补给,强征差役的事,也的确是有的。要知道虽然宋廷许诺发给役夫报酬,但那背井离乡,远赴荒漠,又是吉凶莫辨的战场,要说老百姓会踊跃支持,只能是做梦。当年那些运送补给的役夫,也有不少人因为各种原因死在异地他乡——禁军战死,还可以在忠烈祠立牌祭祀,将骨灰送还故乡(宋朝民间盛行火葬,官方原本严厉禁止,子女将父母火葬,依照自唐代继续下来的刑法甚至要判处死刑!不过在宋代司法中,从未有过因此判罪之先例,自此,迫于财政压力,宋廷终于非正式承认火葬之合法地位)——但是这些役夫死去,却往往只是就地掩埋,若有同乡能捎个口信带回家乡,便已经是幸运了。有些人的家属也许还能收到抚恤金,有些人则直接被遗忘了。
这件事在熙宁十四年,曾经让石越非常愧疚。但随着他被闲置,时间推移,连石越自己也早已渐渐淡忘了。
“这出戏是贺鬼头编的。据说几年前,他去过陕西替《汴京新闻》采风,亲眼看到一对夫妇生离死别,因此填下许多词来。今年他又将这些词串起来,编了这出《战灵州》,在汴京唱了几十场,场场都是满座大哭……”侍剑却看不见石越的表情,依然不停地向石越介绍着。
“唔。”石越尴尬地应了声,问道:“最后这对夫妇怎么样?”
侍剑正要回答,忽然“噫”了一声,低声道:“相公你看?”
石越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掀开车帘,顺着侍剑的手指望去,便见在街边的一家小店铺里,背对着大街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正在独自喝着闷酒。
“范尧夫?!”石越惊讶地张开嘴,半晌没有合拢。过了好一会,石越才问道:“他没带从人?”
“属下方才已留意查探,左近象是并无随从。”回答的却是护卫朱连。
石越更觉奇怪。朱连是当年狄咏亲自从西军中给他挑选的亲兵,是几个护卫中眼色最好的,跟了他这么多年,从未出过差错,他既说没有随从,那多半便不会有了。但范纯仁堂堂刑部尚书,即使是微服私访,也须带几个从人;何况他还是个方正君子,持身谨严,又怎会半夜三更,一个跑到这里来喝闷酒?
石越越想越觉奇怪,终于掀起车帘,跳下车来,快步朝范纯仁走去,一直到了范纯仁身后数步,石越这才立定,揖道:“范公。”
范纯仁闻声,回过头来,见是石越,亦不由有点讶异,“子明?”
石越这时才看得清楚,只见范纯仁一身黑色的布袍,虽洗得干干净净,却是又粗又旧,头裹着儒巾,倒真象个穷学究。他面前的桌子上,也只摆着一壶酒,一盘炒青豆。再看他脸色,平素的沉稳中,却隐约带着点憔悴。
“范公好雅兴。”石越笑着走到范纯仁对面坐了,店家早见着来了贵人,这时候慌忙迎上前来伺候。石越吩咐着店家加了一副碗筷,抓起范纯仁面前的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面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