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论概略-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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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自有史以来,从未改变过国体,皇祚世代相传从未间断,但政统却经常发生极大的变革,最初是国君亲自执政,以后则有外戚专权,或是权柄转移到将军的幕府,或落于陪臣之手,或又归于将军之门,逐渐形成封建割据的局面,直至庆应末年。政权离开王室以后,天子只是徒拥虚位而已。山阳外史评北条氏说:“视万乘之尊如孤豚”,这句话十分中肯。政统如此变革,为什么还没丧失国体呢?这是因为掌握日本政治的是语言风俗相同的日本人,丝毫没让外国人干预过日本的政权。
然而,这里有个问题使我百思莫解,这就是社会舆论专门注意血统一方面,似乎把国体和血统混淆起来了,因此就产生了重视这一方面而忽视另一方面的弊病。本来我国的皇统是和国体共同绵延到现在的,这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例子,这也可以叫做一种国体。但是如果推究事理严格来说,皇统绵延只是未丧失国体的一种象征。用人的身体作比喻,国体犹如身体,皇统犹如眼睛。看到人的目光可以知道人的身体未死,但是为了保护身体的健康,不应该只注意眼睛而不顾及全身。如果全身的元气衰弱,眼睛自然会失去光采。或者甚至全身既死,已无生机,只因他还睁着眼睛,竟有人误认为他还活着的情形也不是没有的。英国人统治东亚各国的手段,有不少正是杀其身而存其眼睛的。
据历史记载,保持血统的绵延并非难事。从北条时代起一直到南北朝的情况就是一个明证。在那个时代,虽然也曾争论过血统的正逆问题,但事情早已成为过去,今天没有再究其正逆的必要了。正逆问题只是一时的争论,在后人来说,两者均系天子的血统,只要血统未断,就于愿已足了。所以,血统的正逆,在当时虽然是件大事,但若把时代撇开,以现代的眼光,回顾往事,只偏重血统的绵延,而不讲求绵延的方法,那就无所谓忠与不忠,义与不义,而楠木正成与足利尊氏也就难以区别了。然而分析当时的情况,楠氏不仅是争血统,而且是争政统,想把天下的政权归还于天子,是先攻其难而后取其易的。保持血统和保持政权孰难孰易,由此可见。
据日本古今的一般论调,都自诩是金瓯无缺,冠绝万邦,大有洋洋得意之概。所谓冠绝万邦,只是为皇统绵延而自豪么?皇统绵延并非难事,即使北条、足利等叛臣,尚且保持了血统的绵延。是否由于政统冠绝万邦呢?我国的政统,自古至今迭次变革,情况与外国相同,没有什么值得夸耀。那末所谓金瓯无缺,究竟是指什么呢?只是在于从开国以来,能保全国体,政权从未落入外人之手这一点而已。所以应该说,国体是国家的根本,政统和血统,只是随着国体的盛衰而共同盛衰。中古时代,王室虽曾失去政权和发生过血统的正逆之争,但这些问题正因为发生在金瓯无缺的日本,今天方能扬扬自得。假如在从前,让俄国人或英国人作出源赖朝那样的事,纵然皇统绵延,作为一个日本人,也决不会有得意之色。幸而镰仓时代还没有俄国人和英国人,但是今天,他们确已集聚在日本的周围,时势的演变,真是值得注意。
日本人当前的唯一任务就是保卫国体。保卫国体就是不丧失国家的政权。为此,必须提高人民的智力。提高智力的办法固然很多,但是,首先在于摆脱旧习的迷惑,汲取西洋的文明精神。不扫除阴阳五行的迷信,就不能踏上科学研究的大道。人事也是如此,不打破陋习的束缚,就难以改进人与人的关系。果真能从迷信陋习中摆脱出来,而进入心智开朗的境地,发挥全国人民的智慧来维护国家主权,以奠定国体的基础,还有什么可惧的呢?至于维持皇统的绵延则更是最容易的事,试问天下的士人,除忠义之外就没有其他愿望了吗?忠义固然不是坏事,可是要尽忠就该尽大忠。想保持皇统的绵延,就该为皇统的绵延增光。国体不巩固,血统就不会有光采。正如前举的比喻,全身没有生机,眼睛必然失去光辉。知道眼睛可贵,就必须注意全身的健康,只用眼药,是不可能保持眼睛的光明的。由此看来,唯有汲取西洋文明才能巩固我国国体,为我皇统增光,这又何必踌躇呢?应该坚决汲取西洋文明。
上面已经谈到要摆脱对于旧习的迷惑。迷惑这个词应用范围极广,关于世上事物有各式各样的迷惑,现在我想先从政府方面讨论这个问题,即就政府的“实威”和“虚威”的区别来加以说明。在讨论事物的利害的时候,若不先决定其目的,就很难下结论。房屋是用来遮避雨露,衣服是用来防御风寒。人间万事莫不有其目的。但是,积习日深,便往往忘却事物的实际效用,只知重视事物本身而不知重视它的实际效用。所以只顾装修,粉饰,或爱好、眷恋,甚至于不管有无其他害处,一味地喜爱。这就是迷惑,也是世上所以产生虚饰的根源。譬如,日本的战国时代,武士都佩带双刀,这原是因为当时法律不可靠,人们用以自卫的。可是积习日深,到了太平盛世,仍不废弃佩刀这个习惯。不但如此,反而更加重视起来,甚至有人倾家荡产,装饰双刀,凡是属于士族的,不论老少,没有不佩刀的。那末,其实际效用是怎样呢?有的只是在刀的外部镶嵌金银,而鞘里插着的却只是细窄的钝刀,并且带刀人十有八九不懂剑术。佩刀既然有害无益,那末为什么废除这个习惯还要引起不满呢?这是因为世人都忘却了双刀的实际效用,而养成了只重其物的习惯的原故。这种习惯就是迷惑。如果向现在太平盛世的士族质问带刀的目的,他只能借口说,这是传统习惯,或者说这是士族的标志,除此之外决不会有更明确的解答。也没有谁能圆满答复这个质问,讲出带刀的实际效用来。既然说这是习惯或是标志,那就大可把它废除。如果还有不可废除的实际效用,就应改变方式只取其有用之处。无论找出任何借口,也不能说明带刀是士族的天性。至于政府也是如此。世界各国无论什么地方,在最初成立政府建立国家体制时,都是为了保持国家政权,维护国体。为了维护政权,当然不能没有权威,这种权威叫作“政府的实威”。而政府的作用就是要贯彻这种实威。原始时代,人民昧于事理,只知畏惧表面事物,从而统御人民的方法,也不能不根据这种情况而使用道理以外的威力。这种威力叫做“政府的虚威”。当然,这种虚威是为了维系当时人心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权术。不过站在人民的立场来说,当时人类还是刚刚摆脱了同类相残的禽兽世界;初步学会了顺从,所以这种办法还是无可厚非的。然而,从人类的天性来看,掌权的人,一般的通病,是陶醉于权威以至恣意胡为。这好比嗜酒的人,每饮必醉,醉后更加嗜酒,结果好象酒能使人饮酒一般,那些大权在握的人,一旦用虚威取得权柄之后,就乘其虚威进一步展其虚威,似乎虚威使人更无限制地逞虚威。这样积习日深,终于以虚威建立政府的体制,然后又把这个体制加以种种修饰,修饰愈多,愈能迷惑人的耳目,反而忽略了实际的功用,只看到修饰的外形,就认为是金玉而加以眷恋和爱护,而对其他的利害得失却置之不顾。同时还要把君主和人民当作不同类而强行加以区别,制定出一套官阶、服饰、文字、语言等尊卑的体制,周唐的礼仪就是这些东西。还有人发出无稽之谈,说君主是受命于天,或者说其祖先曾登灵山会见天神,或说梦兆或说神托,如此荒唐而恬然不以为怪,所谓神权政府的由来就是如此。这可以说是完全忘了政府必须拥有实威的意义,而迷醉于不应有的虚威的荒诞的行径。虚实的区别正在于此。
这种荒诞无稽的事,在上古荒诞时代,固然还不失为一时的权术,但是,随着人智渐开,就不应该再用这种权术了。在如今的文明世界里,纵然衣冠华丽,衙署巍巍,又怎能眩耀人的目光呢?唯有招识者的哂笑而已。即使对文明毫无认识,只要见闻过文明事物的人,他们的见识自然会有所提高,所以,决不可用荒诞的事物来加以强制。统治人民的方法,唯有根据道理,制定法律,然后用政治法律的实威,使他们遵守。今天,如果发生七年大旱,即使筑坛祈雨,人们也都知道雨不是可以求得的。尽管国君亲自祈祷五谷丰收,也不能动摇科学的定律。依靠人们的祈祷是不能增产一粒粮食的,这个道理,小学生也都明白。古时虽有过投剑于海而潮退的传说,但今天人人都知道海潮的涨退有一定的时刻。古时人们看见紫云叆叇就认为将有英雄出现,但在今天,谁都知道英雄不能求之于云间,这决不是由于古今事物的道理不同,而是由于古今人类智慧的程度不同。人民的品质逐步提高,全国的智力增长,政治上取得了实际的权威,这对国家来说,岂不是值得庆幸的吗?然而,如今竟弃实而就虚,一味粉饰外形,反而增加人们的愚昧,那真是执迷不悟到了极点。如果非主张虚威不可,那就只有设法使人民退回到原始时代的愚昧状态。如果人民退回到愚昧状态,则政治力量势必逐渐衰弱。政治力量衰弱,则国家不能成其为国家了。国家既然不能成为国家,还有什么国体可言。这是欲保护国体,反而戕害了国体,应该说是本末倒置。譬如,在英国,假使继承其先王遗志,仍旧保持君主专制的旧制,恐怕王统早已灭绝了。其所以没有灭绝,就是因为减少了王室的虚威而解放了民权,增加了全国政治的实力,结果使王位也随着国力的加强而巩固起来,这可以说是维护王室的最上策。总之,国体并不因文明而受到损害,实际上正是依赖文明而愈益提高。
不论世界上任何国家的人民,凡是迷惑于旧习的,一定喜欢夸耀他们的历史如何古老悠久,历史越久,就越加珍视,恰如古玩家珍爱古董一般。在印度历史上有这样一个传说:印度的第一个国王叫作普拉萨麻?拉加,是一位圣明的君主,这位国王即位时,已是二百万岁,在位六百三十万年后传位于王子,又经过十万年他才逝世。又说,印度有一部称为《摩奴》的经典。〔按古印度的传说:这部经典是造化神梵天(BrahAma)之子摩奴所传授的,因而得名。公元1794年英人琼斯把它译成英文。这部经典的内容虽然巧妙地记述了神道专制之说,但在修德方面却非常严正,立论也很高超,其内容有很多地方与耶稣教义相符合。不仅教义如此,文章也相类似。例如《摩奴》里说:待人须要怜悯,不可使人牢骚不满;不可用实际行动去害人;不可存心去害人;不可骂人;被人骂时要忍耐;别人对我发怒时,我不要用愤怒去回答等等。另外,基督教圣咏作者的诗篇与《摩奴》的经文,更有字字相似的,如在圣咏作者的诗篇里说:“愚人认为没有神”,而《摩奴》的经文里说:“恶人认为谁也不看他,但是,神是看得很清楚的,并且也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这些,都是很相似的。以上录自布兰德的《韻府》。〕据说这部经典传授到人间大约是在二十亿年以前,可以说是最古老的东西。印度人在遵守这部宝贵的经典和保存着这种古老的国风,在高枕安卧之际,政权竟被英人夺去,神圣的国家竟变成了英国的爼上之肉,普拉萨麻?拉加的子孙也变成了英国人的奴隶。他们夸耀的所谓六百万年或二十亿年与天地比寿的悠久历史,也不过是些毫无根据的自我夸张,实际上这部经典的来历,只不过三千年。暂且不管他们的夸张,假如有人对于印度夸耀六百万年的历史,说非洲的历史已经有七百万年,对于印度夸耀二十亿年的历史,有人说我们已经有三十亿年的历史时,印度人就只好闭口无言了。如此夸张简直是儿戏。还有一句话也足以驳倒印度的自诩,那就是宇宙之大是永恒无穷的,区区典籍又怎能与天地争短长呢?造化的一瞬间就是世上的亿万年,二十亿年的岁月只不过是这一瞬间的一小部分而已。对于这一小部分的时刻,作无益的争论,却把文明大计置于脑后,这岂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假使印度人听到这句话,又将沉默无言了。所以,世上的事物,并非因为陈旧古老就有价值。
如上所述,我国的皇统是和国体相依为命绵延至今的,这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也可以说是一种君国并立的国体。即使把这个“并立”叫作一种国体,但是也决不可就这样保守下去,甚至倒退,而是应该加以运用使之前进。如果运用适宜,在某种情况下,却可以收到很大的成效。因此,君国并立的可贵,并不在于自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