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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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派上了用场。如果老杨家成亲找的是门当户对的人家,来的宾客也就是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镇上打铁的老李,刘家庄贩驴的老刘等。但现在亲家是老秦,老秦这边来人就不同了。镇上东家老范来了,冯班枣东家老冯来了,郭里洼东家老郭来了,城里绸缎庄“瑞林祥”的掌柜老金也来了……本来大家可来可不来,但知老秦要借这次结亲抖抖晦气,给缺耳垂的女儿长长脸面,皆推开手头的事来了。骡子轿车,雪地里站了一街筒子。杨家没见过这种阵势,杨家的朋友也没见过这种阵势。赶车贩驴者,平日说话嗓门都很大,现在皆缩头缩脑,无人敢出头陪娘家来的客人。酒席开始,打铁的老李,贩驴的老刘,皆藏在厨房不敢露面;赶大车的老马,平日派头挺大,现在吓得说了瞎话:
出延津记 第八节(9)
“家里那头马驹病了,孩子的婚事我也看到了,得赶紧赶回去。”
匆匆从巷子绕到村后溜了。这时杨百利就派上了用场。一个“司炉”,在机务段不算什么,在杨家就算有头有脸的人了。十六桌酒席中,前八桌是秦家的客座,鸡鸭鱼肉齐全;后八桌是杨家的客座,每人一碗杂和菜。前八桌酒席中,又数第一桌最为要紧,坐着秦曼卿的两个哥哥,镇上东家老范,冯班枣东家老冯,郭里洼东家老郭,城里绸缎庄“瑞林祥”的掌柜老金等。众人皆往后退,杨百利便越过众人,上去陪了第一桌。杨百利虽然当个司炉不算什么,但也走南闯北大半年,见过些世面;他又会“喷空”,说话不怵场子,上了第一桌,竟纵横捭阖起来。也许是在火车头上憋屈得太久,他把杨百业的婚宴,当成了“喷空”和倾泻的天地。吃着喝着,酒席并不冷场,而且桌子上全是他在说,别人在听。戴着礼帽穿着西服“喷空”,又跟在延津铁冶场大门口穿着打铁的衣裳“喷空”不一样。“喷”的也不是延津之事,而是从新乡到北平,从新乡到汉口,又从北平和汉口回来,旅途上发生的种种趣闻。本来他在火车上只顾往炉膛里添煤,一天到晚皆是无趣,但杨百利是在“喷空”,无趣就变成了有趣。这天,火车开着开着,轧死一个过道的小媳妇;火车急刹车停住,眼看着从小媳妇身上,飞出一只红色的狐狸,转眼之间,就跑得无影无踪。这人到底是谁呢?众人愣在那里,杨百利说,这人既不是人,也不是狐狸,是当年修铁路时,需要枕木,从东北伐了一批树,伐着了一棵仙树,这仙树是一女鬼变的,这女鬼便在每年伐树那一天,出来吓人。夜里开火车,车灯能照出五里远。火车开着开着,又眼见一个男人骑在车灯的光柱上,嘴里在喊:
“肝和肺我就不要了,把心还给我。”
这人却不是仙,是人,是邯郸一个打官司屈死的锔锅匠,在人间喊不得冤,到火车的灯柱上来喊。
秦家这边来的大户人家,也知一个机务段司炉的深浅,听杨百利在那里“喷空”,皆感到好笑。杨百利的“喷空”,适合牛国兴与机务段采买老万,不适合这些东家。说到火车灯柱上锔锅匠要心,众人皆觉得“喷”得有些张致。所谓“张致”,是句延津话,就是张过了极致,有些大发。众人没笑,倒是把城里绸缎庄掌柜老金带来的五岁的孙子给吓哭了。杨百利本来还要说锔锅匠冤死的案由,这案由和一般的冤死又有不同,精彩全在这里,但看孩子哭了,只好止住。一个酒席下来,杨百利并没“喷”痛快;但大家觉得已经“喷”得很张致了。但大家是在别人的婚宴上,不看僧面看佛面,听了也就听了,偶尔也附和笑两声,没人说什么;“喷”着吃着,一顿饭也就过去了。大户人家的掌柜虽是虚与委蛇,杨百利也觉得自己没“喷”痛快,但在杨百顺看来,杨百利果然不是过去的弟弟,甚至成了大户人家中的一员,可以与他们平起平坐。与弟弟相比,自己一年来只跟人学个杀猪,天天跟肠子、肚打交道;现在把师傅也得罪了,连杀猪也不得,回到家里,天天受卖豆腐的老杨的挤对。哥哥结婚,同是弟弟,杨百利上了第一桌陪客,自己不但上不了头一桌,卖豆腐的老杨,干脆连酒桌也不让他上,另外给他分配了一个差事,让他在杨元庆家的茅房给人垫土;即客人上了茅房,方便完,拴上裤带走出,他赶紧往茅坑里填一锨土,遮住雪上的秽物。这也是杨元庆借瓦房给老杨时,向老杨开出的条件,瓦房可以借给你摆酒席,但要保证厨房不乱,茅房不乱。两年前哥俩儿一块儿上老汪私塾时还平起平坐,两年后已有天壤之别。何以如此?杨百顺追根溯源,又想起当年上“延津新学”的事。如当初自己上了“延津新学”,现在戴礼帽穿西服的就是自己;正因为当初杨百利和老杨在抓阄时做了手脚,杨百利就走出了杨家庄,一直走到新乡、北平和汉口,自己如今沦落到投靠无门的地步。其实杨百顺也是涉及一点,不及其余,只想到上“延津新学”一段,倒把“延津新学”解散之后,杨百利挂上了牛国兴,又在延津铁冶场遇到了新乡机务段的老万的过程给忽略了。如果当初上“延津新学”的不是杨百利而是杨百顺,杨百顺不会“喷空”,未必能跟牛国兴成为好朋友,接着也未必能遇到老万,照样得回杨家庄。但气恼之中,杨百顺把不知道的过程全忽略了,现在计较的是结果。。 最好的txt下载网
出延津记 第八节(10)
婚宴结束,已是半下午;客人全部散去,已是晚上。晚上杨百顺越想越气,这时气不是气卖豆腐的老杨和当司炉的杨百利,又追根溯源,开始怨恨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本来他没想起怨恨老马,还是老马从婚宴上慌忙逃走之前,上了一趟茅房。上茅房本为屙屎撒尿,老马被秦家的阵势吓住,到了茅房,六神无主,把屙屎撒尿给忘了,但又不能白来,只好吐了一口痰;痰又无吐正,没吐到茅坑里,一大摊黏稠的浓痰,就吐在茅坑边;吐完,抬起头,看到等着垫茅坑的杨百顺,也熟视无睹。老马熟视无睹是心里有事,甚至没有认出等着垫茅坑的是谁,但杨百顺却觉得老马是故意的,本来没有屙屎撒尿的打算,故意把一口浓痰吐在茅坑旁,让杨百顺收拾。当时也就是一口痰,现在和“延津新学”和抓阄的事联系起来,痰就不是痰了。因为当初让杨百利进“延津新学”和抓阄做手脚,全是老马给老杨出的主意。自己与老马无冤无仇,老马为何要设圈套毒害自己?平时说一千句坏话无碍,关键时候说人一句坏话,就把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老马前边帮助杨百利当了司炉,现在又帮助杨百业娶了媳妇,独独对自己下了黑手,不是一个前世的冤家是什么?其实他也是冤枉了老马,老马给老杨出主意时,对老杨从无怀过好意,现在阴差阳错,被杨百顺当成了老杨的帮凶;或者与老杨和杨百利共同作案,系主犯。主犯或帮凶倒没有什么,作了案,又对苦主熟视无睹,甚至再吐下一口痰,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从早上到晚上,上茅房的客人不断,杨百顺只顾往茅坑里垫土,天黑下来还没有吃饭。待客人散完,杨百顺才离开茅房,一个人钻到厨房吃些东西。烦闷之中,又喝了几口婚宴上撤下来的烧酒。酒能浇愁,一会儿就喝大了。大了之后天旋地转,心头的火苗子也越烧越旺。由一口痰想开去,与老马有了不共戴天之仇。不喝酒杨百顺睡一觉也就过去了,喝了烧酒杨百顺决意要报这个仇。也是一时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杨百顺遂离开杨元庆家的厨房,回到自己家,钻到牛棚里,抄起自己的杀猪刀,要到马家庄去杀赶大车的老马。老马不除,还不知他今后会对自己下什么毒手;为了一口痰,老马应该付出自己的代价。
杨家庄离马家庄十三里。天一黑,雪越下越大,杨百顺冒着风雪,一步一个脚印往马家庄走去。杨百顺自跟老曾学徒起,总共杀过三百多只鸡,八十多条狗,四十多头猪。杀鸡杀狗和杀猪,就是讨个生活,与哪一只鸡狗和猪都无冤无仇,一开始有些心怯,但时间长了,刀把子按下去,一个事情就结束了。这次杀老马与杀鸡杀狗和杀猪又有不同,虽然以前没有杀过人,但有满腔的仇恨在,心里对杀人倒一点儿不怯。一刀子下去,心头淤积的全部冤仇全都了结了。所以还没杀到老马,单是想一想,杨百顺就满腔痛快。别人喝醉酒脚下拌蒜,杨百顺喝醉酒走路,倒脚下生风。想着此时此刻,哥哥杨百业已入了洞房,和新娘成就了好事;弟弟杨百利不知又在找谁“喷空”,过年之后,仍去新乡机务段当司炉;卖豆腐的老杨与大户人家结了亲家,也许正在盘算今后该占更大的便宜;但明天一早,他们就会知道老马在世上没了。想着他们都惊在那里,杨百顺心里又是一阵畅快。原来杀老马并不是为了杀老马,而是为了杀给人看。他跟这些人,原来都有仇。醉着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马家庄村头。这时一股朔风吹来,杨百顺的酒涌了上来,忙下道到村头打谷场去吐酒。突然脚下一阵拌蒜,人跌倒在谷垛上。“哇哇”一阵吐,腹内轻松许多,头脑也清醒许多。起来身,擦擦嘴,发现一个孩子蹲在自己身边,把杨百顺吓了一跳。原来刚才自己踏在孩子身上。孩子一身雪,十二三岁,大眼睛,瘦得皮包骨头,腊月天,还穿着一身单衣,浑身打着哆嗦。杨百顺以为他是一个要饭的,快过年了,还无家可归,睡在村头谷草垛里。杨百顺还没说话,那孩子哆嗦着问:
“你谁呀,吓我一跳。”
杨百顺“哇哇”又吐了两口,说:
“别怕,我是杨家庄杀猪的小杨,从这路过。你叫啥?为啥睡在这儿?”
那孩子低头不说话。杨百顺又问,孩子掉下眼泪,说自己叫来喜,不是要饭的,就是马家庄的,爹是村里贩驴的老赵。一年前死了娘,爹又给他续了一个后娘,带来三个孩子。后娘本来对他不差,没打过他,也没骂过他,只是吃饭时不让吃饱。半年前来喜一时糊涂,偷了后娘一个镯子,拿到集上换烧饼吃。后来被后娘发觉了,后娘不告诉老赵,单等老赵出门贩驴时,夜里用大钉扎他的肚脐眼;后娘扎他,也不单为了镯子,是镯子的事传了出去,众人不怪来喜,反怪后娘虐待来喜,如平日让来喜吃饱,来喜也不会偷镯子,后娘怪来喜败坏了她的名声。老赵回来,来喜又不敢对老赵说,怕由大钉引出镯子,由镯子再引出别的事。往肚脐眼扎大钉,从此开了头;来喜犯了别的错,后娘也扎。所以老赵一出外贩驴,他就不敢在家里睡。年关前老赵又到口外贩驴,他就天天睡在村头打谷场上。有时后娘还到打谷场上找他,他还得防着后娘,在几个打谷场上轮着睡。刚才已经睡着了,被杨百顺踩醒,还以为是后娘来了,所以慌张。说着,掀开自己的单衣让杨百顺看。借着雪光,看到他肚脐周围,有十几个钉眼,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流脓。杨百顺看后,暂时忘了自己的烦恼,一声长叹:
“原来一件事,中间拐着好几道弯儿呢。”
又问:
“你睡这儿不冷呀?”
来喜:
“叔,我不怕冷,我怕狼。”
这时杨百顺的酒彻底醒了。他想起当年自己因为丢了一只羊,夜里不敢回家,睡在杨家庄打谷场上,半夜碰到剃头的老裴。一个*岁的孩子,家里出了变故,换了个娘,因为一个镯子,肚脐就被扎大钉,大过年的无家可归;同是后娘,来喜这个后娘,连杀猪师傅老曾娶的那个笑面虎都不如了。自己十八岁的人了,虽然受了些人的委屈,似还没到来喜的地步。杀了老马容易,自己接着如何?世上的事情,原来件件藏着委屈。杨百顺感叹一声:
“按说这事不该我管,可谁让我碰上了呢?”
接着说:
“走,我带你去个暖和的地方。”
扯起孩子的手,两人离开了马家庄。这时天更低了,雪越下越大,变成了鹅毛大雪。两人一高一低,冒着风雪,向镇上灯光处走去。这个来喜,也是无意之中,救了一个人的命。这个人是马家庄赶大车的,名字叫老马,赶大车时吹笙,睡觉前也吹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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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延津记 第九节(1)
杨百顺七十岁时想起来,他十九岁那年认识延津天主教牧师老詹,是件大事。认识老詹,他才来到县城。到了县城,他才结了婚。认识老詹之前,杨百顺在蒋家庄老蒋的染坊当学徒。杨百顺跟师傅老曾学杀猪时,见过老詹。老詹是个意大利人,本名叫希门尼斯?歇尔?本斯普马基,中国名字叫詹善仆,延津人叫他“老詹”。老詹他叔就在中国传教,先在北平,后来去过福建,去过云南,去过西藏,五十六岁那年,从西藏回到内地,在河南开封落了脚,任开封天主教会会长。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