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全集-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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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就扣谁五元钱;这一下子;齐打伙的;全出去了。全村七百多号人呢;第一天就出去三百多;晚上回来就发“补助”;一下子支出一千八百多。公社还说了;发现王胆并把王胆弄回来的;奖赏两百元;提供有价值线索的;奖赏一百元。这一下子;整个村子像疯了一样啊;有拍巴掌称快的;有暗中难受的。父亲说;我知道有那么几个人是真想得那两百元或一百元赏钱的;但大多数人;并不真心去找;在村外的庄稼里转几圈;吆喝一阵:王胆;出来吧!再不出来你家的钱就被分光了!——吆喝一阵之后;便钻到自家地里干活去了。晚上当然要去领钱;不去领钱就要罚款呢。
没找到吗?我问。→文·冇·人·冇·书·冇·屋←
到哪里去找?父亲道;估计是远走高飞啦。
她那样一个小人儿;一步只能挪两拃;何况还拖着个大肚子;她能跑多远?我说;估计还是在村里匿着。——我低声道;没准还在她娘家藏着呢。
这还用你提醒?父亲道;公社里那些人贼精贼精的;恨不得将王脚家挖地三尺;连炕都给掀了;怕王胆在炕洞里藏在呢。我估计村子里没人敢担这个责任;藏匿不报;罚款三千呢。
会不会一时想不开?河里井里的;没去看看?
父亲道:你低估了这个小女子啦!她的心眼子;全村的人加起来也不如她多;她的心劲儿;比七尺高的男儿还要高。
确实是这样;我回忆着王胆那生动美丽的小脸蛋儿;和那脸蛋上时而狡黠时而倔强的神情;担忧地说;她怀孕快七个月了吧?
所以你姑姑急啊!父亲说;你姑姑说啦;不出“锅门”;就是一块肉;该刮就刮;该流就流;一出“锅门”;那就是个人;哪怕是缺胳膊少腿也是个人;是人就受国家法律保护。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王胆的形象:身高七十厘米;挺着一个硕大的肚子;昂着精致的小脑袋;挪动着两条细细的小短腿;胳膊弯挎着一个大包袱;在布满荆棘的荒岭野路上;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一边奔跑;还一边回头张望;被绊跌倒;爬起来;继续跑……或者;坐在一个大木盆里;以农家搅拌大酱的木板做桨;气喘吁吁地摇着;在滔滔大河上漂流着……
第三部2
母亲葬后三日;按旧俗是“圆坟”的日子。亲朋好友们都来了。我们在坟前烧化了纸马纸人;还有一台纸糊的电视机。距离母亲的坟墓十米;就是王仁美的坟墓。她的坟上;已经长出青翠的野草。按照一个本家长辈的吩咐;我左手握着一把大米;右手握着一把谷子;绕着母亲的坟墓转圈——左转三圈后右转三圈——一边转圈一边将手中的米、谷一点点撒向坟头;心中默默念叨着:一把新米一把谷;打发故人去享福——女儿跟在我的身后;用小手向坟头抛洒谷米。
姑姑从百忙中来了;小狮子背着药箱;跟在她的身后。姑姑的腿还有点瘸。几个月不见;她似乎更老了。她在我母亲坟前下跪;然后放声大哭。我们从来没见到过姑姑这样哭过;心中感到颇为震撼。小狮子肃立一侧;眼睛里也噙着泪水。几个女人;上前劝慰姑姑;并拉着胳膊;将她拽起来;但她们刚一松手;姑姑又扑跪在地;哭声更为汹涌。那些本来已经停止哭泣的女人;受到姑姑感染;又都跪到坟前;拖着长腔;呼天嚎地起来。
我弯腰去拉姑姑;小狮子在一旁低声说:让她哭吧;她憋得太久了。
我看着小狮子;看着她关切的神情;心中感到一阵温暖。
姑姑终于哭够了;自己爬起来;擦干眼泪;对我说:小跑;杨主任与我通电话了;说你想转业?
是的;我说;我已递上了转业报告。
杨主任让我劝你;还是不要转;姑姑说;她已跟你们干部部门说好了;调你到计生办工作;当她的部下;提前晋升副营职。——她很赏识你。
这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说;我宁愿去掏大粪;也不会去干计划生育工作。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姑姑说;计划生育也是党的事业;是重要工作。
您给杨主任打电话吧;说我感谢她的关照;我说;我还是回来好。家里撇下老的小的;这日子怎么过?
你先别把话说死;姑姑道;认真考虑一下。姑姑说;能不离开军队;最好不要离开。地方工作难干。你看看杨心;看看我;都搞计划生育工作;可她细皮嫩肉;优哉游哉;我呢?上蹿下跳;血一把泪一把;成了什么模样?
四
我承认;我是个名利之徒。我嘴里说想转业;但听说可以提前晋职;听说杨主任赏识我;心里已开始动摇。回到家与父亲说起此事;父亲也反对我转业。父亲说;当年;你大爷爷对杨司令有恩;治好了他的腿;还治好了他夫人的病。现在他是那么大的官;跟他攀上关系;你的前途能差得了吗?我嘴上反驳父亲的说法;其实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我们是俗人;小小老百姓;有攀龙附凤的想法;也是可以原谅的吧。所以;当姑姑又来找我谈话时;我的态度就变了。所以;当姑姑提出要我与小狮子结婚;我虽然依然拿着王肝痴恋小狮子十几年说事;但心里的防堤;已经开始崩溃。
姑姑说;我没有孩子;在我的心里;一直把小狮子当成亲女儿。她人品端正;心地善良;对我忠心耿耿;我怎么可能把她嫁给王肝?
姑姑;我说;您肯定知道;从1970年王肝写给小狮子第一封情书;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二年。十二年里;他一共写了五百多封信;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而且;他为了表示对小狮子的爱;不惜出卖了自己的妹妹。当然;他也出卖了袁腮;他也出卖了王仁美;要不;你们怎么能知道袁腮非法取环;你们又怎么知道王仁美和王胆计划外怀孕?
实话对你说;姑姑道;他那些肉麻的信;小狮子一封也没看到;全被我给扣下了——我跟邮局马局长说好了;这个人的信;直接送给我。
但他对你们的工作;还是立了功的;我说;从他爹结扎开始;他就帮着你们;这次;他又大义灭亲;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举报了。
这样的人更不能嫁;姑姑愤怒地说;为了一个女人;竟然出卖朋友;出卖妹妹;你说这样的人能靠得住吗?
可他毕竟帮了你们的忙!
那是两码事!姑姑语重心长地说;小跑;你记住;人哪;什么都可以当;就是不能当叛徒;无论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能当叛徒。古今中外;叛徒都没有好下场。——包括那王小倜;尽管他得了五千两黄金;但我敢打赌他最终不得好死。你今天为了五千两黄金投奔国民党;明天有个什么党给你一万两黄金是不是又要叛变?所以啊;王肝向我们提供的情报越多;我心里越鄙视他;他在我心里;已经成了一堆臭狗屎。
但是;我说;姑姑;要是你不扣压王肝的信呢?小狮子是不是有可能被打动;甚至早就与他结婚?
不可能;姑姑说;绝对不可能。小狮子心气很高。这些年来也并不是只有王肝迷她;迷他的人;起码有一打;有的是干部;有的是工人;但小狮子一个也看不中。
我摇摇头;表示怀疑;我说;她长得实在是有点……
呸!姑姑道;你是什么眼光?!有好多女人;乍一闪现;很是漂亮;但仔细一端详;处处都是毛病。小狮子呢?小狮子乍一看的确不怎么好看;但她耐看;她是越看越好看。你大概没认真地端详过她吧?姑姑这辈子;天天和女人打交道;最清楚什么样的女人珍贵。你还记得吧?你刚提干那会儿;我就要把她介绍给你;但你和王仁美好了;我满心里不同意;但新社会婚姻自由;我一个当姑姑的;也只能顺情说好话。现在;王仁美腾出地方来了——当然我内心里不希望她死;我希望她长命百岁——这就是天意;天意注定;你跟小狮子有这段夫妻缘分。
姑姑;我说;不管怎么说;王肝是我发小的朋友;他跟小狮子的事;大人小孩都知道;我要跟小狮子结了婚;众人的唾沫能把我淹死!
这又是你犯糊涂了;姑姑道;他爱小狮子;那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小狮子并没说要跟他好。小狮子嫁给你;那叫做“良禽择木而栖”。再说了;爱情这事儿;跟哥们儿义气无关;这事儿绝对自私。小狮子如果是匹马;王肝看上了;你当然可以让给他;但小狮子是个人;你爱上了;抢也要抢过来。你在外边闯荡了这么多年;看过那么多外国电影;脑子怎么还这样死板呢?
即便我同意了;我说;可小狮子……
姑姑打断我的话;说:这你就放心吧;她跟我这么多年;她心里想的什么;我是一清二楚。我跟你说句到家的实话吧;她爱的就是你;王仁美如果不走;她会独身一辈子。
姑姑;你让我考虑几天吧;我说;王仁美坟头上的土还没干呢。
考虑什么?姑姑说;夜长梦多!王仁美如果在天有灵;也会拍双手赞同。为什么?因为小狮子心好;她的女儿;能遇上这样的后娘;也是造化!而且;姑姑说;根据政策规定;你和小狮子可以要孩子;我希望你们能生双胞胎。跑儿;你可是因祸得福啊!
第三部3
五
与小狮子的婚期确定。
一切都在姑姑的操持下进行。我感到自己像一根漂浮在水面上的朽木;推我一把;便往前蹿一蹿。
去公社进行结婚登记时;是我与小狮子第二次单独相处。
第一次单独相处的地点;是姑姑与小狮子的宿舍。都是星期六的上午。姑姑把我们推到屋里;便带上门出去了。屋子里有两张床。两张床中间;安了一张三抽桌子。桌子上堆放着落满灰尘的报纸和几本妇科书籍。窗外是十几棵粗壮的葵花。葵花开了;有蜜蜂在上边采花粉。她给我倒了一杯水;便坐在自己床沿上。我坐在姑姑的床沿上。屋子里有一股香皂的味儿。脸盆架上有一个红灯牌脸盆;脸盆里有半盆浮着肥皂泡沫的水。姑姑的床凌乱不堪;被子没叠。
姑姑是一心扑到工作上啊。
是的。
我觉得像做梦一样。
我也是。
你知道王肝的事吗?他给你写过五百多封信。
听姑姑说过。
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想法。
我是再婚;还拖着一个女儿;你不嫌弃吗?
不。
要不要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我没有家。
……
我用自行车驮着她去公社机关。道路上刚铺了一层破砖烂瓦;自行车蹦蹦跳跳;很难掌握。她坐在车后座上;肩膀靠着我的脊背。我感受到了她的分量。有的人好驮;有的人难驮。王仁美好驮;小狮子难驮。我奋力蹬车。链条断了。心里咯噔一声:不祥之兆!难道我跟她也到不了白头?断链条落在地上像条死蛇。我提着链条;茫然四顾。道路两边是玉米田;有几个妇女;在喷洒杀虫粉。喷粉器“嗡嗡”响;好像防空警报。那些妇女披着塑料布;戴着口罩;蒙着头巾。这是残酷的劳动;但一团团烟雾从碧绿的玉米田中腾起使这残酷劳动有了几分诗意——好像腾云驾雾。我想起了王仁美。王仁美胆大;连蛇都敢捉。她提着蛇的尾巴;就像我提着自行车链条一样。王仁美也干过喷洒药粉的活儿;她与肖下唇解除婚约后不久即被学校辞退。她的头发里有浓烈的药粉味儿。她笑着说不用洗;这样不招虱子不招蚊蝇。她洗头时我提着壶从后边给她浇水;她低着头吃吃地笑。我问她笑什么;她笑得连脸盆都弄翻了。想起王仁美我心中充满歉疚。我侧目看一眼小狮子。她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红格子短袖翻领衬衫。手腕上戴一块闪闪发光的电子表。她真是丰满啊!她脸上抹过珍珠霜之类的东西;香气扑鼻。她脸上的粉刺似乎少了些。
离公社机关还有三里路;只好推着车走了。
在公社屠宰组的大门外;我们遇上了陈鼻。陈鼻背着陈耳。
陈鼻一见我们;陡然变了脸色。他的目光使我无地自容。他背着孩子转过身;显然不想理我。
陈鼻!我还是叫了他。
哎哟;我还以为是哪来的大人物呢!陈鼻语带芒刺地说。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小狮子。
把你放出来了?
孩子病了;发烧。陈鼻说;其实我也不想出来;有吃有喝的;在里边待一辈子才好呢。
小狮子关切地上前;伸手去摸陈耳的额头。
陈鼻转身躲开她。
赶快去医院吊瓶;小狮子说;起码39度。
你们那是医院吗?陈鼻悻悻地说;你们那是屠场!
我知道你恨我们;小狮子说;但我们也没有办法。
你们怎么没办法?!陈鼻道;你们的办法多着呢。
陈鼻;我说;别拿孩子赌气。走;我陪你一起去。
谢谢;伙计;陈鼻冷笑道;别耽误了你们的好事。
陈鼻……我怎么跟你说呢?
你啥都别跟我说;陈鼻道;我原以为你是个人;现在才明白你不是。
随你怎么说吧;我把几张纸币塞进他的衣兜;说;赶快带孩子去医院。
陈鼻腾出一只手;摸出钱;扔在地上;道:你的钱上有血腥气。
他背着孩子昂然而去。
我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远去。我弯腰捡起钱;装进衣兜。
他对你们成见很深;我看一眼小狮子;说。
这要怨他自己;小狮子不平地说;我们的满腹苦水对谁诉?
办理结婚登记手续;按说还需要有部队的介绍信;但民政助理鲁麻子笑嘻嘻地说;不需要了;你姑姑跟我打过招呼了。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