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月皎皎-薄媚·恋香衾(出版)-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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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浅媚提起手中的发,又向桌上望了一眼,哽咽着道:“听说……听说……听说中原的风俗,夫妻成亲那天,会各自割下一缕发放在一起……”
她的泪水忽然便要滚落,她忙别过头,深深地吸着气,浓浓的鼻音下,连向来清脆的声线都含糊不清了。
唐天霄抬头,才见着那昏暗的油灯下,有同样的一缕黑发,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方洁白的帕子上。
她的鬓边长发,也有一小缕被截下了。
她……只是想割一段他的头发?
可浅媚终于把哽上来的气团咽了下去,才能继续说道:“他们说,把两人的头发结作同心,便是结发夫妻。若是日后谁先死了,须得拿成亲时的头发和梳子一起入葬,先死的那个便也不寂寞,便算是生同寝、死同穴,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好夫妻。”
她低头瞧瞧自己手中的发,忽而笑了起来:“其实我便想着你是不肯的。你有那么多的妃嫔,每个都爱得不得了……便是死了,也只有皇后够格和你同一陵寝,哪里轮得上我?”
她把断发和龙吟剑一起丢在地上,低声道:“还是我不知规矩,冒犯皇上了!以后……我就当自己是皇宫里的一棵树,一枝花,皇上愿意看着就看着,不愿意看着砍了也使得,我再不说一句话。”
长发离披垂下,把她大半的面庞遮住,连同那抹连酒涡都蕴着悲伤的所谓笑容。
她的鞋子在被唐天霄踹飞时脱落,可她也不去捡起,就那样低着头,赤着雪白的脚丫踩在冰冷的地上,一步一步,从唐天霄身畔擦肩而过,无声无息地爬回床上。
木板有轻微的咯吱声响,像是不久前两人鱼水交融时那等快活节奏的余韵。
这余韵,却是如此凄凉,仿佛人的心沉到极点,静到极点,却听到了从黑不见底的暗沉深渊传来的幽幽呜咽。
唐天霄蹲下身,将龙吟剑还了鞘,又抓过地上的发丝。
他忽然便发现,原来他还真的很年轻。
他的头发是乌黑的,微硬,有着强韧的弹性和明亮的光泽,即便根根断落,依旧生机勃勃。
继位十五年,其间历尽艰辛,他几度濒临绝境,几度性命攸关,几度踩着敌人甚至亲人的骨血牢牢坐上自己的蟠龙宝座……
生与死,悲与欢,离与合,他都经得多了,也看得淡了。
他拥有一切旁人不曾拥有的,他只需要用自己的方式维持住已经拥有的一切。
雨乱云迷,误断同心鬟(九)
于是,他得心应手地权衡朝内朝外不同的势力,甚至用些看似糊涂昏庸的决策,让他们互相牵制,然后用居高临下睥睨苍生的眼神冷笑,冷笑妃嫔或朝臣们自以为聪明的阴谋阳谋。
连应对后宫,也和他应对朝政、应对朋党纷争一样,被他看作了生活或者说生存的一部分,未必真的愿意为此劳心费力却不得不装作甘之如饴。
等应对出了习惯,他似已习惯了自己待人接物时的那层柔情脉脉的面具,以为那便是自己的真实。
至于能让人心智惶惑进退失据的所谓男女情爱……
似乎早已离他远了,远得就像怡清宫那个远去的背影,渐渐模糊不清。
甚至连他曾最耿耿于怀的南雅意,也需常去见见,才能记起两人少时在花前月下许着浮萍般的山盟海誓时有着怎样的激情。
他想,他是老了,至少心境上早就老了,比被他击败的堂兄唐天重老上十倍百倍。
那样看似无情无义的康侯唐天重,居然会为了救心爱的女子放弃唾手可得的天下束手就擒。
他曾觉得这人蠢钝如猪;可那时,他的淑妃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才蠢钝如猪。
据说,他们相拥着饮下他赐去的毒酒时,无怨无悔的眼神里,满是对他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帝王的睥睨和不屑。
而可浅媚……
纵然长得出挑,纵然与宁清妩长得相像,纵然能勾起他嫉妒占有之心,原也与别的后宫妃嫔并无二致。
可真的并无二致吗?
后宫三千人,有谁敢说,我要和你生同寝、死同穴,做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好夫妻?
他是她们的夫婿,可在她们眼里,他更是可以带给她们和她们家族荣华富贵的皇帝,就像在他眼里,她们是方便他用另一种方式协调朝臣矛盾的工具。
他不但没有一个真正的妻子,甚至连个可以说话的红颜知己都没有。
即便有过,也已经被他弄丢了。
她们一去再不回头。
唐天霄把地上自己的发丝一根根捡起,慢慢地攒在掌心。
竟是凌乱如麻……
唐天霄的行止常常荒唐,尤其在男女情事上。
可屋中动静着实闹得不小,在旁边屋子守着的卓锐、陈材吃不准这屋里两人到底是在变着花样寻欢作乐,还是不小心乐极生悲,弄出个什么意外来。
站在寒风凛冽的门外半天,卓锐听到了唐天霄仿佛痛楚般的低低申吟,终于忍不住,向门内低声问道:“皇上,需要帮忙吗?”
屋中静寂片刻,才闻唐天霄轻声道:“不用。”
气势很弱。
短短两个字,便似让夜风里卷过了疲倦,凄黯,甚至沧桑。
雨乱云迷,误断同心鬟(十)
卓锐、陈材面面相觑,眼底反而迷惘。
作为唐天霄的贴身护卫,他们深知出了宫的大周皇帝才是真正的蛟龙入海,潇洒随和,纵肆不羁,连眉梢眼角,都是一朝脱出囚笼的轻松愉悦。
这般无力的回答,算是没事么?
好在这时唐天霄也发现自己不对劲了,忽然便高了声:“卓锐,莫非你认为,这种事朕也需要你们的帮忙?”
卓锐一窘,忙道:“不敢,不敢!”
和陈材相视时,却是一同松了口气,
这才像他们的主子,谈笑不羁,却又气势凌人。
陈材拉他退了两步,低笑道:“锐哥,莫不是你认为皇上降不住那位可烛公主,这事也要你帮忙?”
卓锐红着脸瞪他一眼,嘿然道:“这次算我说错了话。以后这种时候,换材弟你去说,如何?”
陈材连连摇手,道:“免了,免了!你也晓得我比你还要笨嘴拙腮的,别拿我逗趣儿!了不得我以后多多请你喝酒,这种事么……嘿嘿!”
卓锐再看一眼那间烛火已然熄灭的屋子,又皱了皱眉,沉吟着说道:“不过……实话说,我还真怕咱们皇上降不了这位北赫公主。”
“啊?”
“我没开玩笑,你根本不晓得……这公主,已是北赫的传奇。”
“北赫的传奇?”
陈材的惊讶已转作不可思议。
不过是个美丽的少女,活泼好动,会点武功而已。
北赫的传奇?
卓锐见他不相信,犹豫片刻,索性拉他回了屋,倒了两碗酒,边饮边聊。
“可烛部原是北赫最大的部落之一,不过左贤王当权时屡受打压,人口锐减;五年前向西迁徙时又遭遇大莞骑兵,几乎举族被灭。当时这位才十二岁的公主是唯一从雪漠里逃生出来的可烛人。据说,北赫王族的人发现她时,她已经自己从敌营中冲出,马背上扣了十二颗大莞骑兵的人头。”
“十二岁的小女孩?十二颗大男人的人头?”陈材打了个寒噤,“她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她被救到北赫人营帐时便昏过去了,一身的伤,足足有三四个月神智不清。可她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哭闹,不是治伤,而是求见北赫王,要借兵踏平大莞部。”
“北赫王,答应了没?”
“没答应。”卓锐饮了一大口酒,仿佛因酒过于辛辣了,额上冒出密密的汗珠,“可北赫那位李太后答应了,并且真的给了她五千将士。一个月后,大莞几乎也被族灭,大莞骑兵全军覆没。”
陈材浑身有点发冷。
他侧耳倾听着隔壁屋子里的动静,却沉寂如死。
于是他更冷了,忙也抓过酒碗,大口地喝了几口,才问:“是不是因为李太后为她报了仇,她便认了李太后为义母?”
雨乱云迷,误断同心鬟(十一)
“这个……也可以这样说吧!可烛公主一战成名,成了北赫的英雄,北赫王又觉她年少美貌,便有意纳她为妃。可李太后和她相处几日后,居然认为自己儿子朝三暮四的性情糟蹋了她,便将她收作义女,并延来名师教授文学礼仪。——李太后本是南楚公主,娴音律,晓诗词,可烛公主感念李太后相救相助之恩,为讨母后欢心,也曾在诗词歌赋上下过苦功,并让人为自己取了‘可浅媚’这个汉人姓名。”
“可宫中传言说,这位可淑妃蛮夷之人,不识汉字……”
“你信吗?”
“信……可现在不知道该信你的话还是宫中的传言了……她……她真有这么厉害?会不会言过其实?”
“我去北赫迎亲时,可烛公主并不在王宫。她因为一位要好的朋友丧于阴山北麓的雪豹之口,亲自带人去了阴山。我到那里的第五天她才回宫。我亲眼看到了她带回的那对雪豹尸体。那种雪豹通体纯白,个头有寻常豹子的双倍,爪牙也极锋利。可这雪豹居然都被她用鞭子活活勒死了,据说她要保持皮毛完整,所以不肯让这雪豹受一点外伤……”
“那么,她的武功……”
“绝不在你我之下。”
“和皇上比呢?”
陈材问得急促,卓锐却答得迟缓,居然也是一个问句:“材弟,你跟皇上这么久,知道皇上武功的深浅吗?”
陈材哑然。
许久,他才道:“这些事,皇上知不知道?”
卓锐看他一眼,轻笑道:“我知道的,皇上怎么会不知道?”
陈材又问:“李太后原是南楚公主,至今还庇护着南楚流落在北赫的那位信王。不论北赫还是南楚,都曾是大周的死敌。不晓得李太后将她送来,是否另有机杼。”
卓锐又笑:“你知道的,皇上怎么会不知道?”
陈材感慨:“就这样……皇上还敢迎她过来,封为淑妃,夜夜宠幸?”
卓锐叹道:“是不是夜夜宠幸,这还说不准。皇上特特派了我和迎亲使节一起过去,本就为了打听清楚北赫的动机和这位公主的个性。我想……皇上自有他的打算吧?”
他望一眼窗外,山顶上一颗两颗清冷冷的星子正在莹芒闪烁,明明暗暗。
“这位可烛公主是厉害,不过咱们皇上……嘿,真不知道……谁会比谁更倒霉些。”
卓锐的手有点凉,忙又仰脖,灌下一大口酒。
屋中,唐天霄正默然地抱住蜷在被窝里的那个女子,感觉着她肩背间的抽动和喉嗓间的无声哽咽,悄无声息地将手探到她面颊,果然摸着了埋在衾被间的一手湿热。
他轻轻地从身后吻着她的脖颈,低声道:“对不起。”
可浅媚一动不动,肩背间抽动的幅度似小了些。
惊破檀心,且看蛟龙腾(一)
唐天霄在她耳边柔声道:“我答应你,若你一心待我,我也必一心待你,绝不会辜负你。”
他终于扳过了她的肩,将她的面庞靠到自己胸膛。
那片温热的湿意,便无声无息地濡湿了他的胸膛,似将胸口的某处也融化了一块,柔软得像她玫瑰色的唇瓣。
终于胸前那湿漉漉的布料渐渐干去时,唐天霄才能阖上眼睛,却在每次睡意朦胧之时,便被可浅媚压抑着的低低咳嗽惊醒。
他也知自己那脚力道有多大,如果是平常的女子,只怕早就被踹掉半条命了。也亏得这丫头久习武艺,身板虽娇小,却远比一般人坚韧结实,这才没出大问题。
半睡半醒间挨到天明,窗口泛出明亮的白光,他晓得自己再也睡不着了,也便悄悄地起身。
可浅媚脸色有些发白,长睫紧紧阖着,正睡得昏沉,连唐天霄悄然解开她小衣,也是浑然不觉。
昨日被踹中之处,已是碗大一片青紫,让唐天霄再也顾不得欣赏一旁那散着芬芳的撩人春色,慌忙为她掩上,盖上衾被由她继续睡着。
他关上房门出去看时,庄碧岚、唐天祺等俱已醒来,随从们已备好简单的早膳,把上山后所需用物品打好包袱,只等二人起床洗漱了,就可径上山去了。
唐天霄并不挑食,这日却有点食难下咽。
他抬头吩咐道:“我们午后再走罢。你们随身该带着治内伤的药吧?先去煎上一剂预备着。”
陈材纳闷道:“内伤?庄公子受的是外伤。”
唐天霄不答,冷冷盯了他一眼。
陈材仿佛被冰水激了一下,打了个寒噤不敢说话。
卓锐忙拉了他低声道:“走走,咱们快去预备。”
同在一桌用早膳的唐天祺疑惑地望着自己堂兄,蠕动了下嘴唇,终于没有说话;而庄碧岚则听若未闻,斯斯文文地吃毕,才站起身来,懒洋洋地舒展了下双臂,微笑道:“今天天气不错。”
唐天霄沉着脸不说话,喝了一半的清粥被扔到了一边。
可浅媚睡到巳时方醒。
唐天霄听到动静,亲自端了煎好的药碗送入房中时,可浅媚也不问情由,端起来便一饮而尽,然后才起床梳洗。
房中已收拾过,昨晚的断发早已不见,龙吟剑佩到了唐天霄的腰间,她不过抿着唇扫了一眼,再不问起。
她拿起桌上的桃木梳子,对着半新不旧的铜镜梳着头,却忽然发现原来缀于发尾的红玛瑙红丝带不见了,忙在屋中寻了一圈,又到床上翻找。
衾被抱下,抖了又抖,丝带一无所见;再看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