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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第5部分

小说: 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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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拉扯家常,父亲款款而谈。

父亲退休以后,生活的节奏一下子慢了下来。为了调节他的状态,我们会用更多的时间陪他聊天。战争,就成了我们永恒的话题。时间已经过去60年了,整整一个甲子,但当年毛泽东在红大讲授的内容他仍然记忆犹新。

他几乎是在背诵原文似的回顾着:毛泽东说,我们所从事的不是一般的战争,是革命战争;不是一般的革命战争,是中国的革命战争。我们不但要研究一般战争的规律,还要研究特殊的革命战争和更加特殊的中国革命战争的规律。他话锋一转,指着我说:“而对一个指挥员来说,对一个从事实际工作的领导者来说,把握其特殊性规律才是最重要的。这就叫从实际出发。记住!”

他联系自己亲历的红14军的失败来谈毛泽东:“毛泽东讲,敌我力量异常悬殊且短时期内又难以改变,这就决定了中国革命战争的长期性和红军作战的游击性。我们在苏北农民暴动中急于占领大城市的举动,是幼稚的、盲目的。”

父亲曾撰文记述过当初在听毛泽东讲课时的感受,他写道:毛上课讲到,一个鲁莽的、专凭热情的军事家,之所以受敌人的欺骗,被表面或片面的情况所引诱,被部下不负责任的、无真知灼见的建议所鼓动,就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或不愿意知道,任何军事计划,都是要建立于必要的侦察和对敌我情况周密的思索的基础之上。听到这里,和讲台上的主席目光对视,我就把头低下去。晚饭后散步到主席的窑洞,他问我们对讲课的意见。我说想到青阳岔一仗,你说的那个鲁莽汉就是我。他大笑起来说,红军中有不少这样的同志,总怕被敌人打烂坛坛罐罐……毛泽东的这些话,在他后来撰写的《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一文中都能找到。

看得出,只是到了这时,他才从失败后的沮丧和被人羞辱的浮躁中真正沉静下来,他不再仅仅是因为一口气而甘愿接受处罚了,他开始思索过去,思索自己。

我曾和父亲讨论过这个战例。第一阶段,在没有担负任务的情况下,主动追击敌人、解救被俘人员,这个决心是正确的,也是必须的;第二阶段,夺取敌营垒。由于两个作战行动衔接得很紧,指挥员机断处置是允许的;趁敌垒空虚将其捣毁、扩大战果,这种积极求战的精神也是提倡的。问题出在撤离战场时,匆忙大意了。虽然导致这次失利的直接原因是一营擅离掩护位置,使回援之敌趁此占领有利地形,完成了设伏。但作为一个指挥员来说,在孤军深入的情况下,面对生疏、险恶的地形,对敌情变化缺乏持续不断地侦察,对原有部署没有及时的检查和调整,是失职的。尤其是在取胜后,丧失警觉,更是不可原谅的。从指挥角度检查,整个作战行动的指导思想,带有相当的盲目性和情绪化,决心是仓促的,是被眼前的现象和周围的情绪所影响的。

这是一次教训。这次教训对他来说,不仅是对指挥失误的一次经验教训的总结,更是对自我的一次再认识。他是从对自己人生的反思来回顾和认识的:

“参加革命的头10年很幼稚,是磕磕碰碰、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的。争强好胜、不甘服输,只知道拼命。”

他的青少年时期是坎坷艰难的,但他都闯过来了,他曾为他自己而自豪过,他说:“我就是靠死打硬拼,从不求人,再难,我也能硬着头皮顶过去。我相信,靠我自己,我总能做得最好。”但今天,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浅薄,是那样缺乏功底。他至今都记得那次谈话中毛泽东对他说的话:“一个优秀的指挥员,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被部下不负责任的意见和情绪所左右。”“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才是考量一个指挥员素质的关键。他回忆说:“我到毛泽东的窑洞里去聊天,毛问我学得怎样了,我说,越学,书读得越多,就越觉得自己不行,越觉得自己贫乏……毛说,这就是进步的开始。”

红大学习结束后,学员们纷纷要求上前线。父亲回忆:“西安事变了,全国抗战的局面很快形成。大家纷纷写请战报告,争着要上前线。毛泽东说,好嘛!翅膀都硬了。谁写,就没谁!”

“我被安排在红大二期任教。毛泽东说,新形势到来了,学校还要扩大,都走了,学校怎么个办法?鸟翼蓝天,放心,有你们用武的地方。”当然,留校的不全是因为写了请战书的缘故。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我猜大概是那次战斗失利的后遗症;或许是看他多少还有些文化底子。有个笑话,5分的留校当老师,3分的出去当老板,不及格的竞选当总统。这时红大已改名为抗大。他极不情愿,但没有办法。他说,这期间许多同志都张罗着找对象,徐平羽,也叫白汀,是女生队长,也给他介绍过,但他认为自己志向未酬,谢绝了。他很少接触人,上完课就回宿舍读书,多少流露出不得志的苦闷。

这期间,他找毛泽东又深谈过一次,表露出自那次战斗失利后以及留校不能上前线的压抑心态。三天后,毛泽东给他写了封信,据父亲回忆,大意是:“一定不要因为自己有的过失而降低信心。一般地说,信心过高,容易犯左的错误,信心不足,容易犯右的错误。”父亲离开延安时,想到抗日战场生死未卜,将信和自己的学习笔记、日记交给蔡畅大姐保管。解放后,父亲向蔡大姐索要,方知已全部丢失了。父亲每谈及此,都会陷入深深的惋惜之中。

红军大学留给你的最值得回忆的是什么事情?

父亲沉吟片刻,缓缓站起来。他说:“开学典礼上,毛泽东上来的第一句话就问,这是个什么地方啊?指指背后的那座山。这是元始天尊修炼的地方!今天,坐在这里的,就算是元始天尊的弟子啦!你们这些弟子跋山涉水地跑到这里来是做什么呢?是求道!求中国革命之道!不要多久,一个新的局面就要到来了,就要轮到你们下山了。今天我要说的是,你们今天是深山学道,明天要下界去普度众生!”

元始天尊——阐教的第一大神。

传说宇宙之初,盘古觉天地混沌,浊气弥漫,好生不爽,便信手一斧,开出个新天地来。从此便有了山川大地,江河湖海,万物生灵,清风明月。他忍受着难以想像的寂寞,仿佛要完成某种约定的使命,他创立了一个新的教派——阐教,所收门人弟子无数。后人念其开天辟地之功,尊盘古为元始天尊。

“毛泽东预言的要到来的将会是怎样的一个新局面呢?”父亲继续说:“按那时算,中国革命已经走过十五个年头,历尽千辛万苦。我写过一篇文章《从遵义到大渡河》,为什么截止到大渡河?因为过了大渡河,就进入了藏民区,蒋介石追堵到这里,他认为红军完了,雪山草地,就是不打你,也会冻死饿死。辗转到了陕北,从在中央苏区的几十万人,到现在的几千人(注:指中央红军)。革命的前途在哪里呢?我们的学习快结束时,西安事变爆发了。在毕业典礼上,周恩来给我们做了关于西安事变的报告,全国抗战的新局面到来了。我恍然大悟,这就是毛泽东在开学时所讲的新局面啊!结业时,毛泽东对大家说,现在该是你们下山的时候了!”

我看过许许多多有关红大的回忆文章,但是没有一篇记载过毛泽东讲的这句话。父亲的回忆文章,初稿是在“文革”前写的,题目叫《亲切的教诲》,也没有提到“元始天尊”。我问他,他说,执笔的同志怕引起歧义,给删掉了。文章压了很多年,也没有发表。我问过他缘由,他说,稿子写好后,反复看了几遍,总觉得言犹未尽,事情一多,也就放下了。或许就是删去了这句话的缘由吧?使这个故事失去了灵性。随着岁月的流逝,生活中许多五光十色的东西渐渐地褪去,生命的精髓浮现出来,就像黑夜里茫茫大海上的一座灯塔,朦胧,但却真实。

父亲晚年评议自己的这段经历时,他是这么说的:

“在上红军大学之前,我最多只是个战术家,但从那以后,我应该是个战略家了。这不是自夸,毛泽东说,红军将领都要成为战略家,就是一个小小游击队长也是一个战略家。因为游击队是在一个独立的地区作战和发展的。作为一个游击队指挥员,胸中要有全局。正是红军大学,使我系统地接受了毛泽东思想,对中国革命的道路、前途、战略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在以后的战争中我再也没有失败过,条件再艰难我都有信心战胜。就是在瓦窑堡,就是从毛泽东那里,我懂得了这个道理。”

有这样一种说法,事业上的成功离不开三条,勤奋、才华、通神。什么是“通神”?冥冥之中总会有一种暗示,能感悟和把握住这点灵犀的人,才会是成功的人。

七七事变的枪声终于在北平郊区的卢沟桥打响了。父亲说:“那天晚上,毛泽东找我去,一进窑洞,他就说,你不是想走吗?准备一下吧,尽快出发。北平打响了,下一个就是上海。你任江浙省委军委书记,立即赶赴上海。上海,你在那里做过地下工作,应该是熟悉的,到了后和刘晓同志取得联系。”父亲清楚地记得,毛泽东交给他的任务是:“迅速组织起沪杭宁地区的抗日游击战争。并明确指示,沦陷后要发动并组织上海的工人阶级在郊区进行游击作战。”

父亲的这段回忆,印证了军事史上一个重要的问题,即:毛泽东关于在抗日战争中开展敌后游击战争的战略思想和决策,究竟是什么时候提出来的?由最初的在国民党防御体系内集中主力作战,转变为分散的、独立的敌后游击作战,这是抗日战争初期我军战略指导思想的重大变化。从毛泽东给我父亲交代的任务看,这个时间应该是在北平、天津沦陷后,淞沪会战前夕。

这就和历史吻合了。

此前,应南京政府保卫平津和华北的整个战略部署的需要,中共中央做好了红军主力前往河北或平绥防线加入正面防御的准备。中共中央给其谈判代表的指示是,红军主力3个师出动后集中作战,不得分割,并拟担任绥远一线防卫。(注:《毛泽东军事文集》第2卷5页、18页)

但国民党数十万军队组织的平津抗战不过3日即告瓦解,北平、天津相继失陷,毛泽东对原定的4万红军加入正面防御的实际作用和后果迅速产生了怀疑。1937年8月1日,洛甫、毛泽东为此专门致电在南京谈判的周恩来,重新向国民党方面提出红军的作战原则。要求:“(甲)在整个战略方针下,执行独立自主的分散作战的游击战争,而不是阵地战,也不是集中作战,因此不能在战役战术上受束缚”;“(乙)依上述原则,在开始阶段,红军以出三分之一的兵力为适宜。兵力过大,不能发挥游击战,而易受敌人的集中打击,其余兵力依战争发展,逐渐使用之”。(注:《毛泽东军事文集》第2卷20页)

毛泽东如此快地放弃集中作战和担任一线阵地防卫的要求,改提分散作战和独立自主进行游击战的主张,父亲的看法是,这同毛泽东此前对国共两党军事斗争历史经验的总结是分不开的。

为了明确这个结论,我插话说,毛泽东在总结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经验时说,只有当几个帝国主义列强瓜分我国时,在反动阵营内部出现了各种势力相互割据时,中国的革命力量才能够得以生存和发展。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客观上为中国革命力量的发展提供了条件。在民族存亡的关头,高举起抗日救亡的大旗,引领时代的潮流,走向抗日的最前线,毛泽东对中国共产党领导抗日战争的决心和信心,就是基于他自己的这个理论吧?父亲说:“可以这样认识。”

父亲接着说:日本帝国主义虽然抢占了我大片国土,但它真正能控制的只是少数的城市和交通线。国民党的军队大多撤向大后方。由此,敌进我进,到敌人的后方去,才能获得我们生存的空间。畏缩不前,夹在日本人和国民党之间,只能是被消灭。父亲认为:“抗日战争中,我们在与国民党反摩擦时遭到的损失,从主观指导上检查,大多出于此原因。”

红大培养出了一批我军的优秀指挥员,在以后的抗日战争中、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中,显示出他们卓越的才能,打遍了整个中国。1965年12月21日,毛泽东在杭州的一次谈话中说:“国民党的军官,陆军大学毕业的都不能打仗。而我们的元帅、将军,没有几个大学毕业,却能打胜仗。”毛泽东在为他自己的学生骄傲。

父亲回忆,他受领任务后向毛泽东提出,想带些干部去。毛说你自己挑吧。他挑了余立金、吴克华和另外几个同志。我揣测父亲当时的心态,先不说上海郊区能不能开展游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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