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缘-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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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拂面,柳絮扑肩。
我跟随他的脚步,由戏园缓缓走到九州清晏。
更衣,沏茶,研墨……我乖巧熟练地做着这些,同寻常一样。
然而,这一夜,他没有索求我的身子,仅只是握着我的手入眠。
我闭着一双眼,一动不敢动,像根木头,就这样一直躺到了天亮。
送他去上朝后,我回到自己的上下天光。
福福和化化摇着尾巴,热情地迎接我。
我蹲下身,一手揽住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猝然间,泪如雨下,衣襟湿透。
沿年走了。
从此以后,在这滚滚红尘里,我再找寻不到那一袭白衣飘飘。
正午时分,弘历匆匆进屋来,待看见我安静地坐在榻上刺绣,眉宇间的神色明显一舒,扯过一张椅子,依偎着我的膝腿坐下了。
“能不能告诉额娘,你楚老师是什么时候去的?”我停下手来,低声问他。
凝夏久居宫中,能够获悉外界资讯的途径屈指可数,而其中会牵涉到沿年的,那更是连猜都用不着的了。
唯有弘历,唯有他能够掌握到这样的信息。
他迟疑好一会,方回答道,“元年腊月。”
元年腊月?我头嗡地炸开,懵了。
我怎么能够想得到,那一次竟是他来与我见最后一面?
为什么不肯告诉我?若是弘历没有派人跟着你,若是凝夏的秘密没有被人抓破,你这就是要瞒足我一辈子了么?
你怎么可以这么傻,独自一人将全部扛起?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子,我会更加难过吗?
“额娘,额娘?”他轻声唤我。
“噢,是了,你还没用午膳呢吧?饿不饿?有想吃的吗?今儿尝尝额娘的手艺,好不好?”我拍拍他的手背,淡笑道。
他眼底泻着忧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没要求?那额娘就自己拿主意了哦。”我将针线一收,站起身来,出了门口。
厨房,我机械地切着菜,忽闻刀下清脆一声“喀”。
提手一看,原来是削掉了半片指甲,没有流血,但脉脉血线透明可见。
不由得苦笑。
如今我才明白,不是我不愿爱上他,而是老天爷不让。我与他之间的缘分,走到人生的最后,也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三百个日夜的相守,两万公里的携手,再加上一条年轻的生命……也换不来今天的这区区一滴血。
爱这玩意,当真全无公平可言!
餐桌上,我举筷夹一块鱼腹肉到弘历碗里。
正要撤筷,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盯紧那个切口。
我把手抽回,微笑,“没事,也没怎么伤着,不用担心。”
他沉默一阵,道,“饭后,孩儿带您去个地方吧。”
我慢慢点点头,“好。”
青青山岗,茸茸细草。
京郊。
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丘,不要说墓碑,连块木牌也没有立。
风里薄薄的寒意侵肤入骨,我陡然感觉自己整个身心全部的温度都被剥夺了。
弘历抬手拍开一个酒坛,用海碗斟上满满一大碗,递给我。
我端着酒碗,沉思良久。
原来你从来不曾真正离开,一直都在距我不远的地方静静守候着。
今天,我终于来了,九霄云上的你看见了吗?
酒水像连成线的泪珠,涟涟落下,浇灌在这绿意盈盈的土地上。
酒洒干了,我放下碗,取出一管光溜葱翠的竹笛。
沿年,你还记得这管竹笛吗?是你亲手做给我的。当年,还是我与你一起进山选的竹子呢。
那时候的我,明明已经有一把年纪了,却还是那样天真,见到牧童倒骑在水牛背上吹笛子十分惬意的模样,就缠着要你教。学不会,又乱发脾气,给你脸色看。可是你一点也不介意,只是更加小心翼翼地哄我。
你可知道,只有在你的面前,我才会那么不顾形象和身份,无所畏惧地放肆,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你怎么舍得扔下我呢?如今你走了,我还可以找谁撒娇耍泼去?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像你一样地宠我……
长风拂荡,笛声飘扬。
婉转凄迷,哀而不伤。
《送别》,赠知音。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一曲终了,胸中豁然开朗。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毒杀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
天气热起来的时候,茉莉开了,满园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浓浓的花香。
我禁不住哑然失笑。
那年希尧办事还真不含糊,任内务府总管两年都不到,就将这诺大的圆明园处处都种上了茉莉。
还有更好玩的呢。
整整一个花季的时间,在任何皇帝会出现的场所,都能见到大蓬的新鲜茉莉,用净水瓶子养了,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摇曳生姿,芬芳扑鼻。
就连寝室也不例外。
不过我一点不在乎,衣服照脱,唇照吻,爱照做,从容自然,无半分拘泥。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我一样镇定。
持久盛开的鲜花让每一个出入圆明园的臣子都装了满满一腹的心事。
眼见着当今圣上日渐衰老,年岁就要过半百,由不得他们不去猜测下一任会是何人。
我基本猜得出他们的算盘是怎么打的。
皇子现在只剩下三位,弘历,弘昼,福惠。
一、论家世。
尽管“我”的父亲只是个四品官,但钮祜禄是满族大姓,政治背景强大。
而年氏、耿氏都是抬旗的汉人之后,是以论起来,三名皇子之中,只弘历是真真正正的满人血脉。
但福惠又随时可能一道圣旨下来,挂到皇后名下,那么他就一晋成为嫡子,承继大统亦可称名正言顺。
所以,这一轮,只剔出弘昼一人。
二、论才智。
早在康熙年间,弘历就已过人才华承蒙先帝厚爱。本朝期间,他也一直悉心辅佐朝政,很帮得皇帝的手。
而福惠,不过八岁幼龄,就已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尤其是那一手好字,遒劲秀致,颇有乃父风范。
所以不得不勉为其难地说,这一局该算是两人打和。
三、论圣眷。
这一层是最关键,却也是最难于比较和把握的。
虽然说,三年前,年党这棵大树被皇帝雷厉风行地劈倒铲平了,可大家都有眼看得见,皇帝可是一直等到年贵妃过身才治年羹尧罪的……而且,这之后,对六十阿哥福惠的荣宠还是只增不减,得的御赐历年来都是三位阿哥当中最多最好的。
反观四阿哥弘历,受的珍宝米禄由始至终都与五阿哥弘昼一般无二,毫无亲疏之别。但是这一点又无法不令人思量,吃不准这趟水有多深。君心难测,保不齐这根本就是皇帝的障眼法。
现在,又多了一条让他们烦忧的线索,那就是这满园的茉莉花。这些人精,没一个是不会去起贵人们的底细的,名讳这样浅显的东西,那更是确知无疑的了。茉莉,茉莉,根本就喻指年贵妃嘛。花是年希尧种的没错,可是皇帝这样放任的态度……又叫人怎么能不费心揣摩呢?
愁啊愁,究竟押大还是押小好吗?
可怜那些个王公大臣被皇上这一举捯饬得眉心的皱纹都深了不少。
夏日的阳光金灿绚烂,我阖目躺在摇椅上,寂寂沉思。
忽觉面前落下一片阴影。
慢悠悠睁眼。
面若秋月,笑若春花,眉若刀裁,眼若墨画,身姿卓尔,神采妍华。
弘昼。
“琴姨。”他扬唇冲我轻点一下头,昂首仰望树梢赞许道,“满园的白茉莉,却端得还是您这一树红凌霄来得注目些。”
松树合抱,繁花挂满。
藤绕树,树依藤,难解难分。
“是取‘君似青松妾如藤’之意种下的吗?”他目光移下来,问我道。
我默然片刻,慢慢摇摇头,淡淡回道,“不是。是取‘人生何曾都如意,弱质未必不凌天’才种的。”
“人生何曾都如意,弱质未必不凌天……”他陷入沉思,喃声自语道。
我转过脸去,静静注视那一片红澄澄的娇艳颜色。
人的心意从来都是能改会变的。
昨日,还曾盼望,你我能一体而生,不离不分。
可今日,你是你,我是我,失了你,我也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好似那凌霄花,在深山中亦有一株成木的观景,并非一定要借他树的枝桠才能成活,才能凌霄。
“对了,你今日来,所为何事?”半晌,我问他道。
他恍然而笑道,“是这样的。我前几日遇见个人,我想您定然会想要知道的。这个人,就是您的……”他故意在关键地方停了下来,卖关子。
“我侄子仲谦。”我挑唇微笑,“对不对?”
“您知道?”他惊诧道。
“年轻人喜欢结交知己朋友是正常的。但你是皇子他是臣子,到底身份有别,所以你们还是少来往的比较好。”我拍拍他的胳膊,站起身来,“我已经修书一封,寄给他的父亲了,让他去为仲谦求了个京外的差事,以后你们应该很难再见到面了。”
他一脸震惊,“难怪仲谦兄弟今日来与我辞行……原来是您……枉我还特地来寻您,想着如何能让你们姑侄二人见上一面,叙叙亲情……”
“弘昼。”我唤他一声,深深叹息,“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孩子,你不能忘记,我们不是处在寻常人家,这里是紫禁城,是皇宫,是天家。这一点,注定我们有太多太多的不能。你不能轻轻松松地交朋友,我亦不能随随便便地见亲人。只要你一天还想呆在这个地方,你就不得不遵守这个地方的运行法则一天……”
“我偏就不信这个邪了。终有一天,管他紫禁城,就是整个北京城,我五爷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即便是给活人办丧礼,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他冷笑道。
“啪”。“啪”。掌声。
顺声看去。
一袭蓝袍,翩然近前。
“四哥。”弘昼赧然垂眉。
弘历走过去,举起右手拍拍他的肩,一双漆黑的眸子却直直望向我,目光凝然,“五弟。四哥相信,一定会有那样一天的。一定会有那样一天,不论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我无言以对。
不得不说,这两个孩子还真是我教大的孩子,只是,他们学的不仅仅是我讲授的那些东西……
事实上,尽管我从来都表现得谨小慎微,希望能以身作则,把两个孩子教成能适应这个环境生存的人,却不料他们都长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穿了这些表面下的我真实的灵魂,更看清了我那崇尚自由洒脱的本质。
于是最后,他们都在某一程度上成了我……独立,任性,无畏。
我觉得头痛。
很快,七月到。
计算着产期就要到,我早早地请定了三个最好的接生嬷嬷,全天跟在沐馨身边,二十四小时高度戒备。
这一天终于到了。
是个炎热的正午,蝉声噪得人心慌。
我正捧着个冰碗子发愣,门口冲进来个小丫头。
“娘娘,娘娘……要生了!沐馨主子就要生了……”
我腾地站起来,“快带我过去!”
一路疾行。
“额娘……”只见沐馨脸色全白了,眼里全是惶恐。
我急忙上前握住她的手,“还记得额娘平日是怎么教你的么?吸两次气,呼一次。来,跟着额娘念的做,吸,吸,呼。吸,吸,呼……”我慢慢引导她放松下来。
然后,我拧过头去问,“毛巾,热水,剪刀,都准备好了没有?”
“依您的吩咐,一直都备着的。”有个嬷嬷跨出一步,回答说。
“那就好。”我略感心安。
阵痛开始,沐馨的额上渐渐渗出密密的汗珠,且越来越大颗。
我一直握着她的手反过来握住了我,力气大得惊人,捏得我的骨头都要碎了。
她痛极了,叫得很大声,像是疯了似得,听得我心惊肉跳的。
这样的情形我电视里见得多,可亲眼目睹却真真是头一回。
这一过程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得多,无怪的有人将女人生产比作鬼门关走一回。
所幸我这几个月来把她的身体调理得很好,耗费了三个时辰,总算是母子平安。
我温柔地擦干她满头的热汗,安慰道,“没事了。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小阿哥。”
她甜甜一笑,两手一松,昏睡过去。
“娘娘,娘娘。”身后有人轻轻唤我。
是其中一个嬷嬷。
“怎么了?”我侧头问她。
“请您过来一下。”她窃声道。
我心中纳闷,起身跟她行到外室。
一入门口,我见到另外两个嬷嬷,也皆是面色沉重。
我暗叫不好,莫非孩子出了什么问题?
连忙夺过襁褓来看。
嘶……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还真是,先前出娘胎时没看清,这会抹抹干净才发觉孩子右边脸颊上有一块巨大的青色胎记。
我的心一下子全乱了。
这时候,偏偏外头有人叩门问道,“可都准备好了?圣上可还等着呢。”
我捧着孩子,双手微微颤抖,应答道,“就好了。”
言毕,我从身侧扯下一块半月形璜佩,系在他的脖上。
“去吧。送过去给皇上看看。”我把孩子送回嬷嬷的怀抱,镇定道。
她点头允诺,退身出去。
看她离去,我扭头眺望窗外。
正是暮晚时分,西天夕阳鲜红,似足产妇身下的血渍。
女人,拼了一条命生产,终于生出来了,却还要担心别人喜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