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缘-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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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一僵,迟疑好一阵,才伸手揽住了我的腰。
拥抱着,我恍惚见到时间倒流。
往事历历在目。
一幕一幕,像放幻灯片,刷刷有声。
“青山绿水,再见无期。”……“陪我做出戏,好不好?”……“皇权,实在太可怕。”
“那样的感情太可怕,我也许比父亲能干,我却不敢说我比他坚强。心碎的滋味,也许我承受不了……”
“一定带你和你儿子安全地、秘密地离开这里,离开京城!相信我,我一定帮你办到!”
“我只想要你清楚,我吴子青,不是你的敌人,是你的朋友!”
热气渐渐盈满了眼眶,我好用力、好用力才没有哭出来。
我怎么可以责怪胤禛?
明明是我自己记录太差,先后两次扔下他,跟同一个男人跑了……
偏偏我听到何家有人幸存的消息还跟失了魂魄似得,一口答应下私闯天牢这样的荒唐事……
事不过三,这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一样会发飙的,不是吗?
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亲手种下的因,我甘愿承受这个果。
“胤禛,请你仍旧宽待年氏其他人,饶了他们的性命。这是我许诺了她的……”我在他耳边轻声说。
“好,我答应你。”他的语气格外低沉。
“谢谢。”话音飘若飞絮。
言尽了,我松了手,推开他,转身欲走。
他一把拽我回怀,粗重的呼吸盖下来,不是吻是咬,“你是我的女人!我不准你的心里还装有其他的男人!”
我满眶的泪再无法克制,源源不断倾泻而出。
触到我的泪水,他像是被火烫着了似得,倏地放开了我,眼底盛满了深刻严厉的自我苛责……
“胤禛……”见到他这个样子,我的泪流得更加汹涌了。
他的眉渐渐拧紧,眸色愈来愈浓,除了自责又加上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好像有痛心、有思索、还有失落……
忽然,他一甩袍袖,发辫于空中划出一道曲线,大步冲出了门口。
“胤……”我提高了声音,想要把他喊住。
尽管他的步履缭乱,过门槛的时候还被绊了一下,可是他走得非常快,只片刻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禛。”骤感周身气力尽竭,我软软坐在了地上。
门洞大开,冷风凄吹,白幕翩跹飞舞,铜铃连绵作响。
眼望着地面光影摇曳晃动,我面上的泪痕一点一点干涸,仿佛结了薄薄一层寒霜。
我是悔的。
连年妃都能看得见的伤口,可我这个操刀人还对他冷峻淡漠掩盖下的沉痛,全然不见……
若我一早有所察觉,现在这情形,会不会有所改变?
可我也有怨。
我怨他一意孤行,连句招呼也没打,就这样硬生生斩断了我的路。
皇帝说赐自裁,就等于剥夺了年羹尧他的自杀谢罪的可能,这桩交易自然沦为空谈……
能怪谁?
如果真要怪,只能怪自己。
胤禛到底是个古代男人,对自己的女人自然是会有强烈的占有欲。
是我保留了太多现代的思想,认定一个女人也可以与男人做好朋友,且珍视友情不亚于爱情。
我一直以为他是明白懂得的,却原来他一直只是在尽力包容……
不要说我从来不喜欢解释,就算想解释,那么多年的人文历史隔阂,我又怎么能解释得清?
我蜷着身体,地板很冰凉,可我的心更冷……
突然,有一只手轻轻抚上我的背。
惊喜抬头。
“弘历。”我微一顿,缓缓倒进了他的臂弯。
不比胤禛的灼热,但已足够温暖我。
不久,结果传来。
年羹尧父兄族中任官者俱革职,嫡亲子孙发遣边地充军,家产抄没入官。
春天来到的时候,我升了位。
熹贵妃。
就这样,我继年妃之后,成为这金色琉璃瓦下,第二尊贵的女人……
夜如墨,月如钩。
“主人,还要接着找吗?”隐跪在我背后,询问道。
“找!一直找,直到找到为止!”我头也没回,扔下一句,口气生硬。
我当然知道年妃很可能是在骗我,可是我还是不敢冒这个险……
而且,时间过得久了,我又禁不住猜想……
如果年妃并没有给我设圈套?
如果她是真心想要和我做一个交易呢?
如果真是那样,若是胤禛当初没有插一脚进来,我现在会不会已经见到、摸到了那个孩子了?
恐怕谁也不会知道吧?
另外,这段时间还还一件大事发生。
弘时被逐出了宫廷,令为允禩之子,紧接着又贬黜了宗室,交给了允裪养赡。
据说,齐妃听到这消息,一夜白头。
我亦是深深叹息。
曾经揣摩多时,那件事后,胤禛会如何惩罚他……
如今,终于见到了惩罚,却无半点欣喜,一颗心只感到寂落。
生命只剩下一半的时间,我究竟该怎样面对生活?
冰释
佛曰: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紫禁城,景仁宫。
我长时间地凝视着他。
那些小,脸都还没长开,但一双眸子亮闪闪的,与十三年轻时的一模一样,清澈明净,盈满星辉斑斓,诱人沉醉。
半晌,我才开口问,语气分外平静,“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皇上的?”
“是臣妾自己的。皇上只说,都听娘娘的,若娘娘答应留下,便留下无妨,若娘娘说不合适,那么是怎么带进来的就还怎么带回去。”她恭恭敬敬回答道。
“这可是亲生的骨肉,你舍得?”我睨向她。
她沉默了好一阵,最后缓缓抬起头,静静望着我,“如果我说,这个主意不是怡亲王妃的,而是一个名叫心棠的女子的?这样,您会不会更懂得一些?也更容易接受一点?”
我心室一缩。
是我太善于遗忘,忘了真正的琴儿与我面前的这个女人之间有着怎样亲密真挚的友谊……
我怎么可以如此恶劣?这样毫不留情地,质疑别人拱手送上的一片热融融的心意!
“这孩子的出生尽管比不及……皇子一般尊贵,但他是去年九月初七落地的,计算起时候来……与您失掉的那一个……”她吞吞吐吐地诉说着,眼角突然滑落一道晶莹的泪水。
我身一震,蓦然间悲从中来,胸中溢满苦楚,指甲抠进椅子扶手,喃喃道,“心棠……对不起,对不起……”
事实是,前年冬天不幸失掉的那个孩子,一直都像是我胸膛里被尖刀戳穿的一个洞,随着时间流逝,那个伤口不仅没有愈合,反而一点一点地,溃烂,扩大……而那钻心的疼痛,也愈来愈深,愈来愈剧烈……
“傻丫头……”她哽咽着,“我怎么会不明白你的苦呢?孩子都是额娘身上的肉,我可怜的'日兄'儿都走了四年,可我这心里头的痛,跟四年前比,硬是一分一毫也没有少啊……”
“我不是不心疼绶恩,可是我只要一想到,这后宫,那么大那么清冷,又还有那么多的危险……而你孤孤单单地,一个人住在这里边,我就觉得更心疼。
尤其,等到明年,弘历成婚了,那时候,你……就更加……所以,我想着,把绶恩留在这,让他能陪着你一点,就好像是,我能在这里,陪着你一样!”
她面上泪水大颗大颗滑落,溅在她香色旗袍上,晕染出一朵朵凄婉的黄菊。
我慢慢走过去,扯出帕子擦拭她的脸,微微笑道,“你就会说我傻,也不看看自己,分明是比我还要傻!”
她亦展颜而笑,嘴角露出熟悉的两个甜美可爱小酒窝,“我再傻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能又再笑起来,就什么都值了。”
笑?
我确实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笑过了。
好像是,自在灵堂与某人不欢而散的那一夜开始,我就忘了怎么笑。
“琴儿,听我说,别再和皇上怄气了。”她温柔地握住我的手,轻声劝导,“琴儿,我们都不年轻了,剩下来要走的路也真的不长了。两个人,睁开眼,还能看见对方,就已经是莫大的福气。”
她的唇边溢出丝丝凄楚,继续道,“我每日清晨给王爷系朝服的扣子,手都会忍不住颤抖。因为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有多少天,自己又还能像这样帮他系多少次。
每一次看着他一颠一跛地走出门口,我就会从骨子里感到恐惧。害怕说不定哪一天,他就没法单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再穿过那道门,回来我的身旁。”
“心棠……”我鼻一酸,直觉得眼眶又热了。
山河易主总是事端多,再加上胤禛他又改革心切,朝廷的政务繁重超乎想象,可又没几个真正忠心实干靠得住的大臣。
谁都没得选。每一个人,都同样无奈。
十三无法袖手旁观,任由他最敬爱的四哥独自操劳。而胤禛也无法拒绝十三的援手,尽管也看清了这个他最疼惜的弟弟正遭受的病痛。
那么,我呢?我都在做什么呢?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她拍拍我的小臂,安慰道。
“要说担心,你为我担的才多呢……”我叹道。
“好啦,我们两个都别酸了。”她唇畔笑涡重现,目光恳切,“琴儿,真的,听我劝。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能做一场夫妻不容易,要好好珍惜才是!”
“我懂。”拧过头,视线抛远,幽幽答。
夜色浓稠,月光寂寞。
这一晚,我终于又一次踏进养心殿。
什么都没变,金砖红木,香鼎书案,连着他专注的侧脸,均一如从前。
“你来了。”他缓缓放下手中毫笔,语气清寡。
“我做了川贝炖雪梨,听说你最近有点咳,喝这个润润会比较好。”我摆下食盒,话音平和。
“好。”他应声,含几丝微颤。
我心轻跳。陡然间,感慨万千。
取出汤盅,依旧熟稔地用汤勺盛一口自己喝了,然后才喂他饮食。
一口接一口,他默默凝视着我,眼波款款流转,推漾起絮絮柔软。
灯火摇曳,光影扑朔迷离。馨烟缭绕,空气也似缠绵。
恍然,岁月静穆,光阴沉淀。生命悠远、漫长,世界空茫、辽阔。
汤盅干了,胤禛突然合住我一双手,声线低哑,“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抬眼疑惑看向他。
“来。”他浅浅一笑,执起一支烛盏,牵着我往后殿行去。
廊腰缦回,曲径通幽。
烛焰释出圈圈橘光,伴人行走,有若潺潺溪水拨荡而开,幽静流淌。
十指相扣,夜色朦胧。
到了。
是他的寝室。
我犹自触景生情,暗自伤怀,也没留意到他的动作。
乍然转身,正正迎上一幅旷世熟悉的面容。
怎么可能?我双目大睁,呆愣当场。
天宇寥廓,大地苍茫。
一袭素衣,淡若闲云,飘忽掠空。
三千青丝,垂若瀑布,逶迤及地。
女子盈然临风而立,含笑注目一株红梅。
耀眼雪光,在她的眼眸深处凝结,恣意明亮,灼人心魄。
我痴痴望着画卷,如坠梦幻。
是我。又不是我。
蓝天、雪地、鲜花,白裙、长发……全都是绘画人自己的想象。
只那一张脸,是真实存在的……可却不该是他能见到过的……
这张脸,是长在三百年后的一具躯体上的……
这张脸,属于钱惜琴。
不可能的!我从震惊中醒来,抚着胸口连连退步。
他环住我的身,微哑的嗓音擦过我的耳沿,“像不像?”
岂止是像,眉目逼真得有如拍照!呃,好吧,艺术照……
我的脑门疑似沁出了一颗大大的汗珠。
“你是如何做到的?”我的手心盖上他的手背,懵懵懂懂地出声问道。
“我在梦里见到的,醒来后,就画了下来。”他的唇摩挲着我的耳鬓,话中含几分认真,又带几分随意。
不禁莞尔而笑,我回身搂住他的头,嗔道,“我和你说真的。”
“真是在梦里见到的。”他目不转睛,孩童般纯洁无辜。
我也不反驳,只淡淡笑着,静视他双眼良久。
“好罢。”他叹一声,撤了手,放开我,走到画前,掀开了,从其背后暗格里掏出一个样式古朴的黄桃木匣子,又走了回来,递给我。
匣子不小,掂在手里,沉甸甸的。装的是什么呢?我满心困惑。
啪啪挑起两个锁扣,我屏住了呼吸,慢慢打开了它。
才一眼,我就全明白了过来。
这些,全都是我练习绘画时无意识涂鸦的自画像,每张纸上都内容无多,基本只是有个脸的轮廓,简单勾勒几笔的五官,没有修饰,更没有细描。
我从来没有过问过那些被我抛弃在字纸篓里的废作的去向,然而现在我知道了。
翻看着这一张张布满褶皱却又叠得齐齐整整的画纸,我的眼睫和嘴唇渐渐开始不听使唤地,不停哆嗦。
双目迷朦,直觉得手上越来,越沉。
感觉到有一双大手稳稳从我的手中接过匣子,我缓缓仰起头来。
透过水雾,我看见他的脸,眸深鼻险,线条刚毅,渗透出几分尘世沧桑,笼罩在星星点点的细碎光芒里,严俊尊荣,夺目璀璨。
“胤禛。”心潮澎湃,我揽住了他的腰,低声唤。
“嗯?”他轻声应,音调宛转悠徊。
“我爱你。”我踮起脚尖,在他的唇角快速啄一口。
他黑眸一亮,笑意绵绵从眼睫眉梢倾泻而出。
吻深深,情亦深深。
烛泪静淌,满室黄澄澄,像极了一个又甜又腻的蜜糖罐子。
爱,爱不完……
凌晨,我从瞌睡中清醒,侧目见到胤禛还闭着眼。
再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