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出生-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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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舅舅一家看来,教会孩子读书识字是比教会孩子吃饭穿衣更重要的事。我母亲对此却不以为然。她认为一个黑孩子即使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也毫无前途可言。母亲的话让舅舅很生气,他一反常态地将母亲教训了一顿,并在接下来的探访时为我带来了小学课本和各种儿童读物。
暑假里小哥哥成了外婆家的常住客人,也成了我的第一位启蒙老师。那些日子整个大山都成了我的课堂。小哥哥模仿着他的父母在课堂上讲课的姿势,折一根树枝作教鞭,右手挥舞着,一会儿指向野花一会儿指向溪水一会儿又指向天空中飞翔的小鸟,他就是用这些生动活泼的实物教会了我汉语拼音和简单的算术。
我的学业突飞猛进。当有一天我在舅舅舅妈面前大声地背诵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时,舅舅禁不出脱口而出说水水是个天才,她用几个月的时间掌握了其他孩子三年才能学会的东西。
舅舅的夸奖让母亲也喜上眉梢。
暑假将要开学时,小哥哥缠着他的父母要把我带到山下读书。舅舅和舅妈即刻就答应了。就在我高兴得两眼放光心花怒放时,母亲却成了我的拦路虎。她不说什么只是哭丧着脸慢慢地不停地摇头。
“阿姨,为什么不行?”小哥哥缠着我母亲问。
“她不能到山下去!因为山下没有她的位置。报名入学必须有包括户口在内的各种证明,可水水她是黑人……”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
舅舅仍想说服母亲:“孩子读书是当务之急。我可以请校长帮忙,允许她在没有各类证明的情况下进入三年级学习。”
“不!不行!”母亲急切地说,“我不想让人知道她的存在——一个黑孩子,这太丢脸了。再说,这对她也没好处。早晚她的身份会暴露,你想想一旦有人知道她就是当年的那个‘证据’,将会带来多大的麻烦……”
“可你总不能把她藏在秀梅岭一辈子呀!”舅舅显得很激动,“小影,孩子是无辜的,你既然生下了她,就要为她负责。”
“可你知道我并不想生下她!生下她不是我的错!”母亲尖声嚷着,情绪明显开始失控。
没有人理会我的情绪。舅舅对我母亲的做法耿耿于怀。他第一次冲着她发火了,他说她自私的决定会毁了我的一生。但我母亲仍坚持认为眼前的生活才是我最需要的,“证据”只有藏在深山才能不受侵犯,才能长成真正的人。
舅妈见舅舅和我母亲争论不休,一把将惴惴不安的我揽在怀里,她的眼里含着泪水,一遍又一遍地说:“可怜的孩子,你以后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舅舅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我紧咬嘴唇深深地低下头去。
这是我童年记忆中一个极不和谐的音符。但这丝毫没有损伤我对知识的渴求。我喜欢学习就像喜欢秀梅岭一样,没有什么东西能剥夺我的这一权利。更何况我从小哥哥那里已找到了汲取知识的钥匙。
真正让我感到悲伤的是小哥哥的离去。同他的每一次分手让我感受的都是恋人间的分别,是一种失魂落魄的痛。
没人知道一个早熟的小女孩的心事,包括小哥哥对此也毫无察觉。当我利用树木作屏障偷偷追随小哥哥一行消失在山下时,我的心也被掏空了。我颓然坐在山坡上,呆望着黑黝黝的大山,心中的落寞和凄凉真是难以言表。
我把小哥哥上山的日子定为“欢乐日”,把他下山的日子定为“追思日”。
在秀梅岭欢乐的生活中,亦有一份沉重的苦涩,那就是艰难的生计。无论母亲和外婆如何辛苦劳作,都难以从巴掌大的土地里讨来三人赖以糊口的粮食。
这年春节过后,母亲不得不走下秀梅岭,怀里揣着舅舅接济的路费背井离乡去遥远的广州打工。
自此我开始了与外婆相依为命的日子。
白天里外婆忙碌得就像一只在鞭子抽动下不停旋转的陀螺。她颠着一双因衰老和辛劳脚弓已变得弯曲的残脚山上山下地一瘸一拐地走着,她不仅要春种秋收侍弄猪啊、鸡啊的一群张口兽,而且还要缝补浆洗打扫庭院烧火做饭……活计多得简直像天上那一眼望不到边的云,层上加层摞上加摞。但外婆从不抱怨什么,她乐此不疲地做着这永远也做不完的话计,仿佛这一切都是上天赐予她的幸福。我真想帮外婆一把,无奈我还太小,只能像外婆的一条小尾巴那样紧跟在她的身后寸步不离。只有做晚饭时,为了不让烟灰熏黑我粉嫩的小脸,外婆才舍得割掉我这条“小尾巴”。
这样的时刻我难免心情惆怅。我来到通往山下的崎岖山路口,眺望着西天七彩的晚霞,不由会想起小哥哥,想起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欢乐时光,想起他那明亮的眼睛和充满温情的话语。
“水水,你在哪儿——吃饭罗!”仿佛我已走得很远很远,外婆那苍老的却是无比亲切的声音在大山间回荡着,霍地将我从淡淡的哀愁中唤醒。
“外婆——我在这儿!”我模仿着外婆的声音故意将嗓音拉得又高又长。我们祖孙俩的一唱一合乐得林中的小鸟纷纷驻足聆听。
我踏着夕阳蹦跳着走进小院。
外婆正站在屋门口等我。就像久别重逢般我撒娇地扑进外婆的怀里,外婆用她那沐浴着霞光的手爱抚地摩挲着我的头,暖暖的涩涩的,我突然哭了起来。
外婆吓慌了:“怎么啦水水?想你妈啦?”
我使劲摇摇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那是一种感动,一种无法描述的感动。
长大后我总是对夜晚深恶痛绝。但和外婆在一起的夜晚却是美妙绝伦的让我终生怀恋。
因为,只有夜晚外婆才实实在在地属于我。我和她躺在这亘古千年的大山上,伴着星空和野地鸟啼和林啸,外婆开始给我讲那些由神仙鬼怪狐狸精和美女蛇为主人公的传奇故事。这些故事或美好或恐怖、凄凉、残忍,但大都贯穿着一个主题即因果报应。外婆说即使你无意中伤害了一只小蚂蚁的生命它也会找上门复仇的;反之,哪怕你很随意地救下一只青蛙的性命,它也会千方百计地报答你的恩情。这让我想起自己曾杀死一只蝴蝶的可恶行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看见蝴蝶飞来就吓得连连躲闪,有时在梦中见到蝴蝶还会喃喃地向它道歉。
随着季节的更替岁月的轮回,外婆的身体越来越衰弱,她走起路来开始颤颤巍巍的脚底时常打滑,往常只有冬天才犯的咳嗽病也在春天时骤然加重了。夜里,我听着外婆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声心里也一阵紧似一阵地发痛。我用双手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睁开眼睛望着屋外黑沉沉的山峦不由感到自己是如此地孤独无助。
我不能没有外婆,即使这天底下的人都离我而去,我也不能没有外婆。但我心里清楚外婆终将会撒手人寰的。
我很害怕,我唯一能做到的便是用力搂紧外婆,不让她在我睡梦中溜走。
熬过一夜之后,青山绿水明媚的阳光让我感受到了外婆生命的存在。她咳着起不了床,但神情淡定目光坚韧。
我在外婆的指导下学会了烧火做饭洗衣。凭着最后的一点气力,外婆还教会我春种秋收伺弄猪羊。
“水水,有一天要是外婆不在了,你要替外婆守着秀梅岭。”躺在床上的外婆用昏花的老眼恋恋地望着窗外如画的山水草木。
“外婆,你要去哪儿?”我惊慌地问。
“出远门啊!”
“要去几天回来?”
“这事只有阎王爷能说了算。”
我懵懂地看着她:“秀梅岭这么大,我一个人怎么能守得住。你可一定要早点回来啊,外婆。”
“要是外婆回不来,水水就一个人守住秀梅岭……她像水水一样,是外婆最疼爱的孩子。”外婆的眼里涌出泪来,她无力地握住我的手,“你要答应我,水水,替我好好守住秀梅岭。”
我哭着点了点头。
一个星期天,舅舅回到山上,费尽口舌想说服外婆去山下就医。可外婆死也不肯。外婆说生死有命。外婆说她从来不相信医生能把在阎王爷那里挂号的人拉回来。外婆还说她让外公一个人在那边等得太久了,也许她应该去那边照料他的生活。
再一个星期天,外婆开始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舅妈请假回到山上侍奉外婆。
舅妈的到来更加重了我内心的恐惧。我分明已看到死神在老屋的门口走来走去黑日白天地游荡。
外婆就像一只走乏了的老座钟那样停止了活动。她像一段枯木那样缩在大床的一角,不停地咳着,舅妈将止咳的木瓜片放到她的手上,她却吃力地抬起胳膊将木瓜片塞进我的嘴里。
外婆在死亡线上煎熬着,她生命气息微弱惟有一声声苍咳提醒我她还活着。
那些日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去山涧的溪水里洗舅妈为外婆擦脸擦鼻涕用的手卷。可是这一天,当我用小手在还稍有凉意的溪水中用力搓洗着由白变灰的手卷时,不经意间手卷却被水流冲走了。我追着手卷朝溪水的下游跑了好远就像追着即将远行的外婆的生命。末了我还是没有追上手卷。我坐在溪边禁不住放声恸哭……
我神差鬼使地来到外公的墓地。坟前的野花早已变得枯萎有些甚至已凋零成粉末,干瘪的枝杆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向我昭示着不幸的预兆。
为了讨好外公我为他采来了一大束野花恭敬地献到他的墓前。我坐在他的脚下,对他娓娓细语,我说亲爱的外公我想您在你的家里已经见过我多次了。虽然我从没和您交谈,但我非常非常爱您。我也知道您也非常非常爱我。我今天来只求您一件事,求您别把我的外婆带走。您知道我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一个证据,我至今还是一个没有户口的黑人,只有和外婆一起呆在这座几乎与世隔绝的大山上我才能感到活着的意义生命的意义。因此,我求您把外婆留给我,我愿意一辈子替您照顾外婆,一辈子留守在秀梅岭……
说完这些话后我便将耳朵贴在坟头上倾听着,我渴望能得到外公的恩准。然而,墓地却是静悄悄的。外公不说话,外公不肯答应我的请求。
我哭了,试图用孩子的眼泪打动一个老者。
外公紧闭着双唇对我的眼泪无动于衷。
我绝望地踏上回家的路。
在小院的门口,舅妈红着眼睛告诉我外婆已经离我而去。我这才明白外公不回答的原由是因为他已无能为力。
外婆走了,秀梅岭霍地静了下来,风儿止住了它曾是欢快的脚步,鸟雀们亦停止了歌唱。而我的世界则陷入了一片暗无天日之中。
我摸索着坐到外婆身边,仿佛一道电光闪过。我看见外婆睁开眼睛幸福地冲我笑着——水水,我要去找你外公了!
外婆的脸就像喝醉酒的新娘一样笑成了一朵野菊花。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死亡。
没有了外婆,我该何去何从?我为外婆的去世悲伤,更为自己的命运恐慌。
我还能呆在秀梅岭吗?真的能为外婆守住秀梅岭吗?至少孕育我童年的茅舍不再属于我。舅舅也许会把外婆留下的茅舍卖给某个有钱人当作休闲的“别墅”。母亲说别看茅舍破旧,山下的富人们说不定会出大价钱。因为谁拥有了这座茅舍就等于拥有了整个秀梅岭。为了保护环境,政府不允许在山上乱伐乱建。因此,茅舍也就成了秀梅岭最后的也是永久的“文物”。
从墓地回来,我便开始动手打点我寒酸的行装。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甚至不敢去想自己的去向,我就像害怕去碰一个流血的伤口那样不愿靠近它。记得小哥哥送我的文学读物中有这样一行诗句:
“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任风儿把我吹到南北西东……”
可我毕竟不是蒲公英的种子,风儿是不会把我吹走的。我又多想做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让风把我带到海角天涯。外婆一走,我分明又成了“证据”成了多余的人。
小哥哥因为中考,没有上山来参加外婆的葬礼,这使我失去了一个可以商谈的至友。
李小影去广州后便如石沉大海没了音信。自李小影下山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视她为母亲了。本来,她是打着挣钱养活我的幌子走的,但几年来,她不仅没寄来一分钱,我们甚至连她的片语只言也没得到,我这才明白李小影是把我当做一个累赘扔给外婆的。我甚至能想象出在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广州妙龄少女李小影将活得多么轻松自在,多么如鱼得水。难怪她走下秀梅岭时会是那么兴奋那么决绝,在我的一路哭喊的追赶中不停下脚步更不曾回过头来。
我不想去茫茫人海的广州投奔李小影,即使舅舅打听到她的下落,我也不愿去给她丢脸。一想到我的出现会使妙龄少女李小影顷刻间变成未婚的母亲,我就觉得面赤耳热无地自容。
但我还是要走,我不能抒李小影的丢弃当作赖在秀梅岭由头。
就在我提着李小影来时用的那个现已破旧的旅行袋准备下山时,按当地风俗在山坳里焚烧外婆衣物的舅舅舅妈从外面走进来。
舅舅和舅妈在院子里进行了一阵短暂的对话,从而让我的命运有了根本性的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