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静悄悄-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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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达爱情和对未来生活的追求。放牛的伢子,砍柴的妹子,常常用山歌表达他们和她们幼小心灵上的美好愿望。插秧、扮禾的季节,青年男女一边劳动一边对歌,对歌消除疲劳,带来了爱情,充实了生活。只是近些年间,生活越来越艰难困苦,唱山歌的少了。尤其是抽壮丁,给山乡农民带来的痛苦,谁还有心思唱山歌呢?
但,用山歌表达心中的怨,表达眼中的恨,表示对世道不满和抗争,这可是一大发现!一张张瘦削的,枯皱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当日晚上,有人用墨水在汤家祠堂白粉壁墙上,抄写了两个毒瓜和汤保长抢牛的两首山歌,黑色大字,跃然在白色的墙上。在月光下格外显目。更有趣的是,在保丁瘦麻杆的大门上,夜间贴上一首四句山歌:麻杆真不赖,签筒捧得快。
五块大洋钱,他把良心卖!
在牛粪塘乡公所前院墙上,青龙铺集上的山歌,都一首不漏地抄写出来。同时,在嵩南乡公所牌子旁边,还另写出一首四句山歌:乡长初来嵩南乡,糟踏少女丧天良。
今朝向你讨血债,看你如何把命偿!
大阳出山都一竹杆高了,乡公所大门还冒开,牛粪塘的农民围在乡公所的大门前看热闹。有念的,有唱的,还有跳的。为甚么?高兴啦!
牛益善起得比后院的人谁都要早一点,听见前院门外人声热闹,光着脚板跑过来,谁知,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他大声地喝道:“是谁干的?如此大胆!还有王法没有?”
围观的农民谁也没有搭理他,纷纷一散而去。牛益善用手掌拍起了前院的大门,大声喊道:“卜乡长,快开门,反啦!反啦!”
卜三好懒洋洋地开门出来,问牛益善道:“甚么事大惊小怪?谁反啦?”
牛益善用手指指墙上,没有吱声。
卜三好一看,大吃一惊。傻啦!一对小眼睛,睁得象两个血红的灯笼,红色的胖圆脸一下变得惨白,又由惨白变成乌黑。但,他此时冒吱声,也冒叹气,更冒跺脚。脸色的变化虽然很大,心中却很冷静。只轻轻地摇摇头,转身走进了乡公所的大门。
本来嘛,卜三好初来嵩南乡时糟踏少女,被糟踏的少女跳水塘丧身的事。牛粪塘的农民,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写出来,不写出来,又有什么区别呢?自己犯下的罪,还逍遥法外,自己还不清楚?做都做了,还怕别人写出来向你讨还血债吗?
牛益善对卜三好表现出的态度,大出意外!换了别人,早就雷霆大怒,抽娘骂街了!是的,他都不怕,我怕个甚么?
刘春如听牛益善讲完乡公所大门外的事情,气得血充脑门,也不顾胳膊的伤痛,从床上蹦起来,就往外闯。牛益善匆忙拦住他,大声道:“你上哪里去?”
“找卜乡长去!”刘春如要推开牛益善,“让他报告县里,派兵来清剿!”
“清剿谁?”牛益善一把抱住刘春如,问道。
“乡民造反!”刘春如毫不让步,“不抓他几个,不杀他几个还能行吗?”
“抓谁?杀谁?”牛益善又问道。
“这?”刘春如答不上来。刘益善把刘春如拖到床边,使劲地按倒在床上躺下。
“人都冒搞清,你就要抓人?杀人?”
“不要讲,一定是汤丙奎他们保上的!”
“你肯定?”
“什么抽壮丁啊,抢牛啊,都是四保的事!”
“四保的人能晓得卜乡长那事?”牛益善反问刘春如说。
“……”刘春如又答不上来。
牛益善说:“等下我去四保,先查查看,回来再讲如何办?”
刘春如同意了,牛益善来到野鸡冲,找汤丙奎。人还冒进屋,对面山上两个砍柴伢子看到他,随口就唱出四句山歌:小诸葛,心思乱,主意由他说了算。
乡兵队,干坏事,一半有他牛益善!
牛益善听后,气得如骨头卡到喉咙中,有话讲不出来。算啦,跟他们计较甚么?只当冒听见。
刚走到汤丙奎家前边的禾场上,只见保丁瘦麻杆急急忙忙从大门里跑出来,和牛益善撞个满怀,牛益善扶住对方,问道:“麻杆,你这是干甚么来着?”
“冒干甚么,我把五块大洋退给汤保长,买回我的良心!”瘦麻杆说完,急急忙忙地走啦。
牛益善听罢瘦麻杆的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在这时,汤九老倌骂汤丙奎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好好的人不做,要做人上人。这下你做到啦!汤家祠堂的高墙上,你和刘春如两个毒瓜,高高在上!”
“爹,你不要听人胡扯!”是汤丙奎的声音。
“还胡扯?瘦麻杆退你五块大洋买回他的良心。你咧?你的良心咧?被狗吃啦!”
“……”没听见汤丙奎的声音。
汤九老倌从汤丙奎房里冲出来,出现在大门口,看见牛益善,两人眼对眼,嘴对嘴,谁也冒吱声。
就在这时,在汤丙奎家的后山坡上,传来了山歌声:汤丙奎,刘春如,两个毒瓜一根藤。
……从这以后,在嵩南山乡的山冲里、田垅中,大坝河的两岸,山歌声声如河水,似lang潮,象海洋。穷苦农民在山歌声中找到乐趣。汤丙奎、刘春如、卜三好他们咧?似乎要被葬身在这山歌的海洋中,他们不敢再抽壮丁了,不敢再抓壮丁了,也不敢向县政府报告嵩南乡有人唱反歌的事。他们明白:县政府来清查,对他们又是什么好事呢?难道山歌中唱的那些事,不是真的吗?
直到入冬以后,抓壮丁又开始死灰复燃,上头逼得紧,灾难又一次地降临到嵩南山乡穷苦农民的头上……卜三好在县里面没吃到好果子。他从长沙回到牛粪塘,让人把刘春如叫到跟前,手指头敲着桌子对刘春如道:“今年出壮丁,我们嵩南乡是倒数第一。看看,该怎么办?”
“唉——,”刘春如说,“你不讲我也晓得,这四个月来,我养胳膊的伤,冒顾上管那事,都是我的错!”
“你晓得就好。”卜三好两眼死死地盯着刘春如,说道,“从现在起,你得给我上紧点!头批该出的壮丁,年底之前一定要出!不能拖过大年三十。第二批的壮丁,明年春上,也要出完。要不,我交不了差的!”
“那就这样吧。”刘春如答应说,“不过,光靠我们乡兵队还不行,好多事还得劳你卜乡长亲自出面。现在是保长不上紧,我们抓壮丁,保上不配合,到头来还是空忙。”
“行啦,行啦。年前这几个月抓紧,把头批壮丁送出去!”卜三好一挥手,打断刘春如的话,“过了年,我把各保的保长一个个找到乡公所来,给他们念念紧箍咒。”
“那是再好不过的,”刘春如很佩服卜三好的主意,“尤其是三保的王保长,那咒要多念几遍……”
“你算了罢!”卜三好不让刘春如说下去,不愿意再提王保长的事,于是立即转过话题,似乎很关心地问刘春如道,“你的枪伤恢复好了吗?”
“好倒是好啦。”刘春如惋惜地说,“只是,活动起来不如以前。这些天,我是天不亮就起床练拳脚,总觉得现在的功夫比不上以前。当年我可是一个人顶牛益善他们四人……”
“别讲啦,好汉不提当年勇!”卜三好不想听刘春如说下去,“把抽壮丁的这出戏唱好就行啦!”
“嗯。”刘春如点点头,站起身来,往后院去了。
第五十四章 除夕(一)
这一年,嵩南山乡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象征着初冬来临的枫叶,由深绿色说变就变,变成了红莲色,随后又变成紫色,又由紫色又变成了深红色。
在杂树枝丛生的山坡上,在青山绿水的大坝河边,红色的枫叶东一块西一块地夹杂在万绿丛中,给初冬的嵩南山乡点缀上一团团的生机。
日子一天天地熬下来,立冬一过,天气很快就变冷了。
天勤思念他的哥哥,天俭哥!你在哪里?
此时的天俭,还在长沙城北门外,和章仁凤一起起河沙熬日子。两人身穿着夹衣。这夹衣是由棉袄变成的。两人从家里跑出来时,身上都穿着棉袄。阳春三月,天气变暖,两人没脱棉袄没换单衫。到夏天,棉袄实再穿不住了,只好撕开袄里布,拨出棉花,棉被就变成“夹衣”。经过一夏一秋,夹衣也已经破烂不堪,怎能过冬咧?
正当两人犯愁的时候,从城里传来一个招兵的消息,省政府组织绥靖公署,要成立一个警卫团。在听到这个招兵消息的同时,两人还碰一个乡党——嵩南乡三保黄家屋场的黄耀武。黄耀武是个中等个,不胖,但不单瘦。白皙脸,大眼睛,眼珠子黑溜溜的。鼻子不大,鼻梁高且笔直。身穿一身黄军装,没戴军帽,大分头罩在脑壳上。
黄耀武的父亲黄勇贵,在大革命时期跟着*闹革命。在黄家屋场组织农会,是嵩山乡农会的委员长。大革命失败后,他被嵩南的铲共义勇队抓住,送到嵩山寺铲共团部,关在班房里。后来,被铲共团的刽子手枪杀在嵩山寺前头的大松柏树下。天剑和章仁凤见到黄耀武时,嘴巴上应付着黄耀武的问话,心里却想不通:他爹被国民党枪杀,他何解还穿反动派的黄皮?
黄耀武看出他俩的心思,指着黄军装笑问两人道:“穿黄皮的就是坏家伙?”
“……”天俭和章仁凤眼睛相互一视,都不晓得该何式回答。
“象你们一样,穿烂布筋衣服的人就都是好人?”黄耀武又问。
“嗯诺!”天俭和章仁凤一同点头,“是好人!”
黄耀武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小声地对两人道:“别瞒我啦!我前天才从家里来,你们逃壮丁的事我都晓得,刘春如正在到处打听你们的下落哩!”
“哎?”天俭和章仁凤同时一惊。
“是这样,”黄耀武继续说:“你俩跟我走,当兵去!这样,既可消去壮丁的差,还能每月拿几块钱,也不要挨冻挨饿。”
“不!”天俭说,“我宁愿冻死饿死,也不穿黄皮!”
“要穿黄皮,就不会跑出来逃壮丁!”章仁凤也说,“还等你来说?……”
“嗨!”黄耀武挥手打断章仁凤的话,问两人道,“你们晓得我在哪里当兵吗?”
“……”两人一齐摇头。
“我们三人,都是屋门口的人,今日就实言相告。我当的这兵不比你们当壮丁,是不上前方打仗的!”黄耀武说,“我们团全团人马都驻扎在城里。”
“叫么子团?”天俭问。
“长沙绥靖公署警卫团。”黄耀武告诉天剑,“我在团部当副官。你俩要是愿意,到我们团当兵,包在我身上。”
两人默神:家里抓壮丁,搞得鸡犬不宁。在长沙当兵又不上前方打仗。再说,黄耀武又是屋门口的人,讲话也实在。不妨当兵试试看……主意定下来之后,天俭和章仁凤就在长沙绥靖公署警卫团穿起了国民党的黄军装。
严冬来到长沙城,长沙城一切都变了样。天空灰蒙蒙的,好象是一场暴风之后,呈现出一种混浊气象。行人在街道上行走,嘴巴里呼出的热气,就跟冒烟似的。
长沙城外的田野地里,河岸边,山坡上,全被白霜覆盖得严严的。松土的地面,裂开一道道的没有方向的裂口。城里城外,霜冻把地上的水、土和人的心,都冻得冰冷冰冷的。
天俭穿上国民党黄军装,家里人都不知道;刘春如和汤丙奎也不知道。上头摧着要壮丁,刘春如和汤丙奎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三日一回,两日一趟,打发刘金伢或是曹二白领乡兵到家中来抓天俭。这帮家伙来天俭家,有时四个,有时六个,进屋就大喊大叫,有的说肚子饿了,有的说脚上打起了泡。有一次,翠兰见了,冒好气地白他们一眼,说道:“谁让你们来?冒人请你们……”
“冒人请我们?”刘金伢蹦起身,抓住翠兰的胸前的衣襟,“是你男人请我们来的!不是为抓他,我们才不跑这冤枉路!”
天勤不在家,娘只得出面替翠兰解围:“我说你们些人,堂堂的男子汉,何解跟堂客们一般见识……”
“谁跟她一般见识?”刘金伢松开手,恶气喘喘地说,“我们是来抓她男人的,谁让她多嘴多舌!”
“抓她男人?”娘苦脸装笑脸,“早就告诉过你们,天俭跑了……”
“跑啦……?”刘金伢两眼一瞪,咬牙切齿地道,“跑走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坐在庙里要人!”
“唉,”娘又叹气又喊天,“天啊——让我这老婆婆拿甚么人给你们……”
“莫喊天了!”刘金伢打断娘的话,“先给我们搞饭吃吧!有鸡杀鸡,冒鸡杀鸭。田五婆婆呃,告诉你,冒见荤菜我们是不上桌的!”
回回如此,次次这样,乡兵们每次吃了鸡,吃了鸭,临出门时,一人还要开一份草鞋钱,否则就不出门!鸡鸭吃了一只又一只,草鞋钱开了一份又一份。到年跟前,也数不清杀了多少鸡和鸭,开了多少份草鞋钱。自家的鸡鸭杀尽还不够,还买进来不少。为买鸡买鸭和开那一份份的草鞋钱,娘借了三十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