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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大药天香-第6部分

小说: 大药天香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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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禁不住一怔。
她原本以为,病人年纪会比较大,至少也是个中年人。没想到竟会是个年轻的男人——虽然他背对着自己,但这一点,还是一眼便能感觉得出来。此刻,他的身体正仿佛因了某种难以忍受的痛苦而紧紧地弓了起来,整个人甚至在微微颤抖,但并没听到他发出呻吟声。他的外衣已经脱下,随意搭在了床头近旁的一个架子上,身上此刻只穿一件天青色的宽松中衣——已是深秋了,后背却一片明显的汗渍,将衣衫紧紧贴住。显然,这是因了极度疼痛而迸出的冷汗。
大约是听到了身后靠近的脚步声,他身子动了下,艰难地略微伸展开,然后慢慢转过了身。
那是一张英挺的脸庞。但是此刻已经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鸦黑双眉紧蹙。烛火映照出额头的一片水光。一滴汗因了他此刻转头的动作,沿着他的额角飞快滚下,正落到了那排细密长黑的眼睫之上。他的眼睫微微颤了下,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这个人,此刻显然正在遭受来自于他身体的极大折磨。这种折磨让他显得狼狈不堪。但是当他睁开眼睛的这一刻,眼神中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明亮与深邃,还是轻而易举便能俘获对面之人的目光,甚至让人忽略掉他此刻的狼狈和虚弱。
“还不快过来看下!”
裴度见他已经面无人色了,比自己离开前更甚。一个箭步到了榻前,一把扶住,回头对着绣春怒目而视。
这人的目光随了裴度的喝声落到了绣春的身上,随即收回,低声道:“裴大人,我这不过是老毛病而已。捱过去便没事了。不必为难他。”
他的声音低沉。大约是痛楚的缘故,略微带了些颤抖。说完这一句话,仿佛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再次闭上了眼。
绣春先前因了裴度而转嫁到此人身上的不满,在这一刻忽然消失了。她没理睬裴度,只是看着他,开口问道:“你可是关节疼痛?”
她话一出口,那年轻男人蓦然再次睁开眼,飞快看向她,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
绣春知道自己所料应该无误了。
之所以下这样的判断,其实也很简单。她方才站在榻前,便留意到了这男子的一双手。他的手指修长,左手拇指上套了个寸宽的玉质指环,上雕不知何意的繁复纹路,色黑如墨,光洁典雅,一望便知无价。但吸引她注意力的,并不是这个指环,而是他的指节。
这双原本会十分好看的手,被变形的指节破坏掉了美感。指部中间指节,尤其是中指,关节明显异常外扩。方才他蜷缩成一团的时候,并未抱腹,而是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大约为了缓解痛苦,一双手紧捏成拳,反复松开、成拳。甚至能听到骨节因了用力而发出的轻微格格声。便是据此,她才下次论断。
“正是!”裴度反应了过来,急忙接口道,“你快看看有没有止痛的办法!”
绣春到了床边,一手托住年轻男人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轻轻捋高他衣袖。见他肘关节处也如指节一般,已经微微变形。另只手臂也是如此。放下他手臂,再察看他的膝关节。发现膝处更甚,而且已经肿胀了起来。
她端详片刻后,俯身下去,伸指往他膝盖前后探捏数下。随了她的按压,那男子觉到一阵愈发尖锐的痛楚袭来,眉肌微微抽搐,却忍住了没动。
绣春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继续检查。发现膝部不止肌肉肿胀,关节骨头似也已微微变形。执他腿屈伸数下,甚至能听到骨擦之音。
这种症状,与关节炎后期很是相像。
在中医里,关节炎属“痹证”范畴,普遍认为是血气不通所致。起因或是慢性劳损、受寒,或年老体弱,肝肾亏损、气血不足。以风湿性和骨性两种居多。倘若久治不愈,关节到后期便会变形。但一般发于以膝盖或肩周。像他这样,连手指指节都遭波及,实在是罕见。绣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病例。
不止如此。看这个人的年纪,最多也就二十四五。而她方才探捏到的骨节变形程度,多发生于久病不愈的中老年患者身上。以他这样的年纪,怎么会患上这样严重的关节疾病?
~~
绣春尚在沉吟间,见那男子眉头皱得愈发紧,汗滴涔涔从发间额头滚落,双手紧紧捏拳,手背青筋暴迸,知道他疼得厉害,暂时顾不得别的了,先替他止痛要紧。
她起身飞快解开自己的布包,从消毒过的纱布内衬里取出裹着的四寸长银针。
“哪里最痛?”她问道。
“膝部……”
那男子紧闭双眼,几乎是咬着牙,迸出了这两个字——病发之时,便如万蚁齐齐咬噬。每每遭受这种非人般的折磨时,他便恨不得将自己的两个膝骨剜除才好。
绣春命裴度将他双腿放直垫高,将裤管卷至大腿处。开始辨穴施针。主穴取内膝眼、犊鼻、梁丘、血海、委中,配穴大椎、关元、曲池、合谷,行深刺透刺,不断询问酸麻胀痛之感,再据他所答,寻到阿是穴入针。约莫半刻钟后,明显得气,见他原本紧绷着的腿部肌肉开始放松,知道起了功效,便停针于各穴,对着边上的裴度道:“有姜片艾叶吗?姜片切成铜钱薄厚。”
~~
这年轻男子接到急召,原本是要日夜兼程急赶入京的。不想到了此地,宿疾发作无法赶路,只能投宿于驿馆暂歇。裴度原本心焦如焚。见绣春施针后,他的脸色虽还苍白,但神色有些缓了过来,似乎得效。欣喜若狂。听到绣春要这两样东西,哪里会不应?急忙点头,飞奔出去命那候在外的驿丞去取。很快便拿了过来。
绣春拔下犊鼻、梁丘两穴上的针,取姜片搭在穴位之上,将艾叶卷条,以火点燃灸之,最后堆灰其上。渐渐地,姜片渗出黄水。再换委中、血海二穴位。双腿交替。一刻钟后,床上男子长长吁了口气,终于再次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额头汗还未消尽,但脸色比起方才,已经恢复了些血色。他视线停在绣春面上,微微一笑,沙哑着嗓音道:“多谢小先生出手相助。我已经好多了。”
许是大痛终于过去了的缘故,他此刻双眸如濯,眼神显得愈发明亮。虽仍那样躺着,神情却轩然似若初举朝霞,将整间屋子都要照亮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里的“田七”应作“黄芩”,刚回头去看才发现。是我笔误。抱歉。
“阿是穴〃是指不定穴位,称谓来由颇有意思。
相传在古时有中医为病人治病,但一直不得其法。有一次无意中按到病者某处,病者的痛症得到舒缓。医者於是在该处周围摸索,病者呼喊“啊。。。 是这里,是这里了。”医者加以针灸,果然使病程转好。於是把这一个特别的穴位命名为“阿是穴”。
根据唐代孙思邈《千金要方》里提及:“有阿是之法,言人有病痛,即令捏其上,若里当其处,不问孔穴, 即得便成痛处,即云阿是。灸刺借验,故云阿是穴也。”也就是说,用针之时未必一定要扎在穴位上。若有效的话,扎在合适的地方,能够达到效果的话就可以。这些特殊的痛点就称之为“阿是穴”。


、第 7 章

绣春并未看他。只是唔了一声。转头叫裴度取纸笔来,提笔写了一副蠲痹汤的方剂,递给裴度。
裴度出去后,屋里只剩绣春与那男子二人。她盯着他膝部,等着艾灸结束,道:“你这关节痹证有些不同寻常。我施针开方,不过暂时止痛而已。日后必定还会复发。倘若长久不治……”
她停了下来,瞟他一眼。
这里没有X射线等现代透视设备,看不到直观的关节病变情况。但凭经验和手感,估计他关节面已到了骨质增生韧带钙化的地步。倘若控制不善,这样的疼痛发作只会越来越频繁持续,到最后甚至可能废掉双腿。
她没有再说下去。躺在床上的那男子却也仿佛知道了她的意思,却只笑了下而已,随即默然不语。
“你这样的年纪,怎会患上这样严重的关节疾病?”
绣春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那男子起先似乎不大想说。他抬眼之时,正好对上绣春凝望双眸。见这少年神色端凝坐于自己身畔,一举一动俨然带了大家之风。踌躇了下,终于低声道:“我年少时,在战场上曾中过毒箭。毒源来自域外,毒性奇绝,当时险些丧命。后经救治,虽拣了条命回来,体内余毒却始终难以拔除,沉积至关节各处,以膝部为最,已然沉疴不治。逢寒遇湿,时常发作。方才你虽未说下去,只我自己也晓得。再过两年,恐怕我就……”
他略微摇了下头,便停了下来。
原来竟是这样!
绣春惊讶地望着他。见他躺在枕上,脸色仍是泛着苍白,神情却很平静,目光里看不出半点怨艾或不甘。仿佛早已经坦然接受这样的结果。
她略微皱眉。停了艾炙,拔除银针。然后伸手拿过他左手,仔细搭脉,果然,觉脉弦紧涩凝滞,类于风寒湿痹阻于经络,继而痹阻气血之相。换右手,也是如此。
难怪此人年纪轻轻,关节病变便如此严重了。原来是毒性所致。他的身份她虽不知,但看这样子,想来也不是寻常之人。既罹患此种疾病,想必天下最好的医生都替他看过了。萍水相逢,自己今日能做的,也就只是这样替他暂时止痛一次而已。
她轻吁口气,放下了他的手腕。正要起身,却见他已经坐了起来,仿似要下地的样子,便阻拦道:“你还不能走路。躺下歇息为好。”
那男子并未听她的,已经下榻,试着慢慢站了起来。
他刚才一直躺着,倒没什么感觉,此刻站起来,绣春才发现他身量颀长。她的个子在女子中算是偏高的。但他比自己还是高了差不多半个头。他试着迈步时,脚下忽然微微一个踉跄,绣春下意识地一把扶住了他。二人双手相接,她感觉到了他掌心的一层薄茧,他却似乎有些惊讶于她那只手的柔若无骨,低头看了眼她,说了声“没事”,松开了她手。自己站立片刻后,等适应了,便迈步朝挂衣裳的架子而去。看得出来,脚步其实仍略带了些蹒跚。
以绣春的估计,他先前应该是风尘仆仆赶路。估计路上没做好防护,导致病灶处发炎。此刻疼痛虽暂时止住了,但膝处已然红肿积水,不能再多走路。见他已经取了外衣开始穿,绣春忍不住正要再开口,门被推开,裴度进来,身后跟着方才那侍卫头领,手上端来刚煎好的药。看见那男子已经起身在穿衣,裴度惊讶地道:“殿下,你怎的起来了?”
此话一出,绣春略微一怔。
方才她只猜想这男子身份应当非同一般,却万万没料到竟被称为“殿下”。只是本朝,自太子、亲王直到郡王、将军,凡是萧家宗室,一概被臣下称为殿下。不知道这个到底是哪位皇室宗亲而已。看了过去,见他一边继续穿衣扣带,一边道:“京中事十万火急,耽误不得。眼见就要抵达。我既已好,那便继续上路。”
裴度看了眼他的腿,极力劝道:“殿下,再急也不必急于这一时。殿下已经接连赶路数日,未曾好生歇过,此刻又是深夜,既到了驿馆,还请暂停,等天明继续上路也不迟。”
这男子很快便衣履完毕,转身而立。灯影之中,青袍玉带,轩轩韶举,与方才便似换了个人一般。只是绣春注意到他眉宇间似乎带了一丝掩饰不住的忧色。他望向裴度,道了声“动身吧。”寥寥数字,声音也温和,却自带了一种叫人不得不从的威严之意。
~~
裴度自然清楚面前的这位魏王殿下为什么会不顾病情,稍有好转便迫不及待地继续上路。确实如他所言,京中之事十万火急,便是用改天换地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就在一个月前,一直缠绵病榻的裕泰帝病情恶化,药石无功。他自知大限将至,发急召命两位皇弟,唐王萧曜与魏王萧琅急速归京。萧琅就藩于西北贺兰之侧的灵州。接到诏书之后,当即简马往上京赶去。一路风吹雨淋,加上日夜兼程未得缓冲,竟引发了宿疾。一路忍着到了这里,终于坚持不住,这才投宿于驿馆停歇。裴度亲眼见他苦痛异常,恨不得以身代受才好。此刻终于止住了痛。不想他刚能站立,便又要上路。有心想再劝阻,却也知道这位魏王殿下,看似温和文雅,实则富于主见。他决定了的事,轻易不会受人左右。
按说,以裴度这样世勋子弟、上州刺史的身份,萧琅虽是皇室贵胄,他又何至于会如此鞍前马后地效劳?这其实,说来话长。
先帝宣宗有三子。长子即今上裕泰帝,次子唐王萧曜,幼子便是眼前的这位魏王萧琅。萧琅的生母,并非如今宫中的吴太后,而是多年前便已病故的闵贵妃。五年前,先帝驾崩,时年三十五岁的皇太子继位,是为裕泰帝。裕泰帝出于手足之情,特下旨意追封魏王之母为惠太妃。
闵惠太妃当年多才而貌美,颇得先帝之宠。她出身亦是不凡。闵家世代为江东应天府望族,曾出五代儒宗,书香之名,天下尽闻。萧琅不仅继承了母族的文彩,自小读书过目不忘,才华超逸,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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