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路-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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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交出来,我就饶你一命!”
“大人比我更清楚,这句话,实在不值得相信。”
“你就不怕死?”雷霆谋粗糙的大掌钳住女人的脸颊。“杀了我大营的人,死都没那么容易!”
“大人——怕死吗?”女人扬起头,问道。
她的脸,在雷霆谋手中,显出略尖的清圆。湖水一般的眸子,无一丝的恐惧,对上去,竟让他一时心悸。
这眼神,凌厉而从容的,好像——
“死?哼,老子在沙场上早已死过千次!”
女人笑了笑,似乎是讥讽,“可大人还是怕死。”
“你说什么?”雷霆谋加重了手劲,脸上的横肉积起皱褶,也似乎刀一般的锋利。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女人一字一句念出,“试问大人,还记得吗?”
雷霆谋的手一下子松开。这一句,他当真快要忘记了。当年军中,他头一次听到朋友念出这首诗,不由地豪情迸发,骑了马满营地跑,举刀吼了不知多少遍。全营的人都笑他是个疯子,朋友也笑,不过却和他一起高声地念。那时候,他们都是青葱年少,意气风发!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厌倦边关的生活。他苦心钻营,四处结交,终于得以调进京师。
“当兵的有甚前途,拼了命,连个囫囵尸体都剩不下!”他对着朋友怒吼。“朝廷,哼,朝廷,除了会苟且媾和,大把的赔银子,谁还要你来打仗!”
朋友不再说话,手里的鞭子紧紧攥起。威震边陲的镇国将军也有缄默的时候,那一双眸子直视着他,手轻抚上飞霜的鬓角,脸上竟酝酿出一缕笑来,沧桑的,然而依旧明朗豁达:“你要走,我不拦你。但这边关,我还要守下去。”
可这是句太天真的话,主和派的忠臣们绝不可能留这样一个有损两国邦交厚谊的好战将军在那里。于是,金牌召回,锁链加身。那时候,他刚到京城,当上显赫的副指挥使大人。
世事固大梦,天地余劫灰。
梦碎了,只余得下一地红尘的灰烬,在天地间游走。
然而,四年后,他终于得偿所愿,当上这所谓的指挥使大人。
大拇指突突地痛。
眼神又是狠戾起来,他再是一巴掌,吼道:“他在哪儿!”
“走了。”女人勾起嘴角,斜斜一笑。
“妈的,硬骨头!带回营里去,保准比刑部大堂还要够味儿!”有人啐道。
“带她走!”雷霆谋一声令下,几人便忙不迭地上来捆住,剩下几人则闯进屋子去,翻了个底朝天,然而,并无什么能够入眼。
女人只被系了手腕,一条绳索牵过去,在马鞍上打了一个死结。马上的人回头阴笑了几声道:“最不怕的就是硬骨头!”说完就要扬鞭策马。
女人眼前茫然一黑。
马忽然扬起蹄子,仰天嘶鸣。绳子扯动,女人随着踉跄几步,却又站定。再看马上之人,已然倒在地上。额头上一个窟窿,石子般大小,正汩汩冒出血来。
、九
“雷霆谋,你还认得我吗?”
这一声,惊得女人抬起头来,云旷竟片刻间来到身边,一刀斩断绳索,登时拥她在怀里。清俊的脸上,焦急中却是狡黠地笑了一下:“我还是回来了,你脱不了身了!”
生死关头,竟还有片刻的喜悦。
女人忽然笑了。眉尖略蹙,唇角却是扬起来,颊上一朵红晕如初开的莲瓣,鲜然清润。
云旷痴痴一愣。少年的心弦被轻轻拨动。
这含颦带笑,最是妩媚。
然而这妩媚却绽放在这刀光剑影的漫天怒雪之中,染了血,于是愈加惊艳。
雷霆谋瞪大了双眼。对面的少年,一袭黑衣,长刀横起胸前,寒光陡射。整个身子恰如一张满月之弓,那刀便是弓中之箭,弦上待发!
雪落的紧,簌簌地,扑在众人脸上。雷霆谋神情冷肃起来,也抽出了刀。
逼人得冷。
那刀,竟比碗口还宽,刀口上更嵌一颗深蓝晶石,仿佛是天底下一双最冷的眼睛,直直瞪着,也最是嗜血。
“你——”雷霆谋一个皱眉,“是你!”
那日的大宴上,抵死相搏,刀刀激鸣,最后却仍被他脱身!
“今天,你再没机会逃掉!”雷霆谋吼了一声,如下山虎啸,凛凛生威。十多年的边关奋战,他最擅先发制人。
云旷则稳步脚下。那日宴上交战,他本是处于下风。若不是背后打好关节,恐怕他已是命丧黄泉。“那就试一试!”
雷霆谋的大名,响当当震耳,无论边疆还是京师;而他云旷,无名之人,但那把刀一样饮血无数。
国之将士,失去了疆场,便在无人的旷野,自相残杀。
尸体,鲜血,渐渐都被暮色笼罩,染上一抹淡淡的昏黄,仿佛是一下被风干了,成为隔年平淡的一页。
拼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
那痛苦呢?是否是泪已尽,只余寒灰冷寂。
二人拼杀到一起,像是平地上陡然起了两股旋风,卷了雪,将他们的身躯重重裹起,看不分明。
那样的凛冽,是极深的寒,搅了风刀,割在脸上,直似骨头都被划出了道道血印。恐惧,深入骨髓,却绝无躲处。
“是刺杀魏相的人!”有人直起嗓子喊。
“对,是他!”
而后,十几束目光如尖刀一般,扎在女人身上。
“他们是一伙儿的!”
“抓了这女人,一并回去领赏!”
女人往后退了一步,手放去腰间。
一把短刃,却是雪亮刺目。
迎上一个。女人轻盈转身,闪避开去。然而,忽然一个纵身翻上半空,亮出手中短刃,那刃竟蓦地长出一截。众人惊呼尚未出口,就见极薄的一刃闪着夺目寒光,陡然穿过那人脖颈。继而回身一撤,女人收剑,稳稳落在丈外。
她的脸上,再不是毫无表情,而是冷隽不可欺。
那短刃,原来设了机关,看似无害,却是杀机暗涌。
这一下,十几人齐齐对望,屏住气,石人一般站定。
这女人,果然是不能惹。
云旷与雷霆谋则激战正酣。云旷本是受了伤,元气尚未完全恢复,怎比得上雷霆谋虎背熊腰,力拔千钧。他的招式略显谨慎,比起一贯的大开大合,刚猛激扬,稳健有余,而攻势不足。雷霆谋,则霸道无畏,来势汹汹,绝不让人有还手之力,不过细处,却有失法度,比不得云旷的步步为营。两人皆是个中高手,云旷并不近身,稳稳接下一刀,便闪开身去,雷霆谋向来都是斩尽杀绝,便恨步紧跟。刀光如电,一时间,割开了幕天的雪帘。
大风震荡,咆哮着从黄土岭上冲奔而来。雷霆谋当下一声怒吼,举刀挥去。云旷见他发了狠,便不再躲,迎面相击。眼看着两人正要遇上,云旷却是身子往后一仰,雷霆谋的刀顷刻从他面上削过,扑了个空。正是个空档,云旷翻了个身,刀口随即一转,直直往雷霆谋腋下而去。雷霆谋只觉腋下忽然一冷,不由啊呀一吼,冲着云旷击出一掌。这一掌,愤怒之中,竟是使出了十分的威力。二人陡然分离开去。
雷霆谋趔趄了几步,扶在墙上,好容易站定。然而胸肋间被开了个口子,鲜血喷涌而出。
云旷本就是舍身扑火,心里早做好了准备,想是要重重摔上一跤,然而却被一双纤细的手臂搂住腰间,平稳落下。
“你又救了我一次。”云旷忍住胸前撕裂的痛,努力露出笑容。
“你——要还了我,才能死!”女人径直对上他的眼眸。云旷则又是笑。
任何温情的话,到了她的嘴里,总能冷酷如此。但细细体味,却偏是火一样,灼在心头。
“把他们给我围住!”雷霆谋铁塔一样,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开口道:“即使你伤了我,今日也难逃生天!”
“上箭!”一声令下,弓弦齐齐拉满。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云旷叹了口气,冲雷霆谋道:“当年疆场之上,雷大人英名盖世,在下素来景仰,却没想到竟是如此相见。也罢,雷大人依旧是当世的英雄,云某死而无憾。”
“英雄?”女人浅浅笑了一下。
雷霆谋本要下令放箭,却听来他这样一句,不由眉头愈加锁了起来。英雄?这是赞赏,抑或是讽刺?或许他之前果然是,但自四年前起,他已配不起这两个字。
那丫头说的对,他是怕死的,因为他心中再没有那慷慨激扬的豪情,他有了欲望,他要这世上人人贪求的荣光,他要得越来越多,也就越来越怕死。
可这四年里,他一直不停地告诫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于此心安。
方才胸肋间被刺的那刀,似乎一下把这个屏障打破了,就像这漫天的雪,碎得不成片段。
“带他们走!”一阵颓然。
“慢着!”这一声遥远的呵斥,似乎从天外传来。众人昂首遥遥一望,发现从密密的雪帘冲出一队人马。打头的人在马上直挥着手,口中仍不停喊道:“住手!”
来到跟前,众人这才看得清楚,却只有三个人,两名随从拱月般地护着一位身披紫色大氅的书生。那书生虽未着官服,但眉目间官威已显。他住了马,冲雷霆谋拱拱手,彬彬言道:“雷大人,幸会。”
雷霆谋一见他,登时阴沉地大笑起来:“顾大人,别来无恙!大人擢升为刑部尚书,下官还未曾登门恭贺呢!”
那书生听出话中讽刺之意,却是笑了笑。想他二十将半,便被辟为刑部尚书,朝中多有人眼热暗讽。这是一早可以预料的,而他,对此并无十分在意。“雷大人忠心为国,冒着这严寒大雪,仍在外追捕要犯。顾某些些小事,怎须劳烦雷大人?”
“顾大人消息真是灵通。只是不知道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我——来提一个要犯。”
雷霆谋登时明白了。这一下胸肋间的伤更剧烈了起来,血涌出的更多。他强忍住痛,跌跌撞撞地走去马前,冲书生道:“顾谦,你不要欺人太甚!我雷霆谋抓的人,还没人敢动!”
那被称作顾谦的人温和地展开嘴角:“雷大人伤重如此,该先去找个大夫。这要犯我自会带走,雷大人只管放心。”
“你敢!”雷霆谋一下举起刀来。顾谦身后的随从正要冲上前来,被他一个挥手,遵令退下。而雷霆谋的身旁却起了一阵低低地惊呼,“大人,他可是刑部尚书,惹不起,惹不起!”
“都给老子滚!”雷霆谋一阵盛怒。“顾谦,你只当别人不知,老子我可知道你身后有什么勾当!你若不是靠了你那叔父,能爬上这个位子?还有你那叔父,要不是当年——”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住,他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失控若此,一时间咬紧牙关,收拾思绪,重又抬起头来。“顾谦,人——你带不走!就是你叔父来了,也不行!”
顾谦因着雷霆谋方才的话,略略变了脸色。然而,雪下得很大,天地间迷雾一般,谁也看不清楚谁。
“雷大人。”一个随从下了马来,从怀里捧出一个黄澄澄的布卷。“圣旨在此。这件案子,皇上已经下旨着刑部办理,我家大人便是主审官。”
雷霆谋忙抓了来,扯开一看,不由一股火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无法发作,只能恨得咬牙切齿。
“我城东大营——还要听刑部的差遣!这——”
“李相大人也并无异议。”顾谦缓缓说道。
历来朝中左相右相各有党人,右相一党多是淡泊退守,不如左相一党万人之上,气焰熏天。现而今,魏相死了,代替他的李昂夫虽然仍是魏相的嫡系门生,然而当初向皇上提议擢升的,却是那位平素慈眉善目,中正不私的顾相,也即顾谦的叔父。受人提携,又是同朝为官,行动起来不免掣肘。李昂夫曾向雷霆谋吐过这般苦水,可皇上那里,对顾相这番以德报怨大为欣赏,并引为佳话,让文武百官效仿。
左相一党,似乎气数将尽。
李昂夫,自然如顾相所说“端正志雅,才冠群臣”,然而下笔洋洋万言,也不过纸上谈兵。一旦遇上难事,就“沈腰潘鬓消磨”,毫无主意。雷霆谋每每见他,总要骂他一句“书生”,但这书生,现而今,是位高权重的左相大人。
顾相则依旧做他的逍遥宰相,日日下棋、饮酒、赏花,端的不管世事,只是将自己的侄子调进了京城来。“老臣年迈,膝下又无子,就这一个侄子,想他该为国事多多尽忠,还望皇上成全。”
皇上也早闻得顾谦的美誉,自然痛快应允。
一步一步,妥妥贴贴,渐渐让人失了戒心。
雷霆谋努力平息下怒火。魏相已死,靠山倒了,过不多久便是“树倒猢狲散”,他唯一可做的只有本本分分,何况还有皇上这道王法,不由分说地压上来,毫无退路。
“吾皇英明!雷某告退!”说完,他又回转头来,目光却是落在女人的身上,短暂却深长地,然后叫人收拾了尸体,悻悻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吧。一天三章,不走空。ms还需要两天才能发完。忽然发现一个这么短的故事我也啰嗦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