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路-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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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日头,沉了下去。
就在天地的尽头,像是奄奄一息的火把,在最后的时刻猛烈燃烧。
漫漫黄土,也似乎被烧着了,充斥在天地间,浩瀚如一片汪洋大海。在夕阳的最后一丝光亮收尽之后,月光趁着风拂来一面薄纱,让绵延的山岭也柔和了起来。海浪一般地起伏,然而冷冷的,泛着蓝色的幽光,拥着一条很长很长的路。
路并不甚宽,不过够两辆马车并肩而行。当破晓时刻,城头晨鼓忽作,这条路上就开始轱辘咿哑,人声马声煮沸了一样地灌进城去。到了暮色垂垂,鼓声再起,熙熙攘攘得重又行过,而后剩下沉寂。只有风俯身吹过车辙,将散落的鸡毛或是枯黄的草叶吹上天空,却又停住,任它落在那处屋檐,似乎是戏弄,但也只是片刻,便百无聊赖地去了。
于是,这条路上,只剩下那座房子。枯草和了泥糊在屋顶,已经干裂。房体也是一般土色,檐前搭了一处凉棚,凉棚下时常摆着桌子和茶碗。赶路赶得累了,便可在此处歇一歇脚,喝上口茶水,解去一身疲乏。
久而久之,凡是赶路的人都知道这里有家茶寮,而这茶寮的主人,是个女人。
可这女人,并不漂亮,包着块素色头巾,脸上也似乎总蒙着一层黄土,眉目模糊,叫人猜不出原本的年纪。见了人,倒是会微展嘴角。话不多,然而茶泡得极好,那双手也极其得白皙如雪,手指拈起碧绿的茶叶,还没喝,就让人觉得沁香扑鼻。时常也卖些酒菜,客人吃得惯便好,吃不惯唠叨两句也不理会。遇上故意找茬、毛手毛脚的,要上前去,她便沉默着,转过头来,那眸中是寒光冷彻。
就这冷冷一瞥,一刹便震住了在场所有的人。
原来她最美的是眼睛,浓密的睫毛,乌黑的眼珠,微微眯着,然而也最冷酷。
这都只是些鼠辈,胆子芝麻点大。据说有次夜里,一伙马贼冲进去,那是黄土岭上最凶悍的几个,见了她,一把便压在身下,要解衣服消遣。女人未做反抗,只是一下便抽出藏在腰里的刀,抵住,慢慢地说:“你们什么都可以拿走,但是不能碰我。”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黑色的眸子紧紧闭上:“我在等人,我要等到他回来——”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这伙马贼停了手,没有碰她,只是离开时带走了所有的酒。再后来,这条道上,再也没有人敢来招惹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春生了夏,夏赶了秋,秋天尽了,便是冬天。四野荒芜起来,只有铅灰色阴霾的天空是黄土以外唯一的颜色。天与地就这样僵持着,干冷着,路上冻得硬邦邦的,少有人走,茶寮也没有了生意。这时候,她便坐在棚外,一直朝路的远处望去,望得久了,嘴角会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眸子也突现了神采。就这样,一直坐到夕阳西沉,看着暮色慢慢吞没绵长的小路,然后起身回去。
直到有一天,下了雪。
狂风卷袭,冻雪翻飞,那一阵呼啸从半空冲奔而来,刹那间银涛蹴起,天地茫茫。刀子一样的风,刀子一样的雪,一旦挨上,就觉道道血痕深刻。茶寮就在这阵澎湃浩荡中瑟瑟发抖,门前的凉棚则早被撕裂,鸡毛一样地吹至不见。纸窗破了,莽雪钻入,红通的炭火也畏惧地暗淡下去。屋子里,铁一样的冰冷。
门板咣当响动。木闩在不断的撞击中颓然落地,门訇得大开。女人赶忙去关,手刚伸出去,风雪就裹挟着一个削瘦的影子扑了进来。她猛然一惊,这厢拔出短刃,恨力扎去,耳边就听低闷的一哼。然而,脖子上陡然一冷,一把长刀,逼了上来。
血腥的味道,在冰冷的空气中肆虐。
“关上门!”他沉声喝道。
女人眯起眼睛:“把刀拿开!”
长刀一阵迟疑。女人却自顾拨开,擦肩走过,利落地拾起门闩,将门关上。染血的刀刃就势在袖子上一擦,重又插入腰间。
见她关了门,少年略略放了心,捂住伤口的手松开,在腰间扯下荷包来,往地上一丢。“拿壶酒!”一双眸子,从乱发中透出寒光,攥住刀的手却是微微打颤。
长刀上有未干的血迹,女人看了看,不动声色地走开去,拿了酒,却是兀自上炕,拨拨茶炉里的木炭,吹得灼人了起来,这才将酒放上,说:“冷酒伤身。”
少年愣了一愣,坐去炕沿,将长刀谨慎靠在身旁。
一股熏人的暖意渐渐弥漫。莹白的窗纸渗进风来,冷透了,吹开少年额前的乱发,继而卷起浓重的血腥味道,和着酒香,竟是让人隐隐畅快。只听少年道了句:“爽快!”是极其清朗洪亮的一声,继而烫酒入喉,辛辣地钻到心里去,直直逼出眼泪,却将所有的阴霾落魄一扫而空,只胸中冲天的豪情难以羁绊,一时喝罢了酒,抄起长刀,冲女人抱拳道:“多谢!”然后转身,闪出门去。
鹅毛败絮,放肆地汹涌而入。
屋外,一片茫茫,无天无地。
暮色悄然弥漫。
雪依旧下得紧。风却似停了脚步,只低低地盘旋,仿佛雄鹰的俯冲,谨慎而阴沉的。在四野的银光中,旋起的雪沫探出芒刺,向着长路的远方呼啸而去。天空慢慢拉下黑色的大幕。
门吱嘎开了。那时暮色还未消尽,涟漪一样地漫过极目之处的黄土岭头。女人出了门来,头巾已然拿下,头发散落在肩膀,渐渐地被雪扑满,然后是全身。可她就这样立着,一直到那痕晦暗的颜色被黑夜的大掌一把抹去,这才抖落身上的雪花和冰凌,唇边绽开一缕笑容,低头走进屋子里去。
忽然的,马蹄声滚雷一般地渐行渐近。此外还有人抽下鞭子愤怒的吼叫,马扬起脖子冲天的嘶鸣,奔过时蹄子上溅起的雪泥,呼出的热气,野火一样地烧燎着冬夜的荒原。然而就有那么一盏灯,烘然地晕上窗纸,静静的,不起一丝的惊讶。
马蹄声片刻间去得远了,夜依旧是寂寞。女人端坐着,将炉子上的茶壶端起,手却是忽然颤了一颤。那阵马蹄声又回了来。
马打着响鼻,似乎不耐这恼人的酷寒,蹄子也踢踏起来。终于脚步声橐橐而起,马鞭带着烦躁,击得门咣当响:“屋里的人出来!”声音不紧不缓,颇为沉雄。
女人起身,缄默地开了门,满目的火光明亮。她看了一眼面前束带冠缨的魁梧男子,淡淡说道:“大人有什么事吗?”
“城里走失了逃犯,我们要逐户巡查。”
“大人请便。”女人将门洞开着,走出屋子。魁梧男子大掌一挥,一队官差立刻冲了进去。男子则站在原地,质询的目光中充斥着盛怒的杀气。看来,城里是又出事了。
“今日可有负伤的人停留?”
“回大人的话,不曾见过。”
“真得不曾?”话中略带了狠劲。
“不曾。”她顿了顿:“雪下得这样大,哪里行得了路,更莫说停留了。”
这番应对,不卑不亢。男子见她面色无改,虽是暂时打消了怀疑,视线却是一刻未曾离开。忽然地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便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听到这话,女人微微昂了脖颈,嘴角忽闪过一丝冷笑,然后说道:“这条路,只有我一家茶寮。大人若是出城办事,想必还曾在这里歇过脚,喝过茶,那自然也算是见过了。”
“哦!”男人的眉头倏然锁住,似乎是什么打上了死结。正在琢磨的当儿,官差出了门来,禀报道:“大人,里面没有!”男子一挥手,官差四散上马。有个人却是小步走在最后,腰略微佝偻着,时刻作揖打恭的架势。他来到男子身边,火光中,只看到一双眼睛精光如点漆,透出几分油滑及奸诈。他压低了声音道:“大人,您看,上好的乌龙!”
女人一看,原来是柜上放着的一包茶叶。想来她家徒四壁,也只剩下这点可以盘剥的东西。
男子剑眉一竖,马鞭陡然抽了上去:“混账,你当是什么时候,抓不到人,你我的脑袋都得搬家,你还有心思猫什么茶叶,滚!”
这一吼,茶叶登时掉在了地上。那人抖抖索索地爬上马去,却又是不甘心,冷哼地瞪了女人一眼,这才扬起鞭子,随着去了。
铁蹄声错落地响在沉寂的荒原里,夜黑得似铁,等到走得远了,才又听到雪落的扑扑簌簌,仿佛是指甲在脸上划过的尖锐。女人站了半晌,微微叹下口气,心里无端地有些恻恻然,于是低头进了门。屋内,一片狼藉。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破开云层跃了出来,清辉霎时弥漫。
作者有话要说:被退稿的文,缺点不少,拿上来让大家批评指正。
文不长,已完结的短篇,几天就会更完。
、二
第三日,天晴了。
女人起了个大早,将门口的积雪清出了一条路。又回去屋里,披上件皮绒的斗篷,出了来,往城门的方向望了片刻,便信步走开去。雪地在脚下,延伸成银色的莽原,茫茫不见边际。
呼出一口气,女人松下头巾,面颊上一抹淡极的红晕登时被风吹开了,额前的乱发飞舞起来,乌黑的眸子也因着雪光愈加得清亮。
她微微动了嘴角,似乎是一丝笑容,然而仅仅瞬间,便消没了下去。她只觉脚下一硌,似乎是踩到了什么东西。将脚挪开,她弯下腰去,积雪融化的地方闪现一痕混沌的金属光泽,是一把刀鞘。她伸手去拾,刀鞘如沉船般慢慢浮起,紧接着,那一端,忽然连起一双惨白的大手!
女人眉间一蹙,这才一步上前,双手扒开积雪。那雪是如此之厚,以至于她看到下面掩藏的那张毫无人气的脸之后,不由得一阵骇然。她小心翼翼地去探那人鼻息,冰冷的,却忽然有了游丝般的那么一痕,触在指上,似乎是极烫的酒,让她的心霎时狂跳了起来。他,还活着!是那少年,当日风雪中闯入茶寮的少年!
她愣了一下,方才一把架起他,朝茶寮走去。这里距离茶寮并不甚远,然而,当她扶他到了床上,猛然得一松懈,不觉肩背已是疲累彻骨,而忽然撞进洞开的门里的一股旋风,让她陡然地一颤,原来,她身上的衣服已然湿了大半。她顾不上这些,那少年面色森白,脉息欲绝,若是此时再不施救,怕是再熬不过日头落下。她深吸了一口气,擦擦额上的冷汗,从床头摸出一个黑色布卷来,刚要摊开,就听门外一阵车轮咿哑,有人来了!
她猛然扯开被子,把少年捂了严严实实,这才侧转头仔细听了片刻。只听有人在门外喊道:“姐,姐,快出来!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爽朗的笑声,仿佛晴空里飘过的一声柳笛,带着股稚气的热情与憨厚,女人不禁笑了。她这边从容地半掩了门,那边跨出屋外,开口说道:“冬生,辛苦你了!”话虽然是客气,但比她平时,并无一丝的隔阂与冷漠,饶平日许多的郁压不快,此刻舒开一口气,脸色也欢快了起来。
门口的少年身材魁梧,裹了一件宽大的羊皮袄子,羊毛长长地翻在领子那里,几乎把他的脸整个挡住,一眼看去,只觉得一双眸子忽闪间黑白生动。女人忙走上前去,一把翻下他卷起的袖子,语气里带着点微微的嗔意,却是满怀的关心:“天冷,你出这么多汗,冻坏了可不行!”
“不怕,我天生火力旺!”冬生嘿嘿笑了起来,雪白的牙齿衬得黝黑的面孔愈加得英气。说完,他把推车一放,抓起一个柳条笼子,举到女人面前,说道:“姐,你看,这小东西,前两天不知道怎么跑到后院的菜地去了,我没舍得杀,就编了个笼子,给你装着,这大雪天的,好给你做个伴!”
女人一看,那个不甚精致还有些歪扭的笼子里瑟瑟地趴着一只雪白的兔子,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这是野兔子,气性大,活不了几天的。”
“啊?”冬生浓黑的眉毛一下扭了起来,似乎有些失望,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怪不得爹总笑我做傻事。”而后舒展了眉头说:“那就放了,免得气死了,娘又说是我的罪过!”说完便要扯开笼门,女人一把拦住:“这冰天雪地的,你放了它,找不到吃的,还不是要饿死?还是先给我吧。”
“好!”冬生憨厚一笑,而后又指着车上的东西说:“这些菜是今早刚摘的,正新鲜。这些肉啊鱼的,也是刚杀的,你看血还是热的。其实本来备好了,要送过来,可是城门封了,一个男丁都不让出城。爹娘都着急了,直说不知道你这几天怎么过!今天城门刚能过人,爹娘天没亮就起来忙活了。”
“封城门,为什么?”女人脸色稍稍一冷。
听她问来,冬生不由转了下眼珠,谨慎地四周望了望,方才露出一个畅快的笑容,似乎是闷了多年的恶气,这一晌全部都发泄了出来:“姐,你知道吗?魏老贼死了,被人杀了,就在他的六十大宴上,一刀,头就掉了。在场所有的人都吓傻了,哈哈,真是老天有眼!”
女人愣住了,半晌才露出一丝冰冷的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