檞寄生-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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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总说红玫瑰代表爱情,可是如果红玫瑰真能代表爱情,那用来涵养这朵红玫瑰的,除了荃的泪水,恐怕还得加上我的。
甚至还有明菁的。
秋天到了,南台湾并没有秋天一定得落叶的道理,只是天气不再燠热。
我在家赶个案子,好不容易弄得差不多,伸个懒腰,准备煮杯咖啡。
在流理台洗杯子时,电话响起,一阵慌张,汤匙掉入排水管。
回房间接电话,是荃打来的。
〃你有没有出事?〃
〃出事?没有埃为什么这么问?〃
〃我刚刚,打破了玉镯子。〃
〃很贵重吗?〃
〃不是贵不贵的问题,而是我戴着它好几年了。喔。打破就算了,没关系的。我不怎么心疼的,只是担心你。担心我什么?我以为……以为这是个不好的预兆,所以才问你有没有出事。我没事,别担心。真的没有?〃荃似乎很不放心。
〃应该没有吧。不过我用来喝咖啡的汤匙,刚刚掉进排水管了。那怎么办?暂时用别的东西取代啊,反正只是小东西而已。嗯。别担心,没事的。好。吃饭要拿筷子,喝汤要用汤匙,知道吗?好。睡觉要盖棉被,洗澡要脱衣服,知道吗?好。〃荃笑了。
隔天,天空下着大雨,荃突然来台南,在一家咖啡器材店门口等我。
〃你怎么突然跑来台南呢?〃
荃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根汤匙,跟我弄丢的那根,一模一样。
〃你的汤匙是不是长这样?我只看过一次,不太确定的。没错。我找了十几家店,好不容易找到呢。我每到一家店,就请他们把所有的汤匙拿出来,然后一根一根找。后来,我还用画的呢。〃荃说完一连串的话后,笑了笑,掏出手帕,擦擦额头的雨水。
〃可是你也不必急着在下雨天买埃〃
〃我怕你没了汤匙,喝咖啡会不习惯。〃
〃你……〃我望着从荃湿透的头发渗出而在脸颊上滑行的水珠,说不出话。
〃下雨时,不要只注意我脸上的水滴,要看到我不变的笑容。〃荃笑了起来,〃只有脸上的笑容,是真实的呢。你全身都湿了。为什么不带伞呢?我会担心你的。我只是忘了带伞,不是故意的。你吃饭时会忘了拿筷子吗?那不一样的。〃荃将湿透的头发顺到耳后:〃筷子是为了吃饭而存在,但雨伞却不是为了见你一面而存在。可是……对我而言,认识你之前,前面就是方向,我只要向前走就行。认识我之后呢?你在的地方,就是方向。〃荃虽然浅浅地笑着,但我读得出她笑容下的坚毅。
三天后,也就是1999年9月21日,在凌晨1点47分,台湾发生了震惊世界的集集大地震。
当时我还没入睡,下意识的动作,是扶着书架。
地震震醒了我、柏森、子尧兄和秀枝学姐。
我们醒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打电话回家询问状况。
明菁和荃也分别打电话给我,除了受到惊吓外,她们并没损伤。
我、柏森和秀枝学姐的家中,也算平安。
只有子尧兄,家里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
那晚的气氛很紧绷,我们四人都没说话,子尧兄只是不断在客厅踱步。
五点多又有一次大规模的余震,余震过后,子尧兄颓然坐下。
〃子尧兄,我开车载你回家看看吧。〃柏森开了口。
〃我也去。〃我接着说。
〃我……〃秀枝学姐还未说完,子尧兄马上向她摇头:〃那地方太危险,你别去了。〃一路上的车子很多,无论是在高速公路或是省道上。
透过后视镜,我看到子尧兄不是低着头,就是瞥向窗外,不发一语。
子尧兄的家在南投县的名间乡,离震央很近。
经过竹山镇时,两旁尽是断垣残壁,偶尔还传来哭声。
子尧兄开始喃喃自语,听不清楚他说什么。
当我们准备穿过横跨浊水溪的名竹大桥,到对岸的名间乡时,在名竹大桥竹山端的桥头,我们停下车子,被眼前的景象震慑祝名竹大桥多处桥面落桥,桥墩也被压毁或严重倾斜。
桥头拱起约三公尺,附近的地面也裂开了。
子尧兄下车,遥望七百公尺外的名间乡,突然双膝跪下,抱头痛哭。
后来我们绕行集集大桥,最后终于到了名间。
子尧兄的家垮了,母亲和哥哥的尸体已找到,父亲还埋在瓦砾堆中。
嫂嫂受了重伤,进医院,五岁的小侄子奇迹似的只有轻伤。
我们在子尧兄残破的家旁边,守了将近两天。
日本救难队来了,用生命探测仪探测,确定瓦砾堆中已无生命迹象。
他们表示,若用重机械开挖,可能会伤及遗体,请家属定夺。
子尧兄点燃两柱香,烧些纸钱,请父亲原谅他不孝。
日本救难队很快挖出子尧兄父亲的遗体,然后围成一圈,向死者致哀。
离去前,日本救难队员还向子尧兄表达歉意。
子尧兄用日文说了谢谢。
子尧兄告诉我们,他爷爷在二次大战时,被日本人拉去当军夫。
回家后,瘸了一条腿,从此痛恨日本人。
影响所及,他父亲也非常讨厌日本人。
〃没想到,最后却是日本人帮的忙。〃
子尧兄苦笑着。
之后子尧兄常往返于南投与台南之间,也将五岁的侄子托我们照顾几天。
那阵子,只要有余震发生,子尧兄的侄子总会尖叫哭喊。
我永远忘不了那种凄厉的啼哭声。
没多久,子尧兄的嫂嫂受不了打击,在医院上吊身亡。
当台湾的老百姓,还在为死者善后,为生者抚慰心灵时,台湾的政治人物,却还没忘掉2000年的总统大眩地震过后一个多月的深夜,我被楼下的声响吵醒。
走到楼下,子尧兄的房间多了好几个纸箱子。
〃菜虫,这些东西等我安定了,你再帮我寄过来。子尧兄,你要搬走了?嗯。我工作辞了,回南投。我得照顾我的小侄子。〃子尧兄一面回答,一面整理东西。
我叫醒柏森,一起帮子尧兄收拾。
〃好了,都差不多了。剩下的书,都给你们吧。〃子尧兄说。
我和柏森看着子尧兄,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一人一块。〃子尧兄分别给我和柏森一个混凝土块。
〃这是?〃柏森问。
〃我家的碎片。如果以后你们从政,请带着这块东西。嗯?〃我问。
〃地震是最没有族群意识的政治人物,因为在它之下死亡的人,是不分本省人、外省人、客家人和原住民的。它压死的,全都是台湾人。〃我和柏森点点头,收下混凝土块。
子尧兄要去坐车前,秀枝学姐突然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你就这样走了,不留下一句话?〃秀枝学姐说。
〃你考上研究所时,我送你的东西,还在吗?当然在。我放在房间。我要说的,都说在里面了。〃子尧兄提起行李,跟秀枝学姐挥挥手,〃再见了。〃我和柏森送走子尧兄后,回到客厅。
秀枝学姐坐在椅子上,看着子尧兄送给她的白色方形陶盆,发呆。
〃到底说了些什么呢?〃秀枝学姐自言自语。
我和柏森也坐下来,仔细端详一番。
〃啊!〃我突然叫了一声,〃我知道了。〃
〃是什么?〃柏森问我。
〃我爱杨秀枝。〃
〃啊?〃秀枝学姐很惊讶。
我指着〃明镜台内见真我〃的〃我〃,和〃紫竹林外山水秀〃的〃秀〃,还有〃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乃大爱也〃的〃爱〃。
〃我爱秀?然后呢?〃柏森问。
〃观世音菩萨手里拿的,是什么?〃我又指着那块神似观世音的石头。
〃杨枝埃〃柏森回答。
〃合起来,不就是〃我爱杨秀枝〃?〃
秀枝学姐听完后,愣在当地。过了许久,好像有泪水从眼角窜出。
她马上站起身,冲回房间,关上房门。
几分钟后,她又出了房门,红着眼,把陶盆搬回房间。
连续两个星期,我没听到秀枝学姐说话。
从大一开始,跟我当了八年室友的子尧兄,终于走了。
他成了第二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
子尧兄走后,我常想起他房间内凌乱的书堆。
〃痴儿啊痴儿。〃子尧兄总喜欢摸摸我的头,然后说出这句话。
虽然他只大我五岁,我有时却会觉得,他是我的长辈。
他曾提醒我要下定决心,我的决心却总在明菁的眼神下瓦解。
子尧兄,我辜负你的教诲。
当秀枝学姐终于开口说话时,我又接到荃的电话。
这阵子因为子尧兄和地震的关系,荃很少打电话来。
听到荃的声音,又想到子尧兄和秀枝学姐的遗憾,我突然很想看到荃。
〃你最近好吗?〃
〃可以见个面吗?〃
〃你……〃
〃怎么了?不可以吗?〃
〃不不不……〃荃的声音有点紧张,很快接着说,〃只是你从没主动先说要见我,我……我很惊讶。只有惊讶吗?还有……还有我很高兴。〃荃的声音很轻。
〃还有没有?〃我笑着说。
〃还有〃可以见个面吗?〃是我的台词,你抢词了呢。〃荃也笑了。
〃那……可以吗?〃
〃嗯。我明天会坐车到台南。〃
〃有事要忙吗?〃
〃嗯。我尽快在五点结束,那时我在成大校门口等你,好吗?好的。明天见。嗯。〃枉费我当了那么多年的成大学生,竟然还搞不清楚状况。
扣掉安南校区,成大在台南市内,起码还有六七个校区。
每个校区即使不算侧门,也还有前门和后门。
那么问题又来了,所谓的〃成大校门口〃是指哪里?
我只好骑着机车,在每个可以被称为〃成大校门口〃的地方,寻找荃。
终于在第八个校门口,看到荃。
〃对不起,让你久等。〃我跑近荃,气喘吁吁。
〃会久吗?〃荃看了看手表,〃还没超过五点十分呢。是吗?〃我笑了笑,〃我好像每次都让你等,真不好意思。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等你的感觉,我会安静的。安静?嗯。我会静静地等,不会乱跑。你可以慢慢来,不用急。如果我离开台南呢?我等你回台南。如果我离开台湾呢?我等你回台湾。如果我离开地球到火星探险呢?我等你回地球。如果我离开人间呢?还有下辈子,不是吗?〃荃,你真的,会一直等待吗?
【十】
我对你的思念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
可是,不假
并以任何一种方式,源远流长
亲爱的你
无论多么艰难的现在,终是记忆和过去
我会一直等待
为你
第十根烟,也是烟盒里最后一根烟。
再用右手食指往烟盒里掏掏看,的确是最后一根烟了。
看了看表,从上这班火车到现在,刚好过了四小时又四十四分钟。
很有趣的数字。
我只敢说〃有趣〃,不敢说〃不吉利〃。因为我实在需要运气。
剩下的车程,只有大约20分钟而已。
快回到台南了。
我、柏森、子尧兄、秀枝学姐、孙樱和明菁六个人,都曾在台南求学或就业多年,后来也分别离开台南。
我是最晚离开台南的人,却最早回来。
其他五人,也许会回台南,也许不会,人生是很难讲的。
倒是荃,原本不属于台南,但却搬到台南。
子尧兄离开台南一个月后,荃决定搬到台南。
〃为什么要搬到台南呢?〃我问荃。
〃我只想离你比较近。〃
〃可是你在高雄那么久了。〃
〃住哪儿对我来说,都一样的。〃
〃这样好吗?〃
〃没关系的。以后如果你想见我,我就可以很快让你看到呢。高雄到台南,不过一小时车程。差不了多少埃我知道等待的感觉,所以我不愿让你多等,哪怕只是一个小时。〃荃的嘴角上扬,嘴型的弧线像极了上弦月。
〃那你还是一个人住?〃
〃嗯。〃
〃不会孤单吗?〃
〃我一个人不孤单。想你时,才会孤单。你……〃我很想说些什么,但一时之间却找不到适当的文字。
〃如果你也不想让我等待……〃荃顿了顿,接着说,〃当你去火星探险时,请你用绳子将我们绑在一起。〃荃的茶褐色眼睛射出光亮,我下意识地触摸我的心跳,无法说话。
荃搬到台南三天后,明菁任教的学校校庆,她邀我去玩。
〃过儿,明天我们学校校庆,还有园游会哦。来玩吧。姑姑,我会怕你的宝贝学生呢。咦?你说话的语气为什么这么怪?干吗用'呢'?我……〃接触到明菁的视线,我下意识地抓住右肩。
〃一个大男生怎么会怕高中女生呢?〃明菁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动作。
〃可是……〃
〃过儿,来玩嘛。别胡思乱想了。〃
我看了看明菁的眼神,缓缓地点个头。
我并非害怕明菁学生的顽皮,我怕的是,她们的纯真。
她们纯真的模样,总会让我联想到,
我其实不是杨过,而是陈世美。
隔天上午,我晃到明菁的学校。
原本从不让男生进入校园的女校,今天特别恩准男生参观。
女校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很难找到男厕所而已。
不过女校的男厕所非常干净,偶尔还可以看见蜘蛛在墙角结网。
我远远看到明菁她们的摊位,人还未走近,就听到有人大喊:〃小龙女老师,你的不肖徒弟杨过来了!〃是那个头发剪得很短的女孩。
明菁似乎正在忙,抬起头,视线左右搜寻,发现了我,笑着向我招手。
我走进明菁的摊位,几个女学生招呼我坐着。
〃杨先生,请坐。〃有个看来很乖巧的女孩子微笑着对我说。
〃他不姓杨啦,他会被叫成杨过只是个讽刺性的悲哀而已。〃短发的女孩又开了口。
〃讽刺性的悲哀?〃乖巧的女孩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