檞寄生-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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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果所谓的人情世故,就是要把话说得拐弯抹角,说得体面。
那我实在不应该让荃失去纯真。
〃你又……又生气了吗?〃过了许久,荃小心翼翼地问着。
〃没有埃怎么了?〃
〃你突然不出声,很奇怪的。〃
〃喔。那好吧。可以请教你,为什么我不适合写稿吗?因为你不会写呀。不会?嗯。就像……就像你可以打我屁股,但是你不会打。道理是一样的。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想打你屁股呢?因为我很乖的。〃荃笑了起来,像个小孩。
〃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是说我有能力写稿,但是我不想写。对,就是这个意思。〃荃很高兴,〃所以我说你好聪明的。那,为什么我不想写呢?你想写的话就不会是你了。〃荃似乎很努力地想了一下,然后说:〃如果你帮我写稿,你可能每星期要写一千字。但你的文字不是被制造出来的,你的文字是自然地诞生出来的。制造?自然?嗯。这就像快乐一样。我如果希望你每天固定制造十分钟快乐给我,你是做不到的,因为你可能整天都处于悲伤的情绪中。而且,被制造出来的快乐,也不是快乐呢。嗯。你文章中的文字,是没有面具的。不像你说话中的文字,有面具。啊?真的吗?我又说错话了,对不起。〃荃吐了吐舌头。
〃没关系。我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只知道你文章中的文字,是下意识地表达情感,是真实的。〃荃看看我,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可以……再继续讲吗?可以埃嗯。而你说话中的文字,是被包装过的。我只能看到表面的包装纸,猜不到里头是什么东西。〃荃很轻声地说出这段话。
〃嗯。谢谢你。我会很仔细地思考这个问题。你不会生气吧?〃荃低下头,眼睛还是偷偷瞄着我。
〃不会的。真的。〃
〃嗯……我看到你,就会想跟你说这么多。我平常几乎不说话的。真的吗?嗯。因为我说话常惹人生气。〃荃又吐了舌头,顽皮地笑着。
〃你以后要常常跟我说话喔。〃
〃嗯。你不生气的话,我就常说。〃
我们又沉默一会。然后我起身,准备上洗手间。
〃你……你要走了吗?〃荃似乎很慌张。
〃没有埃只是上个洗手间而已。〃
〃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会埃只要不淹死在马桶里的话。〃
〃请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喔。对不起。〃我只好再做些动作。
〃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举高)会(拍手)回来(两手平伸)。呵呵。〃荃笑了两声,〃我会等你。〃我从洗手间回来后,荃看了看我,微笑着。
我们再聊了一会天。
跟荃聊天是很轻松的,我有什么就说什么,她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不用太注意修饰语言中的文字和语气。
我也注意到,荃的所有动作都非常轻,非常和缓。
说话的语气也是。
也就是说,她说话的句子语气,不会用惊叹号。
只是单纯的逗号,和句号。
语尾也不会说出〃哦〃、〃唷〃、〃啦〃、〃啰〃之类的。
通常出现的是〃呢〃。顶多出现〃呀〃,但语气一定不是惊叹号。
如果荃要表达惊叹号的意思,会用眼神,还有手势与动作。
由于荃说话句子的语气太和缓,有时说话的速度还会放得很慢,而且句子间的连接,也不是很迅速,总会有一些时间差。
所以我常常不知道她说话的句子是否已经结束。
于是我会等着。
直到她说:〃我句号了。〃
我就会笑一笑,然后我再开始接着说。
还有,我注意到,她的右手常会按住左胸,然后微微喘气。
不过我没问。
荃也没说。
当我注意到餐馆内的空桌子,突然多了起来时,我看了看表。
〃已经十一点了,你该不该回去了?〃
〃不用的。我一个人祝〃
〃你住哪?〃
〃我家里在台中。不过我现在一个人住高雄。啊?那还得坐火车啊,不会太晚吗?会吗?那你到了高雄,怎么回家?一定没公车了,只好坐出租车。走吧。〃我迅速起身。
〃要走了吗?〃
〃当然埃太晚的话,你一个女孩子坐出租车很危险。不会的。还是走吧。可是……我想再跟你说话呢。我留我的电话号码给你,回家后你可以打电话给我。好。〃到了火车站,11点24分的自强号刚过。
我只好帮她买11点58分的莒光号。
另外,我也买了张月台票,陪她在第二月台上等车。
〃你为什么突然有懊恼和紧张的感觉呢?〃荃在月台上问我。
〃你看出来了?〃
〃嗯。你的眉间有懊恼的讯息,而握住月台票的手,很紧张。嗯。如果早点到,就不用多等半小时火车。可是我很高兴呢。我们又多了半小时的时间在一起。〃我看了荃一眼,然后右手中指在右眉的眉梢,上下搓揉。
〃你不用担心我的。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荃笑着说。
〃你知道我担心你?〃
〃嗯。〃荃指着我的右眉。
〃那你回到家后,记得马上打电话给我,知道吗?嗯。会不会累?不会的。〃荃又笑了。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事实上我也有同样的问题。真的吗?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应该不会错的。你真是高手,太厉害了。你……你不是还有问题吗?还是瞒不过你。〃我笑了笑。
〃你想问什么呢?〃
〃我到底是什么颜色?〃
〃你的颜色很纯粹,是紫色。〃
荃凝视我一会,叹口气说:〃只可惜是深紫色。浅一点就好了。可以告诉我原因吗?通常人们都会有两种以上的颜色,但你只有一种。为什么?每个人出生时只有一种颜色。随着成长,不断被别人涂上其他色彩,当然有时自己也会刻意染上别的颜色。但你非常特别,你始终都只有一种颜色。只不过……〃我等了一会,一直等不到句号。
我只好问:〃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你的颜色不断地加深。你出生时,应该是很浅的紫色。颜色加深是什么意思呢?这点你比我清楚,不是吗?我还是想听你说。〃荃叹口气,〃那是你不断压抑的结果。于是颜色愈来愈深。最后会怎样呢?最后你会……〃荃咬了咬下唇,吸了很长的一口气,接着说,〃你会变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来像是黑色,但本质却还是紫色。那又会如何呢?到那时……那时你便不再需要压抑。因为你已经崩溃了。〃荃看着我,突然掉下一滴眼泪,泪水在脸上的滑行速度非常快。
大约只需要眨一下眼睛的时间,泪水就已离开眼眶,抵达唇边。
〃对不起。我不问了。〃
〃没。我只是突然觉得悲伤。你现在……眉间的紫色,好深好深。别担心。我再把颜色变浅就行了。你做不到的。那不是你所能做到的。〃荃摇摇头。
〃那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像我一样。快乐时就笑,悲伤时就掉眼泪。不需要压抑。我会学习的。那不是用学习的。因为这是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为什么我却很难做到?因为你一直压抑。真的吗?嗯。其实每个人多少都会压抑自己,但你的压抑情况……好严重的。
一般人的压抑能力并不强,所以情感还是常会表露,这反而是好事。
但是你……你的压抑能力太强,所有的情感都被镇压住了。〃荃叹了口气,摇摇头。
〃你的压抑能力虽然很强,还是有限的。但情感反抗镇压的力量,却会与日俱增,而且还会有愈来愈多的情感加入反抗。一旦你镇压不住,就会……就会……别说这个了。好吗?〃荃看了我一眼,有点委屈地说:〃你现在又增加压抑的力道了。〃我笑一笑,没有说话。
〃可不可以请你答应我,你以后不再压抑,好吗?我答应你。我不相信。我(手指着鼻子)答应(两手拍脸颊)你(手指着荃)。真的吗?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举高)答应(两手拍脸颊)你(手指着荃)。我要你完整地说。我(手指着鼻子)不再(握紧双拳)压抑……〃想了半天,只好问荃:〃压抑怎么比?傻瓜。哪有人这样随便乱比的。〃荃笑了。
〃那你相信了吗?〃
〃嗯。〃荃点点头。
火车进站了。
荃上车,进了车厢,坐在靠窗的位置。
荃坐定后,隔着车窗玻璃,跟我挥挥手。
这时所有语言中的文字和声音都失去意义,因为我们听不见彼此。
汽笛声响起,火车起动。
火车起动瞬间,荃突然站起身,右手手掌贴住车窗玻璃。
她的嘴唇微张,眼睛直视我,左手手掌半张开,轻轻来回挥动五次。
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右眼。再伸出左手食指,指着左眼。
然后左右手食指在胸前互相接触。
荃开心地笑了。
一直到离开我的视线,荃都是笑着的。
荃表达的意思很简单,〃我们会再见面吗?〃我表达的意思更简单,〃一定会。〃
【八】
我愿是一颗,相思树上的红豆
请你在树下,轻轻摇曳
我会小心翼翼,鲜红地,落在你手里
亲爱的你
即使将我沉淀十年,收在抽屉
想念的心,也许会黯淡
但我永不褪去
红色的外衣
〃二水,二水站到了。下车的旅客,请不要忘记随身所携带的行李。〃火车上的广播声音,又把我拉回到这班南下的莒光号列车上。
而我的脑海,还残存着荃离去时的微笑,和手势。
我回过神,从烟盒拿出第八根烟,阅读。
嗯,上面的字说得没错,把相思豆放了十年,还是红色。
我念高中时,校门口有一棵相思树,常会有相思豆掉落。
我曾捡了几颗。
放到现在,早已超过十年,虽然颜色变深了点,却依然是红。
原来相思豆跟我一样,也会不断地压抑自己。
当思念的心情,一直被压抑时,
最后是否也会崩溃?
而我会搭上这班火车南下,是否也是思念崩溃的结果?
我活动一下筋骨,走到车厢间,打开车门。
不是想跳车,只是又想吹吹风而已。
快到南台湾了,天气虽仍嫌阴霾,但车外的空气已不再湿冷。
这才是我所熟悉的空气味道。
突然想起柏森说过的,〃爱情像沿着河流捡石头〃的比喻。
虽然柏森说,在爱情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规则。
可是,真的没有规则吗?
对我而言,这东西应该存在着红灯停绿灯行的规则,才不致交通大乱。
柏森又说,看到喜欢的石头,就该立刻捡起,以后想换时再换。
我却忘了问柏森,如果出现两颗形状不一样但重量却相同的石头时,应该如何?
同时捡起这两颗石头吗?
人类对于爱情这东西的理解,恐怕不会比对火星的了解来得多。
也许爱情就像鬼一样,因为遇到鬼的人总是无法贴切地形容鬼的样子。
没遇到鬼之前,大家只能想象,于是每个人心目中鬼的形象,都不一样。
只有遇到鬼后,才知道鬼的样子。
但也只能知道,无法向别人形容。
别人也不见得能体会。
望着车外奔驰过的树,我叹了一口气。
把爱情比喻成鬼,难怪人家都说我是个奇怪的人。
只有明菁和荃,从不把我当作奇怪的人。
〃你是特别,不是奇怪。〃
明菁会温柔地直视着我,加重说话的语气。
〃你不奇怪的。〃
荃会微皱着眉,然后一直摇头。双手手掌向下,平贴在桌面上。
明菁和荃,荃和明菁。
我何其幸运,能同时认识明菁和荃。
又何其不幸,竟同时认识荃和明菁。
当我们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时,我们就必须选择接受或拒绝。
就像明菁出现时的情形一样。
我必须选择接受明菁,或是拒绝明菁。
可是当我们好像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时,我们却已经无法接受和拒绝。
就像荃出现时的情形一样。
我已经不能接受荃,也无法拒绝荃。
握住车门内铁杆的右手,箍紧了些。
右肩又感到一阵疼痛。
只好关上车门,坐在车门最下面的阶梯。
身体前倾,额头轻触车门,手肘撑在膝盖上。
拔下眼镜,闭起眼睛,双手轻揉着太阳穴。
深呼吸几次,试着放松。
荃说得没错,我现在无法用语言中的文字和声音表达情绪。
只有下意识的动作。
荃,虽然因为孙樱的介绍,让你突然出现在我生命中。
但我还是想再问你,〃我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吗?〃那天荃坐上火车离去后,回研究室的路上,我还是不断地思考这问题。
于是在深夜的成大校园,晃了一圈。
回到研究室后,准备磨咖啡豆,煮咖啡。
〃煮两杯吧。〃柏森说。
〃好。〃我又多加了两匙咖啡豆。
煮完咖啡,我坐在椅子,柏森坐在我书桌上,我们边喝咖啡边聊。
〃你今天怎么出去那么久?我一直在等你吃晚餐。〃柏森问。
〃喔?抱歉。〃突然想起,我和荃都没吃晚餐。
不过,我现在并没有饥饿的感觉。
〃怎么样?孙樱的朋友要你写什么稿?〃
〃不用写了。她知道我很忙。〃
〃那你们为什么谈那么久?〃
〃是埃为什么呢?〃
我搅动着咖啡,非常困惑。
电话声突然响起。
我反射似的弹起身,跑到电话机旁,接起电话。
果然是荃打来的。
〃我到家了。〃
〃很好。累了吧?〃
〃不累的。〃
〃那……已经很晚了,你该不该睡了?〃
〃我还不想睡。我通常在半夜写稿呢。〃
〃喔。〃
然后我们沉默了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