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人生的枷锁)-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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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他梳洗整容了一番,喝了杯茶,吃了点涂黄油的面包。吃东西的当儿,他浏览着晨报上的广告栏,目光停留在几家遐迩闻名的公司的装饰织品部招聘售货员的广告上。他的心不由得莫名其妙地变得有些儿沉重。囿于中产阶段的偏见,他觉得踏进商店去当售货员怪丢人现眼的,但他耸了耸双肩。说到底,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他决定去试它一试。菲利普不觉诧异起来,觉得自己对每一次遭受的耻辱都逆来顺受,甚至还堂而皇之地迎上前去,就像是在胁迫命运同自己摊牌似的。他怀着难言的羞赧心情,于九时来到装饰织品部。这时,他发现已经有许多人赶在自己的头里先到了。他们中间从十六岁的少年到四十岁的成年男子各种年龄的人都有。有几个人压低了声音在交谈着,但大多数都缄默不语。菲利普站进队伍里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向他投来充满敌意的一瞥。这当儿,他听到有个人在说:
〃我盼只盼早点通知我落选的消息,这样我好及时到别处去找工作。〃
站在身后的那个人朝菲利普瞥了一眼,随即问了一句:
〃您过去做过这种工作吗?〃
〃没做过。〃
那个人顿了顿后便接着说道:〃吃过了午饭,即使是小客栈,未经事先预订房间,也是不会接待你的。〃
菲利普两眼望着那些店员,只见有的在忙着悬挂擦光印花布和印花装饰布,还有的人呢,他听身边的人介绍说,他们是在整理从乡间邮来的订货单。约莫九点一刻的光景,经理到了。他听到队伍里有人告诉另一个人说这位就是吉本斯先生。此人中年模样,矮矮胖胖的,蓄着浓密的胡子。深色的头发,油光可鉴。他动作轻快,脸上一副精明相。他头上戴了顶丝绸质地的帽子,身上着了一件礼服大衣,翻领上别了朵绿叶簇拥着的洁白的天竺葵。他径直走进办公室,让门敞开着。那间办公室很小,角落里摆着一张美国式的有活动顶板的书桌,此外,就是一个书橱和一个柜子。站在门外的人望着吉本斯先生慢条斯理地从大衣翻领上取下天竺葵,把它插入盛满水的墨水瓶里。据说上班时别花是违反规定的。
(这天上班时间,店员们为了讨好他们的顶头上司,一个个竞相赞美那枝天竺葵。
〃我这辈子还从没见过比这更美的花儿呢,〃他们争先恐后地说。〃总不会是你自个儿种的吧?〃
〃是我自个儿种的,〃吉本斯先生说着,脸上笑容可掬,那对聪慧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自豪的光芒。)
吉本斯先生摘下帽子,换下礼服大衣后,瞟了一眼桌上的信件,随后又朝站在门外的那些人瞥了一眼。他微微弯了弯手指,打了个手势,于是站在队伍里的第一个人便进了他的办公室。这些人一个挨着一个打他面前走过,回答着他的发问。他问得很简短,在发问的当儿,两眼死死地盯视着应试人员的脸孔。
〃年龄?经历?你为什么离开你以前的工作?〃
他脸上毫无表情地听着别人的答话。轮到菲利普时,菲利普觉得吉本斯先生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凝视着他。这天菲利普穿着整洁,衣服裁剪得还算贴身,显得有些儿与众不同。
〃有何经历?〃
〃对不起,我从没干过这类工作,〃菲利普答道。
〃那不行。〃
菲利普走出了办公室,此番经历并没有给他带来比想象的更为剧烈的痛苦,所以他也不觉得特别难受。他不可能存有一下子就能找到职位的奢望。此时,他手里还拿着那张报纸,便又在广告栏里找开了。他发现霍尔本地区有爿商店也在招聘一名售货员。可是,到那儿一看,这一职位已经给人占了。这一天他还想吃东西的话,那就得赶在劳森外出用餐之前到达劳森的画室。他沿着布朗普顿路信步朝自由民街走去。
〃喂,月底之前,我手头一个钱也没有了,〃菲利普一有机会便对劳森说。〃我希望你能借给我半个英镑,好吗?〃
他发现开口向别人借钱可真难哪。此时,他回想起医院里有些人向他借钱时的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来,他们从他手里借走钱,非但无意归还,而且看上去还像是他们在赐予他恩典似的。
〃非常乐意,〃劳森说。
可是,劳森把手伸进口袋掏钱时,发觉自己总共才有八个先令。菲利普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嗯,呃,那就借给我五个先令吧,好吗?〃他轻轻地说道。
〃喏,给你五先令。〃
菲利普来到威斯敏斯特一家公共浴室,花了六便士洗了个澡。然后,他买了点食物填了填肚子。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打发这天下午的时光。他不愿再回到医院去,生怕被人撞见问这问那的,再说,眼下那儿也没他干的事了。他曾经呆过的两三个科室里的人对他的不露面兴许会感到纳闷,不过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他也不是第一个不告而别的人。他来到免费图书馆,借了几张报纸看起来,看腻了就抽出史蒂文森的《新天方夜谭》。但是,他发觉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书上写的对他来说毫无意思,因为他还在不停地考虑着他眼下困厄的境地。他脑子里翻来复去地考虑着同样的问题,头都胀了。后来,他渴望着吸口新鲜空气,便从图书馆出来,来到格林公园,仰天躺在草坪上。他怏怏不乐地想起了自己的残疾,正因为自己是个跛子,才没能上前线去打仗。他渐渐进入了梦乡,梦见自己的脚突然变好了,远离祖国来到好望角的骑兵团队。他在报纸上的插图里看到的一切为他的想象添上了翅膀。他看到自己在费尔德特,身穿卡其军服,夜间同旁人一道围坐在篝火旁。他醒来时,发觉天色尚早,不一会儿,耳边传来议院塔上的大钟当当接连敲了七下。他还得百无聊赖地打发余下的十二个小时呢,他特别害怕那漫漫的长夜。天上阴云密布,他担心天快下雨了。这样,他得上寄宿舍去租张铺过夜。他曾在兰佩思那儿看到寄宿舍门前的灯罩上亮着的广告:床铺舒适,六便士一个铺位。可他从来没进去住过,而且也怕那里面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和虫子。他打定主意,只要天公作美,就在外头宿夜。他在公园里一直呆到清园闭门,然后才起身到处溜达。眼下,他感到疲惫不堪。蓦然间,他想要是能碰上个事故,兴许倒是个好运气。那样的话,他就可以被送进医院,在干干净净的床铺上躺上几个星期。子夜时分,他饥饿实在难忍,于是便上海德公园拐角处吃了几片马铃薯,喝了杯咖啡。接着,他又到处游荡。他内心烦躁不安,毫无睡意,而且生怕遇上警察来催促他不停地往前走。他注意到自己渐渐地从一个新的角度来看待那些警察了。这是他在外露宿的第三个夜晚了。他不时地坐在皮卡迪利大街上的长条凳上小歇一会,破晓时分,便信步朝切尔西长堤踅去。他谛听着议院塔上的大钟的当当钟声,每过一刻钟便做个记号,心里盘算着还得呆多久城市才能苏醒过来。早晨,他花了几枚铜币梳洗打扮了一番,买了张报纸浏览上面的广告栏的消息,接着便动身继续去寻找工作。
接连数日,他都是这样度过的。他进食很少,渐渐觉得浑身懒洋洋的,软弱无力,再也打不起精神去寻找工作,而要找到工作看上去确比登天还难。他抱着能被录取的一线希望,久久地等待在商店的门口,却被人家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对此,他也慢慢地习以为常了。他瞧着招聘广告的说明,按图索骥,跑遍了整个伦敦去寻求工作。可是没多久,他发现一些面熟的人也同他一样一无所获。他们中间有那么一两个人想同他交个朋友,可是他疲倦不堪,没精打采的,也懒得接受他们的友好表示。以后他再也没有去找过劳森,因为他还欠劳森五个先令未还呢。近来,他成天公头昏眼花,脑子也不好使,对以后他究竟会落得个什么结局,他也不怎么介意了。他经常哭泣,起初他还不住地生自己的气,觉得怪丢人的,可后来他发觉哭了一场,心里反而觉得好受些了,至少使得他感到肚子也不怎么饿了。凌晨时分,寒风刺骨,他可遭罪了。一天深夜,他溜进寓所去换了换内衣。约莫凌晨三点光景,他断定这时屋内的人们还在酣睡,便悄然无声地溜进了房间,又于早上五点偷偷地溜了出来。在这期间,他仰卧在柔软的床铺上,心里着实痛快。此时,他浑身骨头阵阵酸痛。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扬扬得意地领略着这番乐趣,感到惬意至极,怎么也睡不着。他对食不果腹的日子慢慢习惯了,倒也不大觉得肚子饿,只是觉得浑身无力而已。眼下,他脑海里常常掠过自杀的念头,但是他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个问题,生怕自杀的念头一旦占了上风,他就无法控制住自己。他一再默默地告诫自己,自杀的举动是荒唐的,因为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时来运转的。他说什么也摆脱不了这样的印象:他眼下所处的困境显得太荒谬,因此他根本就没有把它当真。他认为这好比是一场他不得不忍受的疾病,但最后终究是会从这场疾病中康复过来的。每天夜里,他都赌咒,发誓,无论什么力量都不能使他再忍受一次这样的打击,并决心次日早晨给他大伯和律师尼克逊先生,或者劳森写封信。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他怎么也不想低三下四地向他们承认自己的失败。他不清楚劳森知道了他的情况后会有何反应。在他们的友好交往中,劳森一向是轻率浮躁的,而他却为自己略通世故人情而感到自豪。他将不得不把自己的愚蠢行为向劳森和盘托出。在接济了他一次以后,劳森很可能会让他吃闭门羹,对此,菲利普心里惴惴不安。至于他的大伯和那位律师,他们肯定会有所表示的,不过,他怕他们会呵斥自己,而他自己可不愿受任何人的呵斥。他咬紧牙关,心里不住地默默念叨着:事情既然发生了,那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懊恼是荒唐可笑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可劳森借给他的五先令却维持不了多久。菲利普殷切期盼着星期肾快快到来,这样,他就可以上阿特尔涅家去。究竟是什么阻拦他迟迟不去阿特尔涅家的,菲利普自己也说不清楚,兴许是他想独自熬过这一难关的缘故吧。虽说阿特尔涅家道艰难,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可眼下也只有阿特尔涅能够为他排难解闷了。或许在吃过午饭后,他可以把自己的难处告诉给阿特尔涅。他嘴里不断地念叨着他要对阿特尔涅说的话。他十分担心阿特尔涅会说些惠而不实的漂亮话来打发他,要是那样的话,他可真受不了。因此,他想尽可能地拖延时间,迟一点让自己去尝那种遭人冷遇的苦味。此时,菲利普对他的伙伴都丧失了信心。
星期六的夜晚,又湿又冷。菲利普吃足了苦头。从星期六中午起直到他拖着疲乏的步子上阿特尔涅家这段时间里,他粒米未吃,滴水未进。星期天早晨,他在查里恩十字广场的盥洗室里花去了身上仅剩的两便士,梳洗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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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著
张柏然 张增健 倪俊/译
第一百零一章
菲利普举手按门铃的当儿,窗口探出一个脑袋,不一会儿,他听到楼梯上一阵杂乱的咚咚脚步声,这是孩子们冲下楼给他开门来了。他弯下腰,仰起一张苍白、急切、憔阵的脸,让孩子们挨着亲吻。孩子们对他充满了爱慕之情,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为了使自己喘过气来,他跟孩子们东扯葫芦西扯瓢的聊着,在楼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此时他有点儿歇斯底里的,几乎什么事情都会引起他大哭一场。孩子们问他上个星期天为河不来他们家,他回答说病了。他们想知道他生的是什么病,而菲利普为了同他们逗趣,回答说是患了一种神秘莫测的病症,那病名非驴非马,听上去既像希腊文,又像拉丁文,模棱两可的(医学专门术语里希腊、拉丁两种文字混合在一起的现象多的是)。他们听后一个个高兴地尖叫起来。他们把菲利普拖进起居室,要他把那个病名再说一遍,好让他们的父亲也长点见识。阿特尔涅站了起来,同菲利普握了握手。他瞪视着菲利普,不过他生就一双圆圆的、向前凸出的眼睛,那样子看上去总是在虎视眈眈地望着别人似的。菲利普闹不清楚,为什么今天这种场合会使自己忸怩不安。
〃上星期天,我们都牵念你哩,〃阿特尔涅说道。
菲利普一说谎,没有不脸红的,因而此刻当他解释完毕为何没来的原因以后,他那张脸涨得通红通红。这当儿,阿特尔涅太太走了进来,上前同菲利普握了握手。
〃我希望你好些了,凯里先生,〃她说。
菲利普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她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