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对我撒谎-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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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细嫩,除了带孩子做饭,郝坚强不舍得让她做任何事。
后来,宋小燕觉得,在潍坊的那几年时光,透支了她今生今世所有的幸福,有彪悍的郝坚强在,她可以活得不用带脑子,可是,那样的日子很快就一去不复返了,让人想起来就泪水长流。因为时光果然验证了郝多钱的担忧,骚情的女人命薄,郝坚强死了,在郝乐意三岁的时候。
郝多钱就更讨厌宋小燕了,如果不是她,郝坚强就不会离开青岛,如果他不离开青岛就不会死。
郝坚强是从七楼窗户上掉下来摔死的。
那是个白天,宋小燕要出去买点东西,让郝坚强照看一下郝乐意。时过多年,郝乐意拼命地想、拼命地回忆,试图搞清楚郝坚强到底是怎么上了七楼,怎么从窗户上摔下来的,可就是想不起来,唯一记得的就是宋小燕边哭边骂七楼户主没天良,郝坚强都摔死了,他们居然还诬他是贼。
稍大一点的郝乐意问宋小燕,为什么楼上邻居要说爸爸是贼,宋小燕打了她一巴掌,然后搂着她哭了。说她爸不是贼,是为了给她拿气球摔死的。那是七月中旬,潍坊七月的中午热得很暴烈,除了卖冷饮卖水果和报刊摊躲在树荫里,街上基本见不到人。那天中午,郝坚强在回家路上给女儿买了一个氢气球玩具,后来,郝乐意睡着了,他就给拴在窗户上了,结果绳子断了,氢气球跑掉了,跑到了七楼窗外。郝坚强住六楼,见隔得也不是很远,向来拿爬墙上屋不当回事的郝坚强就想踩着自家窗框,顺着雨水管道往上蹿蹿把气球够下来,结果,雨水管道多年失修,酥得根本就支撑不住一个大男人的重量,就这么着,想当年叫响整个鲍岛街街巷巷的郝坚强,血肉模糊地横尸在了潍坊街头。
可后来,很多人说郝坚强根本不是上去拿气球,因为七楼窗外的护栏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气球挂在那儿,再就是七楼户主说,他家丢过钱,贼是从窗户进来的,为了拦贼他只好装上了护栏,言下之意,郝坚强有可能是贼,从郝乐意记事到长大,一直有人说郝坚强是贼,潍坊的邻居,她的舅舅舅母。因为这个说法,宋小燕哭得声泪俱下,信誓旦旦地让所有的人相信她,郝坚强绝对不是贼,那个氢气球是绝对有的,还是她亲手系在窗户上的,是一只充了氢气的梅花鹿,郝坚强是个好爸爸,这么热的天他每天骑五六里的单车回家吃午饭就是为了看女儿一眼陪女儿玩一会儿……
关于这段往事,宋小燕经常提起,说一次哭一次,她说那只氢气球肯定是被风吹跑了。
这个时候的马跃,不仅长得初步具有了小帅哥雏形,还是亲戚朋友眼里的神童,因为陈安娜是老师,在她的调教下马跃已经能倒背如流地背诵几百首古诗词,还和已经上了小学的学生们一起参加市里的口算比赛,他居然一举跃过那些年龄比他大、已上学的孩子们拿了个一等奖!
所以每当陈安娜领着他上街,都昂首挺胸,一脸被上帝奖励了的骄傲。就在郝乐意失去父亲的那一年,陈安娜把马跃送进了本市最好的小学,是的,尽管她不过是一职业中学的老师,丈夫不过是白酒厂的一普通工人,可这一点也不是让她和儿子泯然众人矣的理由。
郝坚强去世后,宋小燕完全可以带着郝乐意回青岛,可她没回,也拒绝搬家,虽然这房子是租的,她完全可以早日搬离这伤心之地,可她不。因为楼上楼下邻居都认为郝坚强是贼,他们甚至怀疑门口丢掉的擦脚垫或是一个垃圾簸箕都有可能是郝坚强的作为。宋小燕说,如果她选择搬家,只会让邻居们认为他们做贼心虚,在这地方待不下去了,搬走不过是找一个没人知道他们底细的地方躲起来。
宋小燕不搬。她要用这种沉默的对抗告诉大家,郝坚强不是贼,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更没什么心虚的,她继续住在这里正是因为问心无愧。更是用这种方式告诉郝乐意,你爸不是贼,我们没什么好怕好躲避的。
这一住又三年。郝坚强在的时候,他就是蒸包子的笼屉,外表坚硬,内里是热腾腾的温暖,在他的笼罩下,宋小燕过着柔软的包子一样的生活。可郝坚强没了,她被强大的生活迅速抛出,从白白软软的包子迅速变成一坨面目狰狞的煤渣。
郝乐意六岁的时候,宋小燕带着她回青岛,因为郝乐意该读小学了,她先是带着她去了婆家。郝乐意的奶奶已老年痴呆了,她忘记了所有的事,唯一记得的就是吃,哪怕是刚刚放下饭碗没五分钟,只要有人在她跟前晃,她就立马精神百倍地追着要吃的,不给她就号啕大哭,郝乐意总是被她吓得哇哇大哭,郝多钱的女儿郝宝宝也会跟风地大哭不止。郝家一共才两间加起来不足二十个平方的房子,孩子哭老人闹,宋小燕实在不好意思住在这里添乱,就回了娘家。
宋小燕的哥嫂怕她回来抢房子,不仅连门都没让她进,嫂子还堵在门口,高一声低一声地骂:“宋小燕亏你也有脸回来!当年没羞没臊地跟着一小偷私奔的人是谁?”
宋小燕急眼,把郝乐意往身后一扒拉,说:“你说谁是小偷?”
“说别人我对得起郝坚强这王八蛋了?啊?你别跟我说他不是,让街坊邻居们评评理,如果他不是贼,我们家好门好窗的人家,户口簿是怎么到他手里的?”
宋小燕就张口结舌了,在她张口结舌的狼狈里,她嫂子乘胜追击:“宋小燕,跟贼过了几年日子,你脸皮也变厚了啊,现在贼死了,没贼赃吃了你带着贼崽子回来博同情?切!门儿都没有!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我们可不是善良到愚蠢的农夫,对送上门来的蛇警惕着呢!”
宋小燕当时就气疯了,扑上去就打。可惜,她是个操心劳力单身带孩子的憔悴女人,根本就不是胖熊一样的嫂子的对手,像堆柴火一样被嫂子拎起来扔在了楼梯上。
伤痕累累的宋小燕心灰意冷,她久久坐在楼梯上,是的,她没有哭,只是低着头,伏在磕破的膝盖上,默默无声地流了一会儿泪,就爬了起来,拉着郝乐意走了。
回潍坊的路上,她告诉郝乐意,她的姥姥姥爷死了,没有舅舅舅母这一类的亲戚,她的妈妈宋小燕是个孤儿。
回到潍坊的宋小燕在家给人做衣服,因为没门头,活儿就得干细致点,渐渐有了口碑后,就经常有时装店的老板拿着大牌服装来找她,一起把衣服拆了,从用料到裁剪到缝纫,逐一研究透了,就照葫芦画瓢地仿几件,挂出去卖,居然还挺有市场,工钱也比纯粹的来人来料做衣服高一点,久了,就专干这活了,挣的钱照顾母女俩的衣食住行倒也够了,偶尔的,还能寄点给郝多钱他们,算是给郝乐意奶奶的赡养费。
这个时候,我们的男一号马跃同学已在小学里叱咤风云了,在我们的郝乐意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马跃已经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然后,他的妈妈陈安娜发现了这封情书,找到了女生家里,和女生妈妈狠吵了一架,又利用身在教育系统的便利,给马跃调了班。
03
在郝乐意十五岁的春天,宋小燕决定带她回青岛,因为郝乐意面临中考,必须回户籍所在地。可宋小燕却又不舍得把陪了她十几年的缝纫机、扒边机等扔在潍坊,因为回青岛以后她还想干老本行,托运吧,破破烂烂的太多,花钱少不了,雇搬家公司运吧,更贵,正好有邻居开货车在潍坊和青岛之间来回贩海鲜,两家相处也不错。宋小燕一犯难,那边就主动接了茬,说再去青岛拉海鲜的时候给她捎过去行了,宋小燕觉得这主意不错,索性连车票钱也省了,反正东风货车的驾驶室能坐三个人。
可是,宋小燕到底还是没回到青岛,货车在半路上翻了,一头扎进了路边的水库,如果不是宋小燕从驾驶室的窗户把郝乐意塞了出去,后来的故事,就都没了。
然后,悲伤而绝望的郝乐意在一个离青岛只有九十公里的县级市的殡葬馆里,等来了郝多钱和他的老婆贾秋芬,抱着宋小燕的骨灰盒回了青岛。宋小燕用短暂一生奋斗来的家当,都沉在了峡山水库。郝乐意是她和郝坚强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而凄凉的遗产。
从见着郝乐意到接她回家,郝多钱看她的目光,始终没多少温度,因为郝乐意的眼睛和宋小燕很像,一看郝乐意,他就会想起宋小燕,是的,尽管宋小燕已经死了,可他还是无法原谅她,觉得她是个脸皮很厚的风骚女人,如果不是她,郝坚强一定不会死。
郝多钱担心郝乐意的脾性会像宋小燕,其实,宋小燕也没他认为的那么不堪,他对她的恶感,更多是来自于因为她,郝坚强抛下他和母亲离开了青岛,客死异乡。
越来越老的郝多钱,越来越信命,在坚定地认为宋小燕是个不祥的女人之后,又觉得郝乐意身上也笼罩着这么点意思。是的,有人说过,打小就父母双亡的孩子,命毒着呢。所以,他对郝乐意的不怎么亲热,更多是来自对死亡的恐惧,就像和传染病人做邻居,总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病菌就会翻墙而过,纠缠上自己。
郝多钱想好好活着,看着他最宝贝的闺女郝宝宝长大成人,现在,他已人到中年,还经常喝大,每当夕阳西下,他就会咬着一根烟,端着一杯散啤酒,坐在马路牙子上,回想当年,想得眼睛潮湿了,他的人生,就是从郝坚强离开青岛那天开始走下坡路的,从那以后,他所有的理想都坍塌了,因为他的支柱郝坚强不在了。
老了的郝多钱,看上去冷漠而市侩,如果说他内心深处还有柔软的话,那就是当他看见女儿郝宝宝的时候。
郝宝宝比郝乐意小三岁,正读小学六年级,长得不是一般好看,好看得经常让郝多钱怀疑是不是在医院抱错孩子了,要不就是贾秋芬不知从哪儿给他打捞了一野种,要不然,就凭他和贾秋芬的底子,怎么可能生出个好看得让他提心吊胆的女儿来?当然,这些都是他喝醉了之后自说自乐的醉话,谁要真敢跑到跟前说郝多钱,你闺女长这么好看,到底是不是你的种啊?
郝多钱能一拳揍下他门牙来。
这事发生过,是一邻居。夏天凑一块喝啤酒吃烤肉,仗着熟,喝高了就嘴冒出这么句醉话,郝多钱二话没说,一拳上去,两颗门牙落了地。当然,后来邻居去镶了俩烤瓷牙,挺贵的,钱是郝多钱掏的,和这邻居也没结仇,倒是偶尔在胡同里开玩笑说,谁的牙坏了想拔掉镶假牙的话,就去找郝多钱,只要说句闺女不是他亲生的,拔牙和镶牙的钱就可以都让他包了。说归说笑归笑,毕竟郝多钱拔牙的方法太疼也不体面,也就没人愿意省这钱。
04
郝乐意寄居在叔叔郝多钱家备战中考,马跃同学也在备战高考。
每天放学回来,郝乐意都要帮贾秋芬做家务,不让都不行,默默地做,也不吭声,不管什么都做得头头是道,让贾秋芬看得心疼。她知道这孩子心里有数着呢,夜里就和郝多钱说,不要对郝乐意沉着脸,毕竟那是他的亲侄女,在这个世界上她也就他这么个至亲至近的人了。郝多钱装听不见,哼哼地打呼噜,再看郝乐意的眼神,就柔和多了。
尽管如此,郝乐意的家长会,还是贾秋芬去给开,所以,在很多年之后,当郝乐意想起母亲这俩字,脑海里浮现的是贾秋芬的样子,微胖,像上弦月一样的笑眯眯的眼睛,不管招呼谁,嗓子都晴朗朗的,好像这个世界上就找不到她不喜欢的人。哪怕你刚打了她一巴掌骗了她一百块钱,她都不记得。郝多钱家虽然很小,可所有的衣服永远被她洗得有股阳光的味道,毛巾永远被她打上肥皂兑上咸盐洗得蓬蓬松松,如果说记忆里家的美好是有味道的,那这味道一定是在贾秋芬这样的女人手下诞生的。
郝乐意没考高中,尽管以她的成绩,完全可以考得上青岛最好的高中,可郝乐意知道,高中不属于义务教育了,她不能再给贾秋芬夫妻增加负担了,他们也负担不起。贾秋芬工作的毛巾厂倒闭了,郝多钱工作的自行车厂连地皮都卖了,说白了,他们俩都是下岗职工,好在贾秋芬勤快,每天琢磨着花样倒腾点小买卖,多少还能进几个钱,譬如说秋天的时候她卖煮苞米,冬天的时候她推着大桶卖热腾腾的萝卜缨小豆腐,夏天的时候她卖茶蛋卖粽子。郝多钱心情好的时候也出去干点活,心情不好的时候——尤其是夏天,他很容易心情不好——就会提着一塑料袋散啤酒,边走边喝边骂骂咧咧,好像整个世界都欠了他二百万,郝多钱从塑料袋里喝散啤的技术很高,把塑料袋擎到脸的一侧,嘴吸住塑料袋的一点边,另一只手轻轻一托塑料袋底,再一捏,散啤就点滴不漏地喝到了嘴里,再鼓一下腮帮子,咽下去,大嘴一张,那个爽,给个皇帝老子的宝座都不换。提着塑料袋喝着散啤骂着街的郝多钱没人敢惹,除了郝宝宝。郝宝宝是郝多钱的一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