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芝兰与茉莉 因而想及我的祖母-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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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姊姊命人雇了一顶轿子,跑进房里,硬把她扶出来,把她头上的白麻硬换
上一缕红丝,送她上轿去了。这意思就是说她此后就不是许家的人,可以不必穿孝。
“我有什么感想呢?我该有怎样的感想呢?懦夫呵!你不配靦颜在人世,就这
样算了么?自私的我,却因为不贯彻无勇气而陷到这种地步,夫复何言!”当时他
心里也未必没有这样的语言。他为什么懦弱到这步田地?要知道他原不是生在为夫
妇的爱而生活的地方呀!
王亲家看见平地里把女儿扛回来,气得在堂上发抖。女儿也不能说什么,只跪
在父亲面前大哭。老亲家口口声声说要打官司,女儿直劝无需如此,是她的命该受
这样折磨的,若动官司只能使她和丈夫吃亏,而且把两家的仇恨结得越深。
老四在守制期内是不能出来的。他整天守着灵想妻子。姊姊知道他的心事,多
方地劝慰他。姊姊并不是深恨四弟妇,不过她很固执,以为一事不对就事事不对,
一时不对就永远不对。她看“礼”比夫妇的爱要紧。礼是古圣人定下来,历代的圣
贤亲自奉行的。妇人呢?这个不好,可以挑那个。所以夫妇的配合只要有德有貌,
象那不德、无礼的妇人,尽可以不要。
出殡后,四弟仍到他的书塾去。从前,他每夜都要回武馆街去的。自妻去后,
就常住在窥园。他觉得一到妻子房里冷清清地,一点意思也没有,不如在书房伴着
书眠还可以忘其愁苦。唉,情爱被压的人都是要伴书眠的呀!
天色晚,学也散了。他独在园里一棵芒果树下坐着发闷。妻子的随嫁丫头蓝从
园门直走进来,他虽熟视着,可象不理会一样。等到丫头叫了他一声:“姑爷”,
他才把着她的手臂,如见了妻子一般。他说:“你怎么敢来?……姑娘好么?”
“姑娘命我来请你去一趟。她这两天不舒服,躺在床上哪,她吩咐掌灯后才去,
恐怕人家看见你,要笑话你。”
她说完,东张西望,也象怕人看见她来,不一会就走了。那几点钟的黄昏偏又
延长了,他好容易等到掌灯时分!他到妻子家里,丫头一直就把他带到楼上,也不
敢教老亲家知道。妻子的面比前几个月消疲了,他说:“我的……”,他说不下去
了,只改过来说:“你怎么瘦得这个样子!”
妻子躺在床上也没起来,看见他还站着出神,就说:“为什么不坐,难道你立
刻要走么?”她把丈夫揪近床沿坐下,眼对眼地看着。丈夫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
想分离后第一次相见的话是很难起首的。
“你是什么病?”
“前两天小产了一个男孩子!”
丈夫听这话,直象喝了麻醉药一般。
“反正是我的罪过大,不配有福分,连从你得来的孩子也不许我有了。”
“人不要紧的,日后我们还可以有五六个。你要保养保养才是。”
妻子笑中带着很悲哀的神彩说:“痴男子,既休的妻还能有生子女的荣耀么?”
说时,丫头递了一盏龙眼干甜茶来。这是台湾人待生客和新年用的礼茶。
“怎么给我这茶喝,我们还讲礼么?”
“你以后再娶,总要和我生疏的。”
“我并没休你。我们的婚书,我还留着呢。我,无论如何,总要想法子请你回
去的,除了你,我还有谁?”
丫头在旁边插嘴说:“等姑娘好了,立刻就请她回去罢。”
他对着丫头说:“说得很快,你总不晓得姑太和你家主人都是非常固执,非常
喜欢赌气,很难使人进退的。这都是你弄出来的。事已如此,夫复何言!”
小丫头原是不懂事,事后才理会她跑回来报信的关系重大。她一听“这都是你
弄出来的,”不由得站在一边哭起来。妻子哭,丈夫也哭。
一个男子的心志必得听那寡后回家当姑太的姊姊使令么?当时他若硬把妻子留
住,姊姊也没奈他何,最多不过用“礼教的棒”来打他而已。但“礼教之棒”又真
可以打破人的命运么?那时候,他并不是没有反抗礼教的勇气,是他还没得着反抗
礼教的启示。他心底深密处也会象吴明远那样说:“该死该死!我既爱妹妹,而不
知护妹妹;我既爱我自己,而不知为我自己着想。我负了妹妹,我误了自己!事原
来可以如人意,而我使之不能;我之罪恶岂能磨灭于万一,然而赴汤蹈火,又何足
偿过失于万一呢?你还敢说:‘事已如此,夫复何言’么?”
四弟私会出妻的事,教姊姊知道,大加申斥,说他没志气。不过这样的言语和
爱情没有关系。男女相待遇本如大人和小孩一样。若是男子爱他的女人,他对于她
的态度、语言、动作,都有父亲对女儿的倾向;反过来说,女人对于她所爱的男子
也具足母亲对儿子的倾向。若两方都是爱者,他们同时就是被爱者,那是说他们都
自视为小孩子,故彼此间能吐露出真性情来。小孩们很愿替他们的好朋友担忧、受
苦、用力;有情的男女也是如此。所以姊姊的申斥不能隔断他们的私会。
妻子自回外家后,很悔她不该贪嚼一口槟榔,贪吸一管旱烟,致误了灵前的大
事。此后,槟榔不再入她的口,烟也不吸了。她要为自己的罪过忏悔,就吃起长斋
来。就是她亲爱的丈夫有时来到,很难得的相见时,也不使他挨近一步,恐怕玷了
她的清心。她只以念经绣佛为她此生唯一的本分,夫妇的爱不由得不压在心意的崖
石底下。
十几年中,他只是希望他岳丈和他姊姊的意思可以换回于万一。自己的事要仰
望人家,本是很可怜的。亲家们一个是执拗,一个是赌气,因之光天化日的时候难
以再得。
那晚上,他正陪姊姊在厅上坐着,王家的人来叫他。姊姊不许说:“四弟,不
许你去。”
“姊姊,容我去看她一下罢。听说她这两天病得很厉害,人来叫我,当然是很
要紧的,我得去看看。”
“反正你一天不另娶,是一天忘不了那泼妇的。城外那门亲给你讲了好几年,
你总是不介意。她比那不知礼的妇人好得多——又美、又有德”。
这一次,他觉得姊姊的命令也可以反抗了。他不听这一套,迳自跑进屋里,把
长褂子一披,匆匆地出门。姊姊虽然不高兴,也没法揪他回来。
到妻子家,上楼去。她躺在床上,眼睛半闭着,病状已很凶恶。他哭不出来,
走近前,摇了她一下。
“我的夫婿,你来了!好容易盼得你来!我是不久的人了,你总要为你自己的
事情打算,不要象这十几年,空守着我,于你也没有益处。我不孝已够了,还能使
你再犯不孝之条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孝不孝是我的事,娶不娶也是我的事。除了你,我还有谁?”
这时丫头也站在床沿。她已二十多岁,长得越妩媚、越懂事了。她的反省,常
使她起一种不可言喻的伤心,使她觉得她永远对不起面前这位垂死的姑娘和旁边那
位姑爷。
垂死的妻子说:“好罢,我们的恩义是生生世世的。你看她。”她撮嘴指着丫
头,用力往下说:“她长大了。事情既是她弄出来的,她得替我偿还。”她对着丫
头说:“你愿意么?”丫头红了脸,不晓要怎样回答。她又对丈夫说:“我死后,
她就是我了。你如记念我们旧时的恩义,就请带她回去,将来好替我……”
她把丈夫的手拉去,使他揸住丫头的手,随说:“唉,子女是要紧的,她将来
若能替我为你养几个子女,我就把她从前的过失都宽恕了。”
妻子死后好几个月,他总不敢向姊姊提起要那丫头回来。他实在得很懦弱的,
不晓怎样怕姊姊会怕到这地步!
离王亲家不远住着一位老妗婆。她虽没为这事担心,但她对于事情的原委是很
明瞭的。正要出门,在路上遇见丫头,穿起一身素服,手挽着一竹篮东西,她问:
“蓝,你要到哪里去?”
“我正要上我们姑娘的坟去。今天是她的百日。”
老岭婆一手扶着杖,一手捏着丫头的嘴巴,说:“你长得这么大了,还不回武
馆街去么?”丫头低下头,没回答她。她又问:“许家没意思要你回去么?”
从前的风俗对于随嫁的丫头多是预备给姑爷收起来做二房的,所以妗婆问得很
自然。丫头听见“回去”两字,本就不好意思,她双眼望着地上,摇摇头,静默地
走了。
妗婆本不是要到武馆街去的,自遇见丫头以后,就想她是个长辈之一,总得赞
成这事。她一直来投她的甥女,也叫四外甥来告诉他应当办的事体。姊姊被妗母一
说,觉得再没有可固执的了,说:“好罢,明后天预备一顶轿子去扛她回来就是。”
四弟说:“说得那么容易?要总得照着娶继室的礼节办,她的神主还得请回来。”
姊姊说:“笑话,她已经和她的姑娘一同行过礼了,还行什么礼?神主也不能
同日请回来的。”
老妗母说:“扛回来时,请请客,当做一桩正事办也是应该的。”
他们商量好了,兄弟也都赞成这样办。“这种事情,老人家最喜欢不过”,老
妗母在办事的时候当然是一早就过来了。
这位再回来的丫头就是我的祖母了。所以我有两个祖母,一个是生身祖母,一
个是常住在外家的“吃斋祖母”——这名字是母亲给我们讲祖母的故事时所用的题
目。又“丫头”这两个字是我家的“圣讳”,平常是不许说的。
我又讲回来了。这种父母的爱的经验,是我们最能理会的。人人经验中都有多
少“祖母的心”、“母亲”、“祖父”、“爱儿”等等事迹,偶一感触便如悬崖泻
水,从盘古以来直说到于今。我们的头脑是历史的,所以善用这种才能来描写一切
的事故。又因这爱父母的特性,故在作品中,任你说到什么程度,这一点总抹杀不
掉。我爱读《芝兰与茉莉》,因为它是源源本本地说,用我们经验中极普遍的事实
触动我。我想凡是有祖母的人,一读这书,至少也会起一种回想的。
书看完了,回想也写完了,上课的钟直催着。现在的事好象比往事要紧,故要
用工夫来想一想祖母的经历也不能了!大概她以后的境遇也和书里的祖母有一两点
相同罢。
写于哥伦比亚图书馆413号,检讨室,
1924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