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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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我回到家,免不了要被父亲责问和骂。但他没时间大骂了,因为出发在即,我还没有收拾东西呢。等我收拾完东西下楼时,天井里已经堆满了行李,站满了人,有母亲、大嫂、二嫂、徐娘、小兰、小龙和小风,一干女将和孩子。她们,和它们(行李),都是要去乡下的。我注意到,走的人中没有小弟。我问母亲,母亲说小弟不走了。我觉得他是最该走的,怎么不走了?我去找小弟,他正埋头在案台上一门心思地用一堆虎骨卜算我们一路的凶吉。我说:“小弟,听说你不走了,你干吗不走?”他说:“我干吗要走?”我说:“爹不是说我们都要走?”他说:“爹说是女人和孩子才走。可我是女人吗?孩子吗?我都十九岁了,如果老天不亏我,让我有一双好脚,我都可以去前线打仗了。”后来我知道,他就是用这句话说服了父亲,同意他留下来。我想他可以不走,我也可以不走,便又去找父亲说情。父亲用怒眼和一句话回复我:
“别跟我啰嗦你,快准备走!”
车子停在门外,行李都已经装进去。我们相继出了门,准备上车之际,突见小弟风风火火地滚着轮椅冲出来,大声地喊妈妈:“你们不能走!”母亲问他怎么了,他说:“我用牌给你们这次出行卜了一卦,命相极凶,是凶煞之卦,万恶之源。”他说了一大堆理由,坚持要我们“改天再走”。父亲和妈妈似乎都给他说服了,有些犹豫不定。迟疑问,二哥跳出来发话,说:“爹,妈,你们别听他的,他这玩意唬唬外面人还差不多,怎么能唬自己人嘛,几天前他还在说日本人要等明年开春才能攻占上海,现在才初冬呢,完全是瞎说。”正是这句话,坚定了父亲要我们走的决心。
我们就走了。
五个小时后,小弟的话应验了!
给我们开船的是船夫阿贵,曾经和阿牛哥一起做过家里的保安工作,前年犯了痛风病,一只脚老是伸不直,才让他去开船。阿牛哥安排我们坐他的船也是出于安全考虑,他毕竟是干过保安的,万一路上有事可以搭个手帮衬一下。船看上去很普通,一只三吨载重的货船,破破烂烂的,座位都是临时加设的。但实际上,这船安装的是英国舰艇的发动机,开足马力,可以比小汽车开得还快。我们上船时,太阳已经贴在江面上,红彤彤的,像一个刚出炉的大铁饼。船驶出市区不久,天昏暗了,我心情不好,一路上一直不吭声,满脑子里都是高宽,想着想着累了,就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已经是夜幕沉沉,我听见阿贵在前面驾驶室里急促地叫:“阿牛!阿牛!快过来看。”阿牛跑过去问:“怎么啦?”阿贵往前面河上一指,说:“你看,那是什么?”
我也来到驾驶室,顺着阿贵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木船贴岸而行,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简易的小小的乡村码头,码头上有一间低矮的水泥屋子,灯火通明,屋檐上竟斜插着一面血淋淋的太阳旗!阿牛说:“糟了,日本鬼子打到这边了!快,掉头!快掉头!”但迟了,鬼子已经发现我们,雪亮的探照灯射过来,几个日本兵从小屋里冲出来,端着枪朝我们又喊又叫,要我们开过去。阿贵想拔枪,被阿牛一把按住,“别,送死啊!”妈妈也急忙喊:“快把枪藏起来!藏起来!”阿牛哥迅速将两把枪都藏了起来,随后帮着阿贵把船往岸边撑去。
我们的船刚停靠码头,一个小队长模样的鬼子带着两个士兵跳上船,对我们喝道:“你们的什么的干活?”阿牛哥迎上去说:“太君,我们都是难民,回乡下老家避难。”小队长问:“乡下?老家?”阿牛哥说:“对对对,乡下老家,回家种粮,养鸡养鸭。”小队长在船舱里巡视一遍,指着脚下问:“船里,军人的有没有?军火的有没有?”阿牛说:“我们都是老百姓,军人的不是,军火的没有。”小队长找到一块活动的舱板,伸手一指,两个士兵立即钻进暗舱去检查。幸好什么也没有。小队长朝着阿牛喊:“你的良民的,前面的不能的走。”他似乎正在刻意学汉语,要我们回头,不能朝前开。说完,他带着两个士兵往外面走。如果就这么走掉就好了,可走在后面的那个年长的老鬼子从我面前经过时,好像意外发现了什么——原来是他看见我脖子围着一根红绳子,也许是经验告诉他,我胸前可能挂着一块宝贝,便凑到我面前,猛地一扯绳子,扯出一块玉佩。他把玉佩捧在手上仔细看了看,顿时笑开了花,要我把玉佩给他。
我要给他也许就好了,可这是高宽送我的,这也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我不肯,他要抢,我急了,忘了害怕,躲闪中任性地推了他一把。小队长看见了,冲上来对我举起手枪,哗啦哗啦地骂。我不敢动,乖乖地原地不动,老鬼子便上来取玉佩。刚才他要抢的时候,我已经把玉佩又塞回到衣服里,这下他来取时居然想把手伸进我衣服,吓得我一下蹲下身子。可是他已经抓住我衣服,紧紧地抓住不放,我身子往下一蹲,衣服就被拉开了,露出了半片胸脯,在手电筒的照耀下。
许多事情是无法回顾的,我一直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件事,鬼子会不会……现在,已经没有假设,只有噩梦——只见小队长举着手电来到我面前,照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然后嬉皮笑脸地说:“花姑娘的,大大的不错,带走!”头目这么发话,船上和岸上的士兵都乐开了怀,一拥而上,强行把我拖出去。阿牛和阿贵上前想拦阻,被几个鬼子用枪托打倒在地。小队长有点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带走我后又打着手电照了一圈,把我大嫂、二嫂和小兰都拖走了。二嫂死活不从,见东西就抓住不放,一路抓,一路放,最后抓住的是阿贵的大腿,她哭着叫着要阿贵抓住她,别放手。阿贵紧紧抓住她不放手,小队长开了枪,把阿贵打死,踢进了河里。
鬼子把我们拖上岸后,用刺刀挑断缆绳,把枪栓拉得哗哗响,要船开走。但是船没有开走,我听见妈妈的声音:“我们不能丢下她们不管j”接着妈妈毅然从船舱里出来,面对鬼子,凛然抗议道:“不走!我们不走!你打死我也不走!”鬼子不解其意,用刺刀抵着妈妈的胸脯淫笑,露出不屑的神情。阿牛哥及时将我妈妈拉回船舱,很快又出来,手上拿着两只金元宝,给鬼子下了跪。
但是,金元宝和下跪都没法阻挡日本鬼子的兽行。我们四个,都被鬼子拖回去糟蹋了……
4
记得高宽在课堂上曾给我们讲过莎士比亚的戏剧,有一句经典的台词同学们经常挂在口头说:是生是死,这是个问题。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这句话经常盘旋在我脑海里,仿佛哈姆莱特就寄生在我心中。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耻辱,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不敢触它,碰它,想它,那里是一片空白。二嫂出来后直接跳进了河里,幸亏天已发亮,被阿牛及时救了上来。
但是二嫂最后还是踏上了不归路,那是第二天夜里。我们是第二天中午回到家里的,天大的耻辱!说都张不了口啊。回家前,母亲要我们都跪在她面前发誓,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我们知,不能跟别人提半个字。阿贵死了,尸体没找着,母亲便借此编了说法:路上遭劫,去路被封锁,我们只有回头。家里人也相信了这个说法,毕竟死了人,我们痛苦的样子似乎也在情理中。可是,母亲的一番苦心被二嫂的死出卖了!回来的当天夜里,二嫂死在了澡堂里,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穿上一身洁白的长裙,吊死在了澡堂的横梁上。
二嫂是一了百了,英雄一般地走了,一走了之,却害煞了我母亲,她忍痛用心编织的谎言从此再也没人信。真相大白后,父亲连夜叫上家里所有亲人、家丁,当着二嫂的遗体向大家交代:“你们都记住,不能对外人说她是怎么死的,就说是在回乡下的路上,船遭撞了,她不慎落了水,淹死的。任何人问起,都这么说,没有鬼子的事。”后来我想,父亲这么说时其实已经想好要报仇了。要报仇必须这么说,不能提鬼子半个字。
果然,安葬了二嫂后,父亲把大哥、二哥、阿牛和小马驹都叫进堂屋,在那里举行了一个秘密的祭祖仪式。我没有在场,是后来小马驹告诉我的,父亲当时跪在蒲团上,对着祖宗的牌位含泪相告:“列祖列宗在上,我冯八金在下。十二年前我曾在此喝过血酒,发过毒誓,今生今世绝不再开杀戒。十多年来我以忍当仁,从没有食言。但今天我已忍无可忍,日本鬼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我冯家犯下奸淫大恶。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可饶孰不可饶。这是要遭天杀的!我要再开杀戒,还我公理,替天行道!”说罢,父亲率先用尖刀挑破指头,把血滴在酒碗里。
等大家也都献了血后,父亲端起酒碗立下浩浩誓言:“天上的神,地下的灵,冯家的列祖列宗,我冯八金愿以全家老小的性命和万贯家产作保发誓,我要杀掉所有对我冯家犯下奸淫大罪的恶鬼,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对,斩尽杀绝,决不姑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冤仇恨痛,不报此仇,我父子五个誓不为人!望天地神灵、列祖列宗四面佐我,八方佑我,在此请接受我父子五人大拜。”
五人一同跪拜,起身喝下血酒。
从这一刻起,父亲跟佛祖修了十多年的因缘一刀两断,一笔勾销。我家的历史,又翻开了猩红的一页……很多事我事后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对我们作恶的那几个野兽没有活过新年,证据是这年新历年第一天,阿牛哥把玉佩还给了我。我接过东西,问他:“都死了吗?”他沉默不语。我又问他:“我们有人受伤吗?”他还是不语。我又问:“父亲知道吗?”他说:“别问了,以后开心一点就好了。”他真的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后来也没人跟我说,至今都没人说,大概他们是希望我忘掉这件事吧。可我怎么能忘掉呢?很长一段时间,我睡不着觉,看见黑夜就怕,看见自己的身体就发抖,一睡着就做噩梦,就哭,就流泪。
但泪水能流走我的痛苦吗?
为了防止我步二嫂的后尘,母亲随时跟紧我,寸步不离,晚上跟我一起睡。我没打算向二嫂学习,但我也不知道,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忆,回忆我和高宽之间的点点滴滴,回忆高宽说过的那些话、那些事。为了消磨时间,我开始用毛笔抄录他曾写给我的一些零散纸条,以便保存。这天午后,我正在抄写下面这段话:
为富不仁,犹如浮萍,为官不民,不如草木。中国,正走在史无前例的颓败之险途上,有钱人不仁慈,当官的不作为,拿枪的不杀敌,受迫的不呐喊。当今之中国,内乱外患,道德沦丧,纪律涣散,民心萎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中华民族要崛起,必须要施行新政,推举新主义,提倡新文化……
正抄到这里,新来的女佣小燕敲门进来,对我说:“小姐,外面有个人在找你。”我问是什么人,她说:“是一个男的,留着长长的头发。”我马上想到是高宽,问她:“他在哪里?”她说:“在大门口,一个人。要不要我去喊他进来?”我不由地立起身,想了想,却又默默地坐了下去。小燕问:“小姐,你是不是不想见他?”我当然想见他,可是……我见他说什么呢?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我对小燕说:“是的,让他走吧。就对他说,我回乡下去了。”小燕说:“他知道你在家里。”我说:“他怎么知道的?”她说:“我也不知道。”我怀疑是她说的,生了气,叫她走。她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小姐,你还是见他一下吧。”我说:“别说了,我不见。”她说:“那我怎么对他说?”我说:“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觉得我的肺要气炸了,那里面盛满了恶气啊。
小燕走了不久又回来,给我带来一封高宽的信,是这样写的:
点点,亲爱的点点:
请允许我情不自禁地这样称呼你,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发出如此痴情的呼唤。那天我看了你给我留的信后,我的心一下空了,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就要忍受分别的痛苦。我担心这是你父母有意要让我们分手才这么突然让你走的。也许这是我多心,也许事情比我想的还要糟糕。总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的真实情况,可我又是那么想知道。这就是痛苦。爱一个人原来是这么痛苦,整整一个礼拜我天天失眠,天天来你家门口晃悠,像一个幽灵。我希望你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可那么多天我见到了你家里的每一个人,就是见不到你。我以为你真的走了,可今天我又听说你没走。天哪,你真的没走?点点,我太高兴了!我是一路跑来的,现在还在喘气,你看,我的字写得多差,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