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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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诵了原文后,他又把它译成白话文讲解了一遍。这下,他和台下观众都更进入角色了,激扬的文字与他的激情融会贯通,把大伙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他诵一句,大家跟一句,现场顿时一派热火朝天。我被彻底感染了,也跟着大伙大声念,并且默默地流出了热泪。那泪水滚烫的,我感觉眼睛都被灼伤了。
人真是个怪物,以前我那么反感他,可就这么几分钟,他在我心里完全变了样。从那以后,我一直渴望在学校里遇到他,每次遇到都紧张得手心出汗,心里又在对他默默说:“嗨,停下来跟我说说话吧。”不知不觉中,我甚至养成了习惯:经常在心里跟他说话。尤其情绪低落时,他的身影就会在我的头脑里塞得满当当,我不便对人说的话都对他一个人说了。每到周末,要回家前,我总想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陪我去车站。如果可以,我还想和他一起去旅行,或许是某个未开发的荒凉小岛,或许是某座闻名遐迩的文化古城。我想和他一起吃早餐、午餐、晚餐,在花前月下散步、吟诗、诵词。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叫爱,反正我开始惦记他了,想念他了。之前,我从来没有这么惦记过一个人,他是第一个。可他好像知道我心里秘密似的,整整一个学期都没理我,见了面总是视而不见地走过,好像在报复我。直到放暑假前一天,我们在炎炎烈日下,在去食堂的路上迎面相遇,他手上拿着两个包子,没有任何预兆地叫住我,对我说:“冯点点同学,你暑假准备怎么过?”我都忘记说什么了,反正结果是他告诉我,他在暑假里会在哪里开一堂课,一周讲一次,希望我去听。
讲课的地方在法租界的一个佛堂里,时间是晚上,听课的人一半是社会上的人,一半是他的学生,其中有两人是我的同班同学。受父亲的影响,我对政治是小心的,没兴趣,平时尽量不去掺和,学校里搞的各种主义小组和游行活动我一律不参加、不关心。可高宽开的课讲的都是些主义,什么马克思、列宁、共产主义、苏维埃、延安,等等。我听了两次,闻到了一股可怕的气味:他是个共产党!我害怕,第三次我没去。但第四次又去了,因为我发现我老是想着他,我想见他的愿望远远大过了我对共产党的害怕。这一次(就是第四次),他上完课后与我单独聊了一会儿天,问我前次为什么没来听课什么的。我当然没说实话,随便找了个事搪塞。闲聊中,他发现我家和他住的地方很近,只隔了一条弄堂,他便叫我搭他的车回家。
从此,我们来去都是同坐一辆车。是黄包车,他才坐不起汽车呢。
我知道我不该爱上他,可我更知道,我已经爱上他了。两个人相爱确实是神奇的,有时根本说不出理由和道理,至少他具备的几个在别人眼里的优点,比如是名人,比如是共产党,这些都不是我爱的。我其实不知道爱他什么,可我就是爱上了他。就这样,这个暑假我哪儿都没去,一周那么多天似乎就在等着去听他的课,可实际上我对他的课又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去只是为了能跟他同坐一辆车,同来同去:这个很吸引我。这就是恋爱的感觉!我真的爱上他了,虽然我没有开口对他表白过,但我给他送过烟、钢笔、苏州产的折叠扇。这些东西都是我精心巧打的小算盘,我希望他能从中看见我的心思,然后来对我说一个爱字。
我等着这一天。
可一个暑假都过去了,他什么都没说,把我气得回家撕裙子!
开学了,他要排一个话剧在学校里演出,他请我去演一个角色。一天晚上,我们在操场上散步,他给我说戏,黑暗中,有那么一会儿,我们的肩膀不小心碰了一下,我有种触电的感觉,要晕过去!为了保持平衡,我不得不蹲在地上。他俯下身问我怎么了,我有种冲动,想对他说:我爱你!可是说出来的话完全不是这样,我说:“同学们说你是共产党。”他笑道:“难道这把你吓倒了?”我抬头看着他,没表示。他索性坐在地上,对我继续笑道:“你的样子好像是受了惊吓了,那我只能说不是了。”我说:“你说实话,到底是不是?”他反而认真地问我:“你说呢?”我说:“我不关心这个。”他问:“那你关心什么呢?”我低下头,一咬牙,干脆地说:“你心里有没有我?”他又耍滑头,反问我:“你说呢?”我说:“我要你说。”他久久看着我,说:“有,高老师心里有一个大大的你。”我说:“你骗我。”他说:“我没骗你,真的。”我激动地拉住他手,说:“高老师,你该早发现了,我喜欢你。”他牵住我的手说:“点点,该怎么说呢,要说喜欢,我早就喜欢上你了。”我说:“那你干吗不说,非要我说,好在我也敢说。”他说:“我想等你毕业再说也不迟。”我说:“那我刚才说的不算,就等我毕业了你再跟我说吧,正式说,好吗?”他说:“好,你等着吧。”
窗户纸就是这么捅破的,这天晚上。1936年9月17日的晚上。离我二十一岁的生日还有五十五天的那个晚上。我记得,这天晚上月亮特别大,也许是中秋月吧。
五十五天后,就是我生日的晚上,他带我去大世界看了一场电影,是葛丽泰·嘉宝和罗伯特·泰勒演的《茶花女》,里面有一段影像和台词像胎记一样长在了我身上,让我永铭不忘。那是泰勒和嘉宝互相表达爱情的一段——
在花园里,泰勒和嘉宝,像两只幸福的蝴蝶一样,笑容绽放,翩翩走来。嘉宝说她要卖掉所有家当,告别以前的生活,重新开始选择新的生活。
泰勒立停,拉住嘉宝的手问:是吗?你会为我放弃一切吗?
嘉宝深情地说:我心甘情愿,为了你。相信我,别再怀疑我,这世上我最爱的是你,我爱你胜过一切。
泰勒吻了嘉宝:那你就嫁给我吧。
嘉宝举着潮湿的嘴唇,定定地看着泰勒:什么?你说什么?
泰勒又吻了嘉宝,坚定地说:我们现在就去教堂结婚,牧师将对我们说的每一句祷告,就是我们心中的誓言。
嘉宝问:真的?
泰勒说:真的,因为我爱你。
嘉宝顿时激动万分:我也一样爱你,爱你!我是为你生的,我还要为你活。以后别再说我会离开你,上帝会生气的。
泰勒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两人再次相吻……
这一次,他们吻得无比的热烈,把我感染得心身都化了。我浑身的骨头像被抽掉了,身体不由自主地依偎在高宽怀里。就在这时,他吻了我。第一次!我的初吻!说心里话,自从这个吻之后,我已把自己完全交给高宽了,同时我也彻底被他迷住了。这个吻像是有魔力的,把我和他都变得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一对梦中人,说话,做事,想法,都变了,有时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我内心竟然有那么多的深情和浓浓的爱意。从那以后,我们几乎天天都见面,每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抒不完的情,不想分手,不想让任何人和事打扰,只想两个人在一起。很奇怪,以前我老觉得他的额头太凸出,不好看,可现在我反而很喜欢它,觉得那里面全藏着他的智慧和动人的思想。我经常抚摸他高大的额头问他:“这里面有什么?”他总是说:只有对我的爱——比大海还深的爱。比天空还阔的爱。比时间还久的爱。比……比……不停地“比”,把地球上所有能比拟的东西都比拟完了,有的比拟已经比得很不贴切,甚至肉麻了,可我还是爱听,他还是爱说。
我们家,我父亲和哥哥他们,总的说是反共的。所以,罗叔叔从不在我家谈论他的信仰,我父亲也从不相信他是共产党。以前,我在家里常听他们丑化共产党的人,说他们共产共妻,嗜血如命,一群无情无义的土老帽,藏在山里,打家劫舍,遭天杀的,等等。高宽完全改变了我对共产党的坏印象,我觉得他是世上最懂得爱的人。很长一段时间,他每天都给我送花、写信,校园里的野花都给他采完了,我收到的情书都可以结集出一本书了。我觉得他比嘉宝的那个泰勒还要好,好得多。他成熟、稳重、幽默、热情、诚实、宽厚、有思想、有理想、有斗志,虽然形象没有泰勒帅气,但心地一定比他有魅力。这一年,他开始给我们上课,每一次,听他讲课的时候,我的心都一直跳得飞快,血流加速,魂不守舍。我注视着他,想象着他已经对我说过和即将要说的情话,根本听不清他讲课的内容。有时候,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我的心会有那么片刻的间歇,猛一下停止了跳动,浑身也会随着抖动一下。到了夜里,我经常一个通夜一个通夜的失眠,满脑子都是他的音容和笑貌,失眠的痛苦灼伤了我的眼。
如果没有战争,我有一百个理由相信,我一定会被他的爱融化,我会成为他身的心,心的灵,灵的光。我们会一起看大海,登高山,逛大城市,住小旅馆,一天又一天,一夜叉一夜,度过许多美好的时光。爱一个人,就是与他一起去看世界,走天地,翻山越岭,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编织一个只属于我们的世界。我们会结婚,父母亲反对也要结婚!可是现在我要走了,去乡下,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我决定走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见他一下。
3
谢谢小弟,在他的策划和帮助下,我成功躲过了父亲的监视,溜出门去找高宽了。可他没在家,我打电话找他也找不着。我在楼下等他,等过中午,等到下午三点钟,还是没有等见他。傍晚就要走,我不敢再等,只好给他留下一封信,怏怏地回家。
父亲从中午起就开始派阿牛哥和小兰四处找我,我在回家的路上正好遇见阿牛哥,他混在一堆乱哄哄的人群里,不知道在忙什么。我怕他看见我,连忙躲了,就近钻进一个店铺里。我很好奇,想知道阿牛哥在干什么。看了一会,知道了,原来是出了车祸,有人被压在汽车轮子下,阿牛哥正在救人。阿牛哥膀大腰圆,力大过人,他一个人把汽车端起来,一个老汉声嘶力竭地叫着,从汽车下面爬出来,满脸血污,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寸步难移,很明显是腿骨被压断了。他的老伴在一旁嚎啕大哭,引来很多人观望。父亲经常说,阿牛哥天生有一副菩萨心肠,人生得意尽欢时有他没他可能无所谓,但患难之际他绝对是我们家里最靠得住的人。这不,他不但救了人家,还从身上摸出钱袋子,抽出两张纸币送给他们,让痛哭的老伴顿时感动得手足无措。
适时刚好有三个地痞,瞅见阿牛哥钱袋子里有不少钱,便趁机作乱,挤向阿牛哥。转眼间,阿牛哥的钱袋已经落入他手,手脚之快,令人称奇。这一切都被我看在眼里,我急得差点喊出来。不过阿牛哥随即发现钱袋子丢了,他稍为察看一番,便心知肚明地朝那三个正要溜走的地痞追上去。阿牛哥揪住其中一个喊道:“别走。”那人问:“你干什么!”阿牛哥说:“把东西给我走人。”那人装糊涂,“什么东西!你看,我身上什么也没有。”两个同伙上来帮腔,说着吵着就挥动拳脚,要打阿牛哥。阿牛哥闪开了,接着便转守为攻,招法干练实在,迅速将两人撂倒在地上。第三个家伙于是拔出刀子,朝阿牛哥逼过去,哪知道阿牛哥拔出来的是手枪,一下把他们全吓坏了。其中一人乖乖地交出钱袋。阿牛哥接过钱袋说:“这个时候还要偷,真是要钱不要命了。”说罢掉头即走,让三个地痞和一群围观者痴痴地目送,像个不落名的英雄。
我也看呆了,嘴唇差点咬出血。我听母亲说过,父亲刚出道时有四位结拜兄弟,阿牛哥是其中一个兄弟的儿子,在阿牛哥十三岁时,他的父母亲被黑道上的人杀了,我父亲便收他为义子。这些年来,他一直生活在我们家,是父亲的私人保镖。但实际上,他和父亲的亲儿子没什么差别。阿牛哥身壮如牛,腰杆笔挺,走路带风的。他的性格也像牛,敦厚老实,不爱说话,有几分乡下人的土气。我早听说他天天晨起习武,身手不凡,却从来没有见识过,这还是第一次目睹呢。不过我从小就佩服阿牛哥,他替我教训过曾经欺负过我的所有人。我小时候,同学们从来不说我是谁的女儿,而是说我是阿牛哥的妹妹。阿牛哥在我的童年,是所有想欺负我的坏小子的噩梦,只要我一提起阿牛哥,他们便会对我讨好卖乖,俯首称臣,那是我童年最开心的记忆。
在后来的故事里,阿牛哥更是成了我崇敬的大英雄,神枪手。我到南京后,阿牛哥改名孙土根,做了我的联络员,在我单位边上开了一家裁缝店,变成一个跛足裁缝,人称孙师傅,白大怡、李士武、秦时光都成了他的枪下鬼……这是后话。
话说回来,我回到家,免不了要被父亲责问和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