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第2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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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缜皱了皱眉,回望莫乙,却见他正凝视“紫微仪”,掐指心算,过了半晌,忽地叫道:“我们要过海。”
众人心头都是应声一沉。多日来昼夜赶路,几乎没有多少合眼的时候,无论男女都是疲惫不堪,但目下看来,前途仍是无穷无尽,不胜迷茫。抑且海中不比陆地,陆地上纵有沙漠高山,恶徒盗匪,却也奈何不得这群高手,海中风波变化,却是万分莫测,飓风一起,便有灭顶之灾,任你武功再高,也是无用,一旦遇上逆风,海上行驶之速远不如陆上快捷,姚晴又是这般模样,就算没有飓风海啸,日子一长,也能将她活活拖死。
这些念头众人嘴里不说,却都是不知不觉流露在眉梢眼角,陆渐看得分明,心底一痛,涌起深深绝望。
这时忽见谷缜呼的一声,跳下马来,几步走到海边,伸出食指蘸了蘸海水,又送入口中,咂了又咂,似在品味。
虞照不由大奇,问道:“老弟,这海里是酒么?”谷缜笑道:“什么酒,都是水。”
虞照道:“若不是酒,你尝它作甚?”谷缜笑道:“我看这里的水和东海的水谁更要咸一些。”
虞照不觉莞尔,问道:“结果如何?”谷缜道:“这里似乎咸一点儿呢。”
仙碧忍不住道:“谷缜,这当儿你还有心说笑,到底过不过海?”这些日子里,众人俨然已将谷缜看作领袖,无论大小事宜,都是交他处理,谷缜也无不安置妥当,致令人人满意,此时过海与否乃是大事,自然也要由他决断,一时间,二十多道目光尽都落在谷缜身上。
谷缜扫了众人一眼,笑了笑,说道:“过啊,怎么不过?为山九仞,焉能功亏一篑?”
仙碧苦笑道:“就怕这山才两仞三仞,那才叫人绝望。”
谷缜道:“大伙儿如何我管不了,在我谷缜眼里,却从无绝望二字,即便是在九幽绝狱,不见日月,吃着馊臭饭菜,我也没有绝望过。人生在世,大不了一死,我谷缜便是一死,也要死得豪气,纵不能青史留名,也要叫这天这地记得我这个人。”
说到这里,海岸边一片寂静,只剩下浪涛的哗哗声和骏马的喘息声。谷缜深深看了陆渐一眼,蓦地翻身上马,扬声道:“谁跟我去找船?”青蛾大声道:“我去。”薛耳也道:“我也去。”
谷缜瞧着二人,笑道:“你们两个真是妇唱夫随,叫人羡慕呢。”青蛾微露笑意,薛耳却且羞且喜,脸上蒙了一快红布似的,头也抬不起来,谷缜瞧了,也不好再拿他来打趣,嘻嘻哈哈,当先去了。
过了两个时辰,三人带了一艘两桅海船回来,船只狭小,仅能容人,不能载马,众人只得弃了马匹,任其自去,那些马匹从波斯奔跑至此,均已十分疲惫,抑且日夜相伴,骑手与坐骑已生出莫名情谊,分别在即,不免怅然,几个女子望着瘦马身形,双眼都是微微泛红。
船上水手多是法兰克人,见这群乘客形貌古怪,华夷混杂,心中均是无比好奇,纷纷探头观望,直到船长催促,才恋恋不舍,各就各位。而众乘客奔波多日,疲乏欲死,借此乘船时机,或是睡觉,或是打坐,努力恢复精力。
谷缜担心前途,却是全无睡意,领着兰幽与那船长攀谈海峡对岸情形,兰幽从中通译。船长是个五旬老头,见了漂亮姑娘,心怀舒畅,谈兴大起,说道:“你问那边啊,近来老玛丽死了,给她妹子,那个小小的伊丽莎白丢下个烂摊子,更麻烦的是,小伊丽莎白是新教徒,不是天主教,法国的王和南边的菲利普都不高兴,罗马的教宗也不高兴,他们喜欢苏格兰的小玛丽,不喜欢这个小伊丽莎白。看吧,要出大乱子了。西班牙的大船像流氓,天天都在英格兰的海边晃荡,这个月我已经看到第七艘了。英格兰的船就像刚孵出来的小鸡,被老鹰堵在鸡窝里,出不了海,看吧,一定会出大乱子的,小伊丽莎白要下台,苏格兰的玛丽会坐上她的位置。”
谷缜听得一头雾水,详细询问方才隐约明白,海那边的国度分为英格兰和苏格兰,各有一个女王,苏格兰的女王是天主教徒,英格兰女王是新教徒,糟糕的是,海这边的王,法王和西班牙也都是天主教徒。这两种教信奉的神明虽然差不多,教规仪式却大有不同。新教徒成为女王,让海这边的王十分生气,要找伊丽莎白的麻烦。
谷缜仍觉不解,刨根问底,那船长渐觉不耐,敷衍道:“反正小伊丽莎白会下台。唔,现在局势乱糟糟的,先前说好了的,我在离海最近的海岸放你们下船,再远的地方就不去啦,我可不想被当成英格兰的小鸡,做西班牙老鹰的口食。”
谷缜瞧这船长老头见识有限,再问也套不出什么名堂,所幸对海那边的形势已有了解。于是让他自便,又吩咐兰幽回舱休息,自己则到船舷,举目眺望,回望身后海岸,只见悬崖耸峙,礁石林立,将日色拦在身后,整座海滩黑黝黝,阴森森,仿佛一片鬼影,海水也是暗沉沉的,由蓝而灰,渐至一团漆黑,最黑的所在,是不测的深渊,是死灵的归宿,是苍茫大海的怒气所钟。
谷缜就那么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望着海水,若有所思,直至船只抵达海岸。
歇息一日,众人精力恢复不少,陆上行程也多了几分生气。莫乙日夜观测“紫微仪”,声称目的地就在这块陆地的西南方,走得快,三日可到,众人得到这个喜讯,心情均是一振。
次日,众人在一座客栈歇足,姚晴这时苏醒过来,料是少了骏马颠簸,此番醒来,她精神比往日好些,便问道:“陆渐,这是哪儿?”陆渐道:“这里叫什么英吉利。”
姚晴脸露喜色,说道:“英吉利,这不也是师父的家乡么?你带我出去瞧瞧。”陆渐心想:“原来地母娘娘是这里的人。”稍一迟疑,说道:“阿晴,外面风大,还是屋子暖和些。”姚晴眼圈儿一红,说道:“你要我闷死在这里么?”
陆渐见她可怜神气,无法可想,只得用羽髦将她裹好,背着她出了客栈,两人沿一条浅红色蜿蜒小径,边走边看,姚晴兴致极好,不时哼一些不知名的小调,伸手采摘道边的叶子,拂去上面的霜花,凝神细看,眼里熠熠发光。
异国的天空高远澄澈,泛着浅蓝色的幽光,路边是一大片橡树林,林子的边缘被秋霜沁染的紫意深沉,林子里时而掠出一片寒鸦,像一片片小小的乌云飞起来,在二人头顶盘旋时许,又消失在树林里。地上长满许多不知名的花草,有的已经枯败了,有的尚且鲜嫩,姚晴认出一些,指点道:“那是千叶子,那是……”
才说出两个名字,又一阵眩晕感袭来,姚晴不由得闭上眼睛,泪水淌过嘴角,流了下来。陆渐心有所觉,说道:“阿晴,你累啦?”姚晴道:“我不累,你看,那边有个山丘,我们去那里好不好?”她一向撒娇弄嗔,极少用这种商量的口气和陆渐说话,陆渐听在耳中,心中一暖,可是一霎,又生出悲来。
爬上山丘,山丘下不远,是一条白底的大道,密密匝匝的橡树、楠树,隐约可以看到远处山岗上巍峨高耸的古堡,古堡顶尖笔挺,像一把宝剑,穿透秋日的云烟,直指藏青色的天穹。
姚晴靠在陆渐肩头,把玩一片落叶,说道:“你知道么?西城的地一到春天,姹紫嫣红,一到夏天,郁郁葱葱,真是好看极了,所以啊,我们顶怕秋天,秋风一起,花调了,叶也残了,偌大的花园,一副枯朽衰败的样子,大家都怕进去呢……可又避不过,秋天终归要来的啊。可是,过了秋天就好了,一到冬天,就会下雪,花树上堆满了积雪,亮晶晶、冷冰冰,也很好看。陆渐,你说,要是没有秋天,只有冬天,那该多好。”
陆渐道:“有没有秋天,是上天的意思,我们说了不算。”姚晴瞧他一眼,叹道:“是啊,我们说了不算,秋天总会来的,那真是寂寞啊。”
陆渐越听越觉奇怪,注视她道:“阿晴,你说什么啊?我不太明白。”
姚晴望着他,想要微笑,眼泪却不知不觉流下来,嗓子也似哽咽了,“傻子,你不明白吗?秋天来了树叶就要调领,花儿就要枯萎,就像……今日的我一样,好在这秋天也要过了,我的冬天也不远啦。”
陆渐胸中大恸,眼中泪水滚来滚去,他猛地吸一口气,压住哭意,强笑道:“阿晴,你不会死的,莫乙说了,下一个线索不远了,走得快,三天就到。”
姚晴笑了笑,说道:“你傻乎乎的,只会说一些傻话,下一个线索是鲸踪,后面呢,还有猿斗尾、蛇窟,为了马影、鲸踪,这么拼死赶路,跑死了多少马,累死了多少骆驼,可也花了一个多月,这猿和蛇又会花多久呢,只有天知道!”
“阿晴!”陆渐猛地将姚晴紧紧抱在怀里,号啕痛哭。姚晴笑道:“傻子,你力气好大,抱痛我啦。”
陆渐忙将她放开,连道:“对不住,对不住。”姚晴微微一笑,攒袖拭去他眼角泪水,说道:“傻子,你从来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倒是我有许多地方对不住你,可没法子,我就是这个样子,想改也不成了。方才我和你说了那么多,只是想说,人生一世,草长一秋,人死就如秋来,避也避不过的,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要太难过,人死了,就像冬天的雪花,纵然冷清,倒也一尘不染,了无牵挂。”陆渐大声道:“阿晴,我不会让你死的。”姚晴道:“你啊,你就像只犟牛。”
陆渐道:“你说我是犟牛,我就是犟牛。”姚晴心头一急,两眼发黑,几乎昏了过去。
这时陆渐忽地直起身来,微皱眉头,凝视远处,姚晴缓过气来,说道:“你瞧什么?”陆渐道:“方才没留意,那条大道两边的林子里似乎有人,唔,还有马匹。”
姚晴道:“那有什么奇怪的,或许有人在林子里打猎散步。”陆渐道:“要是打猎,这林子太安静,要是散步,人马又多了些。”
姚晴笑道:“你呀,心眼儿越发多了,说不定将来我都管不住你了。”陆渐笑道:“哪里会呀,我心眼儿再多,也不及你一个零头。”
姚晴将脸一板,说道:“好呀,你骂我心眼儿多是不是?瞧我怎么教训你。”说罢挣身欲起,却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陆渐笑着蹲下身来,拿起她手,再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一下,说道:“我代你教训我吧。”
二人四目相对,目光脉脉来回,姚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这小子,越来越滑头了,都是臭狐狸教坏的。”
就在此时,忽听远处传来人马嘶叫,车轮滚动之声,却是一行人马从山上的古堡出来,绕过山脚,沿着那条白色大路,向着这方徐徐行来。前锋均是一色乌骓黑马,毛皮乌黑,不染杂色,马上骑士均是执矛带剑,羽甲华美,为陆、姚二人西来所罕见。黑马骑士后是一乘马车,车身镶金,由四匹白马拖拽,马车之后,则是带盾剑士和弓箭手,盾牌银光闪闪,和箭筒中的鲜丽羽毛交相辉映,十分耀眼。
姚晴道:“这人排场不小,是那城堡主人吧?”陆渐道:“好像是呢。”这时忽见一个年轻骑士越众而出,赶到马车旁,俯身向车中诉说什么,边说边笑,那骑士十分高大,眉目颇为俊秀,一头长长金发,披在肩上,宛如波浪起伏。
姚晴向陆渐笑道:“你猜,车中人是男的还是女的?”陆渐道:“她藏在车里,我怎么猜得出来?”
姚晴笑道:“我打赌是女的。”陆渐怪道:“为什么?”
姚晴道:“你看那金发骑士的眼神,只会是看到心爱女子才有的,他那说话的样子,也是逗心上人开心才会有。”
陆渐仔细瞧去,也看出一些端倪,笑道:“阿晴,你说对了。”话音方落,忽听啪的一声锐响,一名黑马骑士应声而倒,嘴里大声惨叫,捂着脸颊,鲜血从五指间汩汩流出。
紧接着,火枪声炒豆一般响起来,马上骑士要么中枪落马,要么马匹中枪,将主人颠了下来,护卫马车的骑士虽多,但枪声乱鸣,全不知从何而来,便是没中枪,也个个勒着马缰,团团乱转,偌大队伍顷刻大乱。
两轮枪声响过,密林中又嗖嗖射出一排羽箭,那羽箭甚为强劲,众骑士身着重铠,亦是一箭即穿,霎时又有多名骑士中箭落马。骑士头领发出阵阵咆哮,陆渐虽然不知其意,却猜到大约是约束部众,令其不要慌乱,果不其然,持盾骑士闻声,甘冒箭雨,竞相上前,在马车四周围成一面人墙,箭镞刺冲铁盾,发出的铮铮急响,真似中土琴师鼓琴至酣畅淋漓,前音后韵浑然一片。
那轮箭羽狂暴短促,须臾便歇,右方密林中黑影幢幢,奔出几十名蒙面剑士,左手持盾,右手持剑,举盾挡住卫兵刀剑,举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