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骑-第67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如果换了个脑袋不够清醒的人受此一捧,只怕就要飘飘然起来了,范质却是不敢,他进入天策已久。已经隐隐察觉到天策大唐内部正隐隐在形成另外一套话语舆论系统,这套系统虽然有很明显的华夏痕迹,但和汉朝独尊儒术后儒者独霸的话语系统完全不同,而且力量之强大远非范质魏仁浦所能想象。
文化的影响在正常情况下总是先进的影响落后的,野蛮的接受文明的。因此韩延徽韩知古入契丹。在文化上施加影响的是二韩,接受影响的是契丹;但范质魏仁浦入天策,却是范魏受影响更多。
范质心中明镜似的,所以并不受捧,接口道:“变俗之前,鲁为东夷,潮为南蛮,甘陇则是大唐故土,安西唐军更都是大唐故臣,郭杨鲁郑皆为名门之后也,本来就是华夏。随前唐亡后甘陇有胡化之征,而重新变胡归汉,则是安西入凉以后便进行的了,并非吾与道济之力。赵公此比,质不敢承受。”
群儒一听,不少人已经在暗中皱眉,他们这次大张旗鼓的来,固然有一部分人是出于私心,但从大里说也真是为了道统。
先前冯道和赵莹的两捧既是在向范质示好,同时也是在变着法子告诉他:你虽然去了天策,但大家儒门一脉,从道统的角度来讲我们都是自己人。如果范质的回应是肯做中原儒门落到西北的一颗棋子,那么反过来整个中原儒门就会成为范质的后盾,这是彼此互惠、相得益彰之事。
但没想到范质面对两捧却是两推,从表面上看这是自己谦虚,但从道统的角度看就是否认了中原儒门对西北的影响力,这可不是洛阳儒生们愿意看到的。
对面人群中走出一人来,昂然道:“若是范先生与魏先生入天策而无补于苍生,无益于道化,不知二位西行所为何来!是眼看西军强盛,预先投靠以谋取功名富贵么!”
这两句话说出来,现场气氛登时为之一变,不但咄咄逼人直指范质投靠天策是求取功名富贵,更是连字都不叫了,直接就称先生。
冯道虽然对范质两次应答也不是很满意,但对已经进入天策高层的范质、魏仁浦二人十分看重,不愿坏了彼此的关系,觉得说话的此公有些过了,桑维翰安插在人群中的儒者却大声起哄叫好。
范质眼光移了过来,见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者,虽不认识,观其服侍,显然也是位台阁重臣,行了一礼,问道:“这位是?”
第二六零章 群儒舌战
对范质说话的,是一个老者,须发半白,一派儒者气象,口音却带着明显的秦腔。
“老夫秦州王仁裕。”
范质一听,连忙施礼道:“原来是王秦州。”
这个王仁裕,乃是当代著名的学者、诗人。五代不但是政治乱世,而且是文化末世,韦庄虽活到五代,却是唐朝留下的遗产,李煜之词旷绝古今,下开宋代,这时也还没冒头,尤其是在北方,整个时代就犹如一片沙漠一般,就没几个可以名垂后世的大诗人,这个王仁裕的名字也震不到千年之后去,在当代却大大有名,著诗过万首,时人誉为“诗窖子”,在陆游之前以数量来说也算开创一个记录了,史学著作也甚有名气,不过他的才能偏于文学,不能如冯道在政治上有重要建树。
更重要的是,王仁裕是秦人,且就是现在张迈驻马处的秦州人,在老家秦州乃至整个关中地区都拥有巨大的影响力与号召力,秦州父老无不引以为傲,每逢见到张迈必然提起,总希望张迈能将这位“天下第一大诗人”、“西北第一大儒者”、“关中第一大学问家”请回来。
天策政权自在秦西建立国人议政会议以后,对民议的重视就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尽管张迈都没听说过这个诗人,但民众既认他的名气便不能不有所因应,而且若有这样一面旗帜对稳定秦西地区也会有很大的帮助,便曾数次通过各种渠道邀王仁裕回乡养老养老只是托词,其实就是延揽之意。
由于当前张迈正驻马于秦州,且秦州不比甘陇这种唐末之后沦入胡地的地方,而是自始至终都一直处于中原政权的统治下,张迈在秦州所进行的政治、社会改革。意义非同小可因为一旦成功,就可以将秦州模式迅速移植到中原其它地区。所以在这个时间段这是一个特殊的政治地域,有点类似于改革开放初期的广东。
王仁裕若是政治眼光毒辣,就是爬也爬回去了,以他现在的声望和张迈对他这种声望的需要,指不定就能在天策政权内部建立起来一个秦西派系来。虽不能与安西旧部相提并论,但若掌舵得好,就发展前景而言只怕还要在河西一脉之上。
然而王仁裕这时候却拿起了文人的矜持来,不但将各种请他回乡养老的全部回绝,这时范质入洛,他更是当面找茬。
但范质对他却是尊重依旧,行了一礼,说道:“范质久在秦西,常听秦西父老无不交口赞誉咱秦州的‘诗窖’。不想今日在此见到了老先生。好叫老先生得知:吾大唐在秦西广行仁政,以国人议政选贤举能,以纠评御史察奸觉诈,监督来自民间,使得官不敢贪,吏不敢滑,武不敢犯禁,文不敢乱法。唯以百姓公论为天下器。此诚开三代之治也,虽暂时未臻于尧舜。但已是开太平的大气象也,假以年月,恐怕汉唐之盛也将有所不及。至于范质,当此大势岂敢妄以宏道自任哉!余于秦西,不过大江湖中一汪水,大森林中一乔木罢了。乐于西向。非求爵禄也,乃乐于大道所在也。”
这段话,既是弘扬天策政权在秦西所建立的功绩,也不卑不亢地回应了刚才王仁裕对自己人品的质疑。
王仁裕笑道:“桑梓书信往来,倒也常赞张龙骧之仁政。然而耳闻为虚,眼见为实,也不知道是否真有笔下写的那么好。”
范质道:“老先生久不回乡,何不回乡一探,那时就可知道纸笔所言,不及秦州实况十分之一也!”
王仁裕笑道:“怕只怕回乡容易,再离乡就难了。”
这句话可说的有些过了,明面言语一个脏字都没有,暗暗却在怀疑天策政权在对外虚夸政绩,是要骗他回去,这话若让性情刚烈的天策武人听见,当场就要发作:你个老东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给你三分颜色开染坊了!
范质却知道这时候中原士林对传闻中天策政权的善政多有存疑不是因为天策政权在哪方面做得不好,而是因为实在做得太好了!以当前天策大唐政权结构的合理性、政府运转的效率和官吏的清廉程度,就是拿去与汉唐相比也不见得逊色,在五代这种乱糟糟的时代,那就像神话一样,很多人没亲眼见过是打死都不肯相信的。
范质这时若反口讥讽,一口气是顺了,却是无益于他出使的使命,当下按捺下来,笑道:“我西行已久,这不是来洛阳了吗?将来耳顺之后,如要回河北老家养老,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不过到了那时候,天下应该也就没有什么唐晋之分了。”
最末一句话说出来,在场所有人无不变色。
什么叫再没唐晋之分这分明是说天下一统,至于被谁一统,看范质那神情还不明白?
范质虽是文人,但在张迈身边呆得久了自然而然就沾染了他的豪气,何况如今天策唐军是百战百胜的胜利国姿态,为了拉拢中原士林他个人可以放低身段,但一作为天策使者,那就是上国重臣的骄傲了。
临出发前张迈就给过他一句话作底气:“见到石敬瑭不必低声下气,十年之后他做安乐公时,得求着你的时候多了去!”
对石敬瑭都不用客气,何况余子?
这次来的人里头,有亲天策的,有亲契丹的,有少数谁都不亲真正迂腐忠于石晋的,也有立场混乱都搞不明白自己要亲什么的,除了第一派,其它三派听到这话都勃然大怒,就要反唇,冯道挥手道:“天渐渐热了,嘉客远来,在城门口就站不是个事。”
一众文人学士入城,酒席早已备下,因设宴的是冯道刘昫赵莹,这三个是足以平分朝廷三公的人。所以宴席规格甚高,放在驿馆安排不下,故而冯道先前还特意请旨许他在相府设宴招待因有桑维翰宴请韩德枢的成例在先,冯道便不怕犯忌。
不料到达相府门外,却多了几个不速之客,当前一个是桑维翰。还有一人也是重臣,却是户部侍郎李崧,这也是石晋朝廷一个文臣大佬,当初后唐选太原镇守,李崧为石敬瑭出了大力气,石敬瑭感念在怀,登基后曾拜他为枢密使,因丁母忧而回老家,最近丁忧期满。回到洛阳,尚未拜官,但谁也不敢轻视他。
桑维翰笑道:“我与李深州道路相遇,听说冯老设宴款待嘉客,临时起意,便想来叨扰一杯酒喝,冯老可别嫌弃我们作不请自来之客。”
其实他是否临时起意,冯道心里明白。在洛阳朝廷里面。其实大多数人对契丹是又惧又怕,如桑维翰这般旗帜鲜明地愿做契丹儿臣之臣者不多。在文官大佬里面,李崧在对外方略上算是他的政治同盟,相约来到,岂是偶然?
冯道轻轻一笑,道:“得几位大驾光临,吾门蓬荜生辉矣!”
他们这一群人。全是文人,繁文缛节自然少不了,也亏得范质本来就是儒林圈子里的人物,身处其中,游刃有余。
一番寒暄之后。开宴上酒,群儒坐下,酒才过一巡,就有一人站起来道:“嘉客远来,吾未有备,唯以一酒,借诗以祝。”
刚才寒暄之时,各人早已通过姓名,这时范质循声看去,见是李崧之弟李屿,忙站起来举杯还礼,便听李屿吟道: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
昔者常相近,邈若胡与秦。
惟念今相聚,恩情日以新。
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
我有一罇酒,欲以赠远人。
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诗是顶级好诗,原本是送别诗,这时改了几个字,变成迎客,倒也颇为应景,鸳鸯鸟、连捆在后世是情人的代名词,在古代比喻好朋友也未成不可,至于骨肉兄弟更是要将彼此的距离拉得亲得不能再亲了。
表面看都是好话,然而范质一听脸色就有些变了!
这首诗出自汉魏年间《苏李诗》之一,是无名氏仿照苏武、李陵的口吻写的一组五言,钟嵘《诗品》评为上品,连杜甫也奉为圭臬,四海皆兄弟一句更是流传千古成为俗语,然而这首诗是假托苏武写给李陵的!
李陵是谁?那是投胡的汉人!这时候把这首诗拿出来,那就是将范质比作李陵,将天策比作匈奴:“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参星与辰星分别位于夜空之东西,正要用于比喻天策与石晋;“昔者常相近,邈若胡与秦”,汉朝时所谓秦就是指代华夏,正如唐朝常以汉指代唐,这两句是说我们以前是一家人,但现在你却投胡人去了,咱们中间的距离就像参辰两星一样遥远。至于最后那句“愿子斟酌”中的规劝之意,更是不言自明!
这么一首顶级好诗,放在这个场合,就是暗指天策是胡人的政权,不是华夏正统!你范质是投了胡人,做了汉奸!
文人骂人不带脏字,若换了张迈,甚至郑渭在此,只怕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若是听了这诗就饮酒,那就是范质默认自己是进了胡人朝廷了。
范质脸色之变只在须臾,瞬间便回复过来,笑道:“有唱不能无和,吾亦借先贤一诗为和。”当下吟诵,也是一首五言:
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
纵然计不就,慷慨志犹存。
杖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
请缨系南粤,凭轼下东藩。
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
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
既伤千里目,还惊九折魂。
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
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这首诗也是名作。是魏征的《述怀》,当初大唐初立,魏征投唐未久,潼关以东还有许多隋末的割据势力,魏征便请缨去劝降李密所领导的瓦岗军旧部。“东藩”两字用的极其毒辣,那是将东方尚未臣服的势力视为臣属了!
范质援引此诗。那是以天策比李唐,把石晋打落到瓦岗军旧部的位置上去,加上范质此次出行正是以西使东,且张迈又确有吞并天下收拾群雄的气势,无论身份、地位还是政治背景,都贴切得不能再贴切,干脆就一个字都不改了!
范质吟毕此诗,一饮而尽,反而是李屿僵在那里喝不下酒。
场中又有一人站起来道:“范文素自比魏文贞。不嫌太过了么?”
范质看去,却是石晋朝廷的左拾遗张谊,范质这次来洛阳可不是随随便便来的,出发之前天策方面就做了大量准备,鲁嘉陵更是将有关情报一股脑抛给了他,韩延徽都能知道郭漳与张迈的关系,天策的情报调查自然更加细致,范质本有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