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骑-第4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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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汾是一个很聪明,也很有魄力的女子,但在这个时代下女子的身份也成了她的局限,她的见识和魄力始终未能去到张迈那个程度,每当遇到难题,她总要想一下自己的夫君如果遇到同样的事情会怎么做,而在这件事情上,她却想不出张迈会怎么做。
要找人商量嘛,可以商量的两拨人却已经分裂了,郭汾就是让杨定国与郑渭给搞乱的,论起来,杨定国与她更亲一些,这次又显得理直气壮,而郭汾则对郑渭的内政能力更有信心,而且郑渭的道理也是堂堂正正。就连闺蜜杨清郭汾也没法找她来说话杨清是杨定国的女儿啊,立场要么避嫌,要么护亲,怎么可能公正呢。
这日正郁郁,郭鲁哥家的道:“夫人,你若是身子没什么不妥,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
郭汾道:“在家里确实有些闷,不过我听你丈夫说,这两天外面熙熙攘攘呢,这时候出门,怕是散不了心。”
郭鲁哥家的道:“熙熙攘攘,那不就是在议论夫人心里想的事情吗?咱们不如便听听百姓的声音,不也挺好?”
郭汾一愕,便想起张迈给自己讲的那些“古代某皇帝微服出行”的趋势来,笑道:“你要我微服出巡么?那倒也有趣,只是不大正经。”但转念一想,道:“不过也好,但既然是微服出行,那便不要摆什么排场了。好吧,你去叫鲁哥准备一下,我们就出门走一走。”
郭鲁哥家的惊道:“什么?就咱们三个?”
“是啊!”郭汾道:“要人多了,一出门就被认出来了。”将女儿儿子安顿好,便自行装束起来。
郭鲁哥家的连忙就去叫了丈夫来,郭鲁哥一听跪下道:“夫人,不行啊,要出行至少得带几个护卫,只是我和浑家,万一出了什么事情……”
郭汾道:“自家门口走走,能出什么事情?凉州的治安不错,你带上剑,真要出了什么事情,我也应付得来。”她武艺精熟,而且上过战场,万一有事,等闲三五条壮汉也近不得她身,因此不怕。
郭鲁哥死活不肯,郭汾想了想,这才许郭俱兰带了一些人便服在远处跟着。
大唐的风气与宋代以后不同,妇女在社会上的地位不低,一变到五代,乱世之中更没有什么妇道的讲究。
张迈建立天策政权以后,有一部分人如张毅曾经建议过“严男女之防,以净教化”,却被张迈没有任何余地地否决了,他认为男女大防根本就不需要。而且安陇地区比起中原来仍然是地广人稀,每一个劳动力都是珍贵的,社会需求上便容不得妇女赋闲在家,天策军长年打仗,壮健点的妇女都要下田,在许多工坊里,尤其是制棉、制衣、制糖、制玉器饰品等行当,更是以妇女作为主力。市井间做买卖的妇女自然更多。妇女既有经济收入,便不全看男子的脸色行事。而政府之中也延续了安西唐军长征时留下的传统,有一小部分女官,纠评台有部分女御史,甚至军中还有一小部分女兵数量虽然只占了不到十分之一,但却并不完全是摆设。
正因如此,那种女人“不出闺门三步”的观念在安陇地区几乎是没有的,大街上到处都是人,做生意的,逛街的,散心的,赶路的,当然也有失足的,至于阶层也各色各样都有,从贵妇到商妇到娼妇,走在凉州的大街上都能看到。
所以郭汾要出去,郭鲁哥等主要出于安全原因阻拦,却并不认为夫人出街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时郭汾打扮得齐整而不富丽,带着郭鲁哥夫妇从后门出去,到了大街上半点都不显眼。她曾好几次出现在公众场合,然而那些场合不是婢女护卫成群成堆,富贵让人望不真切,就是驰马纵横,威风让人不敢逼视,这时换了微服,形象大变,除非是很熟的人或者有意去认,否则倒也很难发现天策大唐第一夫人竟然就走在大街上。
郭汾也不是第一次出来,转出了几条街后轻车熟路,信步而走,从城东中央进去,一路向南而行,时而在茶馆喝杯茶,时而在街口听摆档的说变文,果然发现满凉州的民众,不论老少男女,几乎都三句话不到就谈到这次中部粮商的事情来。
她走了一个上午,但听沿途所闻,百姓无不痛骂中部的奸商,甚至就是做生意的也都如此。郭鲁哥家的道:“夫人,你听听,老百姓都这样说,那些奸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郭汾道:“你莫插口!”
我们这位第一夫人不是小脚女人,然而毕竟太久没走长路了,又生产完没多久,终究不能久走,中午在一家酒楼吃了顿便饭,略歇一歇,顺便在酒楼听了一段参军戏。
这参军戏为相声之鼻祖,源自南北朝时期,有优伶扮作一个贪污**的参军,由其他优伶从旁戏弄,作出一出滑稽闹剧来,极尽讽刺之能事来引惹观众发笑,后世沿袭,便叫它做参军戏。
这种参军戏也有群口的,也有对口的,若是对口,则有一参军,有一苍鹘,参军逗,苍鹘捧,乃是一种讽刺艺术。
唐军起家,在宣传上很注重这些通俗文艺,其中《安西唐军长征变文》及其衍生体对唐军扩张所起到的隐性作用大得不可估量。因官方重视,而民间又喜闻乐见,所以安陇地区变文极为发达。参军戏与变文乃是同母异胎,一些擅变文者本身也能作参军戏,变文流行,自然而然也会将参军戏给带动起来。
不过两者又有不同,变文可为正剧,为悲剧,为喜剧,参军戏一般则只是作喜剧效果来逗观众笑。变文可以演化铺陈,叙述战场之壮烈、敌我之斗争,参军戏便不能了,它只能揶揄,但揶揄的对象总不能是张迈、杨易这些英雄啊,若要歌功颂德嘛,这参军戏一歌功颂德了就不好看,只能揶揄敌人,而这又不能引起老百姓最大的兴趣,所以一直以来参军戏的声势便远不如变文。
但随着天策政权的壮大,内部问题逐渐涌现,民生问题凸显了出来,百姓对内部的关注热度渐增,这参军戏便从角落之中走出来,开始揶揄一些官吏的**问题,像这次中部的粮商问题,对参军戏来说正是最好的题材。因天策政权未有因言治罪的前科,所以表演参军戏的倡优便越来越大胆。
郭汾这时所处的乃是一家小酒楼,地方偏僻,台上的参军竟然拿时事来开玩笑,丑角是一位“古代的宰相”郭汾听了一会便猜出是郑渭,此戏中的宰相迂腐而无能,又庇护奸商,在“皇帝出征之际”弄得民怨载道,郭汾虽然觉得这个影射对郑渭来说太不公平,但这两个优伶手段不差,竟然还是将郭汾给逗得几次失笑。
参军戏演完了两个优伶下台求月票,郭汾手一松就将钱包整个儿砸了去,那优伶回台唱诺谢赏,郭汾走到后台来,那参军正要洗去脸上墨彩,见了郭汾进来慌忙来迎他认得这位大客。
郭汾道:“你们演得虽然不错,不过可将宰相演得太也不堪了。”
那参军道:“夫人说的是,我们原知道这位相爷并非无能之人,要不然他治下也不会有参军戏了。说起来,我们能吃上这口饭,倒是靠了他。”
郭汾道:“如此你还这么揶揄他。”
旁边苍鹘叹道:“因为大家愿意听啊。人情如此,我们从中原远来,到了这凉州地面上,是在人情事上讨口饭吃,只能顺民心而行。”
郭汾道:“若依你们真心,却觉得这位相爷如何?”
参军与苍鹘对望了一眼,一时不敢就回答,郭汾道:“怎么,凉州这边不是中原,又不会因为说句话就得罪。”
苍鹘较老较持重,还是不肯说,参军较年轻,脱口道:“这位宰相,我们敢得罪,敢揶揄,想他也不会拿我们怎么样。那位皇帝嘛……”苍鹘咳嗽了一声,参军忙道:“皇帝非我们所敢议论。至于那些将军,我们也是不敢揶揄的。”
郭汾心中琢磨着这两句话,忽然间大感这两句话里头的含义,竟比天策府内、纠评台上诸大臣大将的长篇大论更有味道!
一个恍惚间,郭汾仿佛看到了两个未来,两个国家,一个是倡优可以揶揄的国家,一个是倡优只能歌颂的国家。在这一刻她心中的想法有些动摇了,竟不晓得究竟是被揶揄者伟大,还是被歌颂者伟大。
第一二一章 德贼法患
郭汾从小酒楼中出来,又要往天宁寺礼佛,为丈夫和孩子祈求平安,不想还没到便遇到了一场急雨。春雨冬雪,对农业社会来说都是好事,仲春的这场雨淅淅沥沥,下得甚密,郭汾出门时没带雨具,望见一座小庙便躲了进去,一看,却是一座观音堂。
郭鲁哥家的说道:“天雨留客,想必这座庙与夫人有缘。不如便进去上香吧。”
佛家讲究的是一个缘字,郭汾称是,便入得内来,却见这观音庙虽然不大,收拾得却也雅致,正殿一对楹联,写的是:“圣名自在,大慈大悲度世;经诵普门,救苦救难寻声。”
郭汾一直以来表现得武勇,其实郭家文武兼资看郭洛便知道了,所以她在书法上也有一定修养,入凉以后打架的机会少了,接触文事的机会却就多了。安陇地区虽然僻处西北,但自汉及唐却屡出书法名家,各处珍藏之墨宝甚多,郭汾本来就有底子,见得多了,眼界自然也就更上一层楼。
这时看了这副楹联字体不俗,又是新雕成的,显然是近人笔墨,心道:“河西人文荟萃,假以时日必可大放异彩!这人不知是谁。”一看署名,却是范质,不由得莞尔,心想:“原来是他。怪不得这笔字看着熟。”
范质是中原名士,又是后唐常驻凉州的使者,郭汾曾隔帘接待过他两次,且听人说过凉州很盛行他的文章、题字,只是不料这座小庙也求到了。
这时早有本庙僧人见郭汾举止不俗,出来接待,郭汾指着楹联道:“你们在正殿上挂着这样的对子,倒也新奇。”
过年的时候在门上悬挂没有字的桃符是早就有了,但在大门悬挂题字题诗的楹联在这个时代却还是新生事物。
来接待的和尚道:“这是元帅首创啊,当日天策府落成,他就让张毅大人题字为联,大家看着觉得甚妙,因此纷纷模仿,现在凉州许多门楣都如此了。”
郭汾一怔,记起仿佛是如此,只是当初没留意,又道:“这位范先生的字如今在安陇正当时,听说行情上比张毅还贵,花了不少钱吧。”
那和尚见郭汾竟然认得范质的字,听这谈吐更是不敢怠慢,便料定她是某家贵妇,虽然郭汾身上并未穿金戴银,然而安陇地区民风质朴,许多大人物的夫人穿扮得朴素也很正常,忙道:“范先生曾在小庙下榻,一时兴起便为小庙题了这副对子,这手字倒不曾花钱。”
郭汾便入殿礼拜观音,添了香油,然后便随寺僧到东廊下喝茶,这时郭俱兰带了两个人赶进来问安,并带了雨具来,郭汾道:“我今天不去天宁寺了,就在这里避雨,雨停之后便回去。你们先回吧。”
郭俱兰答应了,却只是撤出寺外,仍然在不远处守候。
这东廊用一面立刀薄壁分成两处,郭汾坐在北段品茶,屋檐垂雨如帘,流入天井,倒也是一番宁静景象,到此心境渐安,竟然忘记了尘俗,对郭鲁哥家的道:“这才是让人清心处。天宁寺虽然是大寺院,却不如这里清静。”
却便听有人踏雨水进来,郭汾心想:“这时候还有香客?”雨帘中望去来者却依稀认得,一个沙弥迎上前去唤道:“范先生来了啊,我这就去请魏先生。”郭汾马上就想了起来:“这是范质。看这沙弥的样子,范质倒像经常来。”
那边范质也朝这边望了一眼,他与郭汾其实会晤过,不过外交礼数是张毅所修订,郭汾见自家臣子时讲究不多,张毅却坚持会见外臣时不能失礼,一定要加一道珠帘隔开,因此当初见面,郭汾坐的地方离珠帘近,往外望过去能看清楚范质,范质离珠帘远,却就只是隐约见到了郭汾的身形,加上这时又有雨水隔着,又没想到郭汾会出现在这里,便没认出来,道:“这时候还有香客啊。”朝这边一礼。
郭汾起身答了礼,旁边的沙弥说:“这位张夫人是进来避雨的。”一边将范质引到东廊画壁的南处。
不久东厢走出一个布衣来,到了东廊下与范质相见,郭汾听他们两人见面也没怎么寒暄,想必是很熟络的人,她知道寺庙经常出租厢房给客商或者读书人,以此作为寺庙的经济收入之一,实际上是变相的客栈(短住者)或者出租屋(长住者),还能避税,因想:“这个姓魏的多半是范质的朋友。”
范、魏两人坐定后便闲谈起来,没几句便谈论起当前的局势来。
两拨人只隔着一堵画壁,壁上还开了天女散花形的透雕,范魏两人又没有故意压抑声音,所以郭汾竟将两人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她想:“这姓魏的刚才说收到了卫州来的家书什么的,听来好像也是中原来的。这中原士子无拘束的评论,却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