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骑-第2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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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咄也动心了,却还是摇头道:“难,难。难!”
洛甫问他什么难,骨咄道:“就算能夺取了焉耆,要挡住毗伽……难!就算能挡住毗伽,眼下要夺取焉耆……也难啊!”
洛甫道:“可汗是担心夺不到城池,反而被同罗所镇压?”
骨咄压低了声音说:“我早看同罗不顺眼了,就算张迈不来,也有心杀他夺城,只是怕被毗伽报复而已,现在若有安西军和归义军为援,这事却就有得考虑了。只是咱们的粮饷捏在对方手里,这是第一个难处;兵营被他们监视住行动不便,这是第二个难处;毗伽随时会回来,我们能够准备的时间不多,这是第三个难处。因事情实在不容易,所以我犹豫难决。”
洛甫也压低了声音,道:“臣却以为,正因为毗伽要来,所以才是最好的时机,黎明之前的天色是最黑的,在大敌已退而大援将至的这段时间,正是焉耆军最松懈的空档。夺城之战只需一夕,粮饷不是问题,也未必要用多少兵马,其实最主要的还是情报。”
骨咄颔首称是。
焉耆西南七十里,渠离城,薛复主帐。
自归唐以后,薛复的地位节节攀升,好事也接踵而至,在库巴时他虽然名列“库巴四大将”之一,但库巴在西域算得什么?只是萨图克。博格拉汗的一个附属而已。而在“四大将”中,他又屈居其末,且在宗教与政治上显得极没地位。
现如今安西却已经成为西域大邦,比起全盛时的萨图克势力更大,薛复身为唐军中郎将,又手掌兵权,声势之煊赫已可与小国之君主、大族之酋长分庭抗礼,年初更是抱得美人归,在武人里头真可谓大小登科,享尽了风光也享尽了艳福。
虽然如此,薛复却依然保持其一贯的低调作风,对张迈也无比地服从,无论张迈下达什么命令他都毫无违抗地马上执行,其遵从的程度几乎还在石拔之上。
这一刻,龟兹方向来了五人五骑,其中一个是张迈的使者,另外四个是一个都尉,三个校尉,那个都尉竟然是比薛复还早就归附唐军的重要将领薛苏丁,薛苏丁自归附以来就一直受到张迈的器重,而且在张迈即将传达的命令里头,他将会成为薛复的副将。
安西唐军的内外格局,又将翻开新的一页。
第二十三章 我不是杨易 (1)
张迈这次派出来的使者是马小春。
马小春文化水平虽然不高,可是有李膑这样一个姐夫,文武各门便都会上一点,箭不太准也射得,字不太漂亮也写得,这一年多来他苦练了几样本事,其中一项就是写字,书法是谈不上的,但却练成了一门速记的本领,在张迈身边听到什么话都能迅速地记录下来,张迈对他练成了这门有用的本事大加赞赏。
这次他奉命来渠离,除带来了两道密令之外,还有另外一项任务,这项任务却得与薛苏丁一起完成。
原来这段时间郭师庸与奚胜在乌垒城练兵,这次的练兵出现了一些新的情况,因此便派了薛苏丁来与薛复沟通要听听他的意见。马小春本人对兵法不在行,所以就由薛复来转述,再由马小春来记录。
薛复心想:“这等探讨,当面才能说得详细,靠着转述笔录,终究有失简略,若调我回龟兹或者乌垒一议也不费什么事情,但张龙骧却不调我回去,嗯,是了,定是此间另有大事交给我办所以我走不开。”
又想:“练兵之事向来是郭老、奚胜两人负责,如今问到了我,这里头是否另有用意?”
但对薛复的问题,却是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回答。
从薛苏丁的描述中薛复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这次乌垒军训的一万五千名新兵,就兵源素质来说并不是很好。
这一万五千名新兵都是从龟兹降军中挑选出来的,其中五千人薛复带过,所以对这批士兵也有了解,当初薛复领到这五千人之后进行匆促整合,没多久就领着他们上阵,所以主要是要确保他们的忠诚度,即打散其原有组织防止造反,利用连坐法防止逃跑,再有就是让他们熟悉安西唐军的军营制度以及作息规律。当薛复带领他们进攻渠离的时,那五千降军就起到两个作用人数上的威吓和战斗中的炮灰。所以薛复接掌这批降军之后只限于整编而未深入到训练的层面。
在那之后张迈将这批降军调到了乌垒集训,郭师庸和奚胜真正地训练起这一万五千人来才知道问题很多也很大。
首先是体质方面,由于龟兹乃是西域相对富裕的国邦,所以与安西军在新碎叶城、藏碑谷甚至怛罗斯招募到的士兵相比,龟兹的兵员生活环境更为优渥,士兵在吃苦耐劳方面便大大不如。如石拔等一批从藏碑谷招募的士兵一开始虽然大多营养不良,可在营养改善以后士兵的身体素质便有了很大的发展,而就郭师庸的判断,龟兹招募来的这批兵员可以挖掘的身体潜力却不大。
其次是勇气,龟兹虽位于天山南麓的四战之地上,但多年来作为高昌的附属国,东面未受侵扰,东南方向沙州曹家也无千里奔袭龟兹的野心,疏勒的统治者萨图克以及其前任都将主要精力放在对八剌沙衮的斗争上,就算对外扩张也是向于阗或者向河中,而未向龟兹方向攻略,所以数十年中这个国邦竟得以保持长久的和平,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龟兹人,不止无法与新碎叶城、藏碑谷遗民等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安西老军相比,就是与长年累月处于战争威胁中的疏勒士兵相比也有所不如。
再次是斗志,在这个西域最肥沃的绿洲上,在这个崇尚佛教、擅长歌舞的国邦中,就连士兵也缺乏到战场上猎取功名富贵的野心。如何保持内心的平静才是他们的追求,对歌舞曲艺的琢磨才是他们的享受,至于打仗,则是诚不得已的薛复听到这些情况后陷入了长长的沉思,想了许久,才对马小春道:“请转告大都护,就说我以为,这批士兵无法大用,即便有郭老与奚胜的训练,将来也没法作为主力队伍,只能作为辅战部队,此其一。”
马小春没有露出自己的任何判断与评价,就低头将他的话记录好,薛复继续道:“不过事情有弊即有利,这批人剽悍不够,但也暴露出了龟兹地方的土著反抗意识薄弱,民性如羊,有利于我们对他们的统治,将来若再有远征,调用这批人并不合适,但以之守卫本土,却不怕会有后院起火之虞。”
等马小春写完这两点以后,薛复道:“这两点就是我意见的大略了。待我回头想一想,再作补充。”先让马顺、乌力吉带与薛苏丁同来的校尉出去熟悉军营,等帐内连同薛苏丁在内只剩下三个人时,薛复才低声道:“焉耆地方与龟兹相类,民性亦与龟兹相近,龟兹之人不善战,焉耆之人亦然。如今焉耆城内虽有主客两万人马,然请马舍人转告大都护,在毗伽未到之前,若焉耆有事,我手下三府将兵足以弹压其全军,若焉耆有隙,请许我未请命而袭取之。”
马小春一怔,薛苏丁也是一凛,他可没料到薛复竟然会从乌垒训练的事情上联想到焉耆的攻守。马小春飞笔记录好了薛复的意见后,这才拿出左边口袋张迈的密令来宣读道:“大都护张迈将令:着中郎将薛复全面负责焉耆方面战局,见可行事,无须请令。”
跟着摸出两份密函来,说:“薛将军,这是咱们打入焉耆城内的眼线,以后消息会先转到这里,请你收好。”
薛复啊了一声,慌忙接令,马小春挽了薛复的手,声音低低地微笑道:“薛将军,大都护可真是看重你啊,像这样负责方面大事的令谕,除了郭洛将军、杨易将军之外,你就是第三人了。”
马小春走后,薛苏丁若无其事地旁观着,见薛复发了好久的呆才回过神来,打开那道密函来,眉毛间露出微微的惊诧来,跟着又点了点头,似有赞叹之意,薛苏丁上前问道:“将军,大都护那边可是有命令示下?”
薛复将两份密函交给了他,薛苏丁看了一遍,惊叹道:“原来大都护明里撤退,暗中却已经在焉耆埋伏了内线。”问薛复准备如何配合焉耆那边的行动。
薛复道:“薛都尉以为呢?”
薛苏丁道:“现在焉耆城内两派争斗,一边是卢明德使计怂恿骨咄造反,另一边是焉耆守将同罗要兼并骨咄,骨咄在暗,同罗在明,可是同罗是主骨咄是客,骨咄只要有一个不慎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因此我认为不能太过依赖骨咄,因他一旦失败,那大都护布了这么久的局就全部作废,将来传将出去,徒让回纥人笑话。我以为现在就该准备兵马了。同时派人秘密进城知会我们在焉耆的内线,让他们约好时间接应我军进去。焉耆城内缺乏能在近战中抵御我军的精锐,只要一得城门,大事便定!”
薛复问他:“这是薛都尉的意见,还是张大都护的意见。”
薛苏丁道:“这当然是我的意见,我虽然从龟兹来,可来之前张大都护并未和我提起此事,我又怎么会知道他的意见呢。”
薛复哦了一声,闭上眼睛筹谋,过了许久,才道:“我们按兵不动,全军上下依然保持平日作息,就等焉耆那边的消息。”
“按兵不动?”薛苏丁道:“但万一骨咄失败了可怎么办?”
薛复道:“那我们也按兵不动。”
薛苏丁沉吟片刻,看看左右没人,靠近了些道:“将军,疏勒袭夺战那一役发生时你还没加入我军,但加入我军之后,想必也已有听军中将兵说起当时我军决策与行动的详情。”疏勒袭夺战是安西唐军起家以来最重要的战争之一,也是杨易展现其出色将才的一场大戏。
薛复点了点头,道:“此战我身在局中,但过后也曾多方打听,对当时的每一个细节都有了解。”
“却不知薛将军如何评价杨易将军当时的决断?”
“精彩之极!”尽管只有两个人,但薛复仍然不吝惜对杨易的赞美:“当时我军若有所踌躇,误了进兵的时刻,哪怕只是迟了一个晚上,让讲经人瓦尔丹……”说到瓦尔丹时他竟然略无窒滞:“……先行统合了疏勒,那我军再多数倍人马只怕也难以攻下疏勒了。我安西唐军之生死兴衰实系于此役,而那一晚的形势也真是惊险,军中将兵提起此事常道小杨将军乃是一名福将,运气太好,唯有我却深知他凭借的不是运气,而是像野狼一样的嗅觉,像苍鹰一样的敏锐,像蝙蝠一样的预知力!此等能耐虽然非言语所能尽言,但岂能以‘运气’二字蔽之!”
薛苏丁道:“今天焉耆的形势,也与当时相似,城内成败系于一线之间,若是杨易将军在此,这番一定也会主动出击,而不是坐等成果!”
这两句话隐隐然拿杨易的战绩来压薛复了,作为副将说出这样的话来却得冒上一定的风险,薛复却笑了起来:“我不是杨易,今日也不是当日,焉耆也不是疏勒。”语气十分平淡,但决心却不为所动。
薛苏丁看着薛复,犹豫着,终于道:“薛将军,我身为你的副将,意见与你不同也得尽量劝谏你,日后无论结果为何,今日这场争论,我却一定会仔细跟大都护分说明白的。”
薛复淡淡道:“不用以后,你现在就可拟文书禀报大都护,他也可以马上派人来替代我,但我的决定是不会变的。”
骨咄虽想造同罗的反,却又有粮饷、监视以及时间太短三个担忧,洛甫却认为,以上三个问题都不是问题,最关键处仍然是情报。然而骨咄依旧担心,既包括对毗伽的惯性畏惧,也包括怀疑张迈是否能够信任。
此后他每受一次屈辱,便会想着如何报复同罗,但想到此事的难处又会退缩,再想到毗伽抵达后自己可能将变得无立锥之地又起反意,但等进入到筹划阶段,又感觉这件事情很难成功。如此一进一退,反反复复。
不过自从他与黄老同接触了之后,第二日骨咄便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耳目变得灵通了许多,洛甫通过黄老同,不断地得到了许多以前没法到手的情报,甚至提前半日预知了同罗与仆拔的行止。
对于黄老同有这样的神通骨咄十分诧异,不久他就观察到消息的来源似乎与焉耆的几座大佛寺有关,除了情报之外,佛寺甚至还做了一些内应的工作,包括在其中一个方向的监视上明显变得有些松了,这让骨咄的一些手下有了更多的活动空间。
而安西军那边却显得异常淡定,似乎没有要直接派兵的意思,又似乎要等骨咄的图谋有了个结果才介入。
对于安西军的这种表现,骨咄有时候是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也担心张迈的兵马一旦进城会过河拆桥,但有时候又很担忧,担忧自己动手了以后唐军却不来,那他骨咄岂非要独力面对毗伽的高昌大军?
就这样,骨咄不断地迟疑着,直到这日高昌方面传来消息:毗伽大汗将在七日之后抵达焉耆,要同罗准备好迎接事宜,骨咄这才又大吃一惊:“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