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6月-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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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究竟是向遇春还是王尧,我不认识了哇……我不认识自己的男人了哇……”
王尧悚然一惊。那时候,他分明感觉到,死去了的向遇春,还在他身上活着!他生活的意义,就是帮助向遇春延长本不该那么早就结束的寿命。他就像刚从冰窟窿里出来,嘴皮发乌,牙齿打战,身子一耸,扑到郑秀面前。郑秀以为又要打她,朝旁边躲。
但王尧没有打她,王尧跪在地上,请求原谅。
郑秀去扶他。王尧疲惫得像没长骨头,郑秀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拖到床边,让他躺下,自己再搭张矮凳坐到床前,流着泪说:“我知道你不想打我,更不想踩我的头发,你是犯病了……我问你,你这样被向遇春鬼魂附身,是不是心里还窝着你跟他的那件事?”
王尧慢慢把脸转过来,盯住郑秀的眼睛。
“我早就想问你,我是怕你……”
“你怕我啥?”王尧的眼珠像两粒火球。
郑秀嗫嚅不言。
“你是怕我……有压力?”
郑秀用袖口拭了泪,怜悯地望着丈夫。她就是害怕丈夫压力太大。事情已经发生,流言早就存在,那些流言,王尧本人听不见,郑秀却是知道的。向遇春被市里来的潜水员湿淋淋地拖上岸的时候,张从素往丈夫的尸体上扑,但公安守着,不让她靠近,她就扑在河滩上哭喊:“你个冤死鬼呀,我那天为啥不跟着上船啦,我跟着上船你就不会这么死呀……”向遇春的尸体并没漂多远,差不多也就是在王尧背他上船的那段河上被截获住,当时许多村里人都跑去围观(王尧被扣着,但郑秀和王兴国都在现场),除了不省事的孩子,谁都懂得张从素哭诉的内容。论水性,向遇春比王尧好得多,而且船跟礁石是迎面相撞,王尧坐在驾驶台,向遇春坐在后面,要撞也应该是王尧撞得更狠,他怎么就只受了轻伤,而向遇春却死了?再说人不会那么撞一下就马上死去,向遇春的肚子里怎么连一口水也没进?法医说他是入水的那一下就呛破了肺膜,鬼才相信。沉船入水,都有个过程,又不是猛然扎下去,不会呛破肺膜的。住在河边的人,这一点常识还有。张从素不认为向遇春死在菠萝槌下,而是王尧把他弄上船后,再给了他致命一击,随后制造了撞船沉水的假象。但村里人不这么看,他们觉得,向遇春在上船之前,就已经死了。王尧说他在船上还跟向遇春说了话,说的只能是鬼话!而且王尧也不想想,既然你跟向遇春说了话,证明向遇春的伤情不是那么危险,你把船开那么快干什么?
“是不是村里有人在怀疑我?”王尧鼓足勇气,这样问。
“是,”郑秀老实承认,“王盛还跟人说,他当时不愿意把向遇春往船上抬,是因为他早就看出向遇春无救了,他说他离开石碾的时候,向遇春基本上就是一个死人。”
王尧坐起来,坐得那么猛,像他是台机器,有人摁了一下按钮,他就折叠过来了。他终于明白了村里人听他解释的时候,眼睛为什么都贼亮贼亮的,都只管唔唔地应,却从不正面发表意见;明白了像王盛那样的家伙为什么敢于睁眼说瞎话,还要站在背后直勾勾地窥视他;也明白了向遇春生期那天,张从素为什么说“自己男人是怎么死的都弄不清”。
“既然这样,他们为啥不去告我?”
郑秀一巴掌捂住他的嘴:“我的先人呢,你就不能小声些?你想想,谁会去告你?张从素知道自己告不动你,即便告得动,她还不一定告呢!张从素都不告,谁还去多事?跟自己屁不相干,谁愿意去惹那个麻烦?何况向遇春那人,你数数,这村子里,包括开采队在内,你数得出几个人不恨他?要说对他好,还真只有你,他在生的时候,你啥时候亏待过他?人各有命,生死在天,他那样死,也是他自找的。你就别担那份心,好好生生过你的日子吧!”
王尧痴坐不语,像傻过去了。
那天夜里,鸡不叫狗不咬的时候,郑秀等王尧睡熟后,偷偷摸摸爬起来,到向遇春的坟前烧了纸,祈愿他的灵魂安息,别再来缠她的丈夫。她拿不准向遇春是否听她的,此前她到向遇春的坟前来祈求过许多次,向遇春都没理睬她。
但这回向遇春理睬她了,果真不再来缠王尧,王尧也没再犯病。
对村里人的愤怒,暂时压下了王尧内心的恐惧。
他已经不怕村里人了,既然大家都知道,就用不着怕!他只是感到愤怒,觉得这几个月来,自己像个认认真真演戏的小丑,自以为演得那么动情,谁知观众早就看穿了他的底细。那些家伙就像当初向遇春掌握了他的秘密一样,都想捏住他的脖子!王盛把土坑说成水井,还不算最过分的,有的人,竟然把自家的病牛拉到山上去,趁开采队放炮的时候把牛推下悬崖,然后说是炮声把牛惊吓的,声泪俱下义愤填膺地要求赔偿,说那是我家上好的耕牛啊,耕牛是农民的半个粮仓啊,你得要赔我半个粮仓!还有的人,把自家的狗打死吃掉了,硬说是开采队的人偷去吃掉的!遇到这种事,王尧怎么去跟开采队交涉?既然委托你处理纠纷,你总得把事情做得像个样子。许多时候,王尧都是自掏腰包,息事宁人。
现在他不愿意这样做了。他说:“怎么,又来那一套?”
单是这样的话,王尧也是很久没有说过。他把这话说得很柔软,但绵里藏刀。他不再担心有人提出过分的要求,而是巴望着有人提出来。因为他在寻找机会,发泄他的愤怒。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村西刘麻子借故开采队运土的卡车从他菜地上面路过时,往他菜地旁边的蓄粪池里撒了些土,就要求赔偿。说实话,他也不是真要赔偿,只是王尧和另外七八个人在他院坝里拉闲话,他笑嘻嘻地顺便说说而已。但王尧却当了真。他分明知道刘麻子是说着玩的,可他偏要当真。
他说:“老刘,你要求赔多少钱?”
刘麻子正用竹烟筒抽旱烟,此时把一大泡唾液吐出来,依旧笑嘻嘻地说:“王村长说多少就是多少。”
“赔你一万你要不要?”
刘麻子是个老实人,开始没听出王尧的口气,现在听出来了。他抬眼一看,发现王尧本是软塌塌的目光,现在又跟先前一样像鹅卵石那么硬。他避开了,嬉笑两声,不再说话。
“我问你呢。”
刘麻子尴尬地环视一下众人,自嘲地说:“咋不想要呢,可惜王村长不给我。”
“算你说对了,我真不会给。你找的理由也太不成个理由了。你到底不如王盛聪明,人家王盛把一个土坑说成用了五辈人的水井。赔他一千还说得过去,你那算啥球理由啊,还想一万呢!”
那时候,王尧的脸上是笑着的,话却是扳也扳不弯。他之所以提到王盛,是因为王盛在场。自己把病牛推下山崖的那个人也在场,但王尧没提他,就提王盛。那个七月的傍晚,只有王盛看到了王尧和向遇春发生冲突的全过程:向遇春抓住王尧的胸膛时,虽是气势汹汹,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绝没有打王尧的意思,蹲在一旁的王盛还准备站起来劝解,就在他腰快伸直的时候,王尧一槌子敲了过去。王盛不仅知道向遇春已经无救,还应该知道王尧是故意抢在他劝解之前给了向遇春致命一击。
正因为这样,王尧才专门拿王盛臊。他就要看看王盛有什么反应。
王盛站在离王尧不远的地方,一条腿支着,一条腿踮着,这时候他把两条腿交换了一下,觉得不方便,又按原来的姿势站好,红着脸说:“嘿,你凭啥只戳我的脊梁骨?”
“自己在脊梁骨上钻了个窟窿,还怕人戳?”
王盛显然没有准备,他以为自己那么反驳一下,王尧就该知趣,可看王尧那样子,听王尧那口气,他是成心拿自己说事的。而接下来该怎么回应,王盛却没想明白。
王尧又说话了。王尧说:“我真担心某一天有人故意搞瘸自己一条腿,然后说是开采队干的。”
这话太毒。所有人都扫了一眼王盛的站姿。
王尧也看着王盛,他不像别人那样扫一眼就了事,而是死死盯住王盛的眼睛。他以古怪的心思等着王盛说话。他对那些话深含恐惧,却又奇异地希望他说出来。
可王盛啥也没说。他单薄的嘴唇嗫嚅一阵,就停住了,绷起来的、充满怒气的脸慢慢松弛,颜色也慢慢变深,成了青色,两只手瑟瑟地握在一起。眼里有浅浅的泪光。
王尧挺了挺腰,心想,这人,不能自己把自己当成软柿子,否则谁都想捏你一把。
流言终究是流言,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别说去告他,连当着他的面说出口的勇气也没有!
他清了清喉咙,字正腔圆地对在场的所有人说:“我还是那句话,不能人家说我们没穿裤子,我们就真的脱了裤子把光屁股撅给人家看。这话,我以前对向遇春说过……”他终于敢在众人面前吐出向遇春这个名字了。几个月来,这个名字是他肚子里的一块肿瘤,偶尔听人提到,那块肿瘤也会兴风作浪,让他疼痛和恐慌…… 他接着说:“人活在世上,为了吃穿,为了挣更多的钱,这没错,但仅仅这样,又好像还不太像人。人还要活一张脸!开采队是天南地北跑的,他们在这里把活儿干完了,又要转移到其他地方去,如果我们不要脸,他们四处传扬,弄得全中国都以为官渡村是刁民村。这好听吗?就算我们走不出这架山这条河,我们的子孙说不定能走出去,要是别人知道他们来自‘刁民村’,他们还能在社会上混吗?还能昂首挺胸地活人吗?”
说到这里,王尧动了感情,他说:“以前我们官渡村人不是这样的呀,那时我们穷是穷了点儿,但穷得有志气,穷得大方!几十年前,勘探队员到我们这里来,我们不仅为他们撵狗,还端上玉米糊糊请他们吃,虽然他们都不吃,但我们的那份心意在!可现在呢,开采队的来了,我们为啥就要想方设法刁难他们、整治他们? 他们是占了我们的田地和柴山,但给了补贴款,最主要的是把公路修通了,我们要去镇上做个买卖,再不只是依靠水路了;而且,村里不管是谁,搭开采队的车去镇上,人家啥时候收过一分钱?我们的小菜、禽蛋和肉类,还可以直接卖给他们,大家摸着心说说,他们啥时候克扣过价码和斤两?大家又摸着心算算,他们来这几年,我们的日子是不是比以前好过了?不是好过一点,是好过得多!他们是给我们带来了财富的,对我们是有好处的。可我不明白的是,我们现在有了钱,心为啥反而变小了呢?这究竟是为他娘的个啥呢!”
院坝里安静得只听见鸡们刨土啄食的声音。、
刘麻子抽完了那袋烟,将腮帮一鼓,把烟蒂吹出来,点着头说:
“是这个理,王村长说得对!”
这件事情,很快在村里传播开;王尧并没专门召集会议,可比专门召集会议还管用。
那些盯在王尧背上的眼珠,都闭上了,刷刷刷地掉入了尘土。自此,再也没有人无理取闹,官渡村恢复了原有的秩序,又重新回到王尧的掌握之中。
他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松得一点儿也不舒坦。
村子变得和睦了,他却孤单了。他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孤单。
孤单下来的王尧,发现问题根本就没得到解决。他畏惧的,不仅是村里人,还有他自己!张从素那次说她不知道向遇春是怎么死的,王尧之所以没把尸检报告搬出来向她解释,就因为有些话可以解释给别人听,却无法解释给他自己听。对别人的畏惧。很容易克服掉——毕竟权威机关已经做出了裁决,就算村里人疑心,也如郑秀所言,不会去告他,想告也很难把他告翻——对自己的畏惧,却难以排解。当他不再提防村里人,一心一意只用来对付自己的时候,他才知道,对自己的畏惧要比对别人的畏惧持久得多,深广得多。事实上,他真正害怕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那些天,王尧总是深更半夜起床,走出户外,独坐在院坝里。面前是河,背后是山,天上是遥远的星群,中间是他自己;自己靠他最近,又离得最远,跟他最亲密,又让他最恐惧……
开采队的李队长已经很久没看到王尧了,他在找他。他找王尧倒不是处理纠纷,开采队和村民之间直接的纠纷早就没有了。官渡村没有,整个老君山都没有。由于想出了让当地村干部出面处理所有纠纷、使一切矛盾在开采队那里化为无形的绝招,李队长受到了上级的表扬,那之后不久,包括堰塘村十二号井的申队长在内,都跟李队长学习。但这样做,开采队并非没付出代价,他们要不停地去满足村干部的胃口。比如王尧,只要他一个电话打到李队长那里,说自己有个侄子或干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