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身而没-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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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摸出手绢来擦嘴,问小刘呢?仇封建说去旁边宿舍打牌了,“他嫌我们房间不好玩,那边悄悄又开了牌局,就过去了。”小林摇摇头,放回手帕,从包里拿出那块毛巾,对仇封建说:“喏,今天的奖品。我就觉得奇怪了,这么个木头框子,又不是什么有技术的活儿,怎么以前就没人想到要做一个呢?我们厂搬来这里也有好多年了,又不是第一天,个个都这么将就着,就没想着要改进一下?一个一个天天做同样的生活,偏让一个去都没去过的人想了个简便的方法。小徐,”转头把毛巾递给徐长卿,说:“你厉害的,这块毛巾应该是你的。”
徐长卿笑笑不接,“这个就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仇封建把新毛巾拿来扎在头上,像个陕北羊倌一样的打扮,学唱起《河边对唱》来:“徐老三,我问你,你的聪明在哪里?”
引得小林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哎哟一声,手扶着腰,一跤坐倒在地。唬得仇封建一把扯下毛巾去扶她,一惊一乍地问:“怎么了?肚子痛?”
小林痛得牙齿打颤,身子发沉,两条腿抖得要抽筋。仇封建这么大个人,一身的力气,一向是抱惯了她的,这会儿居然抱不起来。徐长卿一看不好,忙上前搭把手,两个人合力,才把小林抬上了床。小林在床上半倚半靠的,还没躺平,就尖声叫了起来,又用手指朝外指着什么地方,却又没个准头。仇封建吓得扑上去问:“要什么要什么?”小林一把揪住仇封建,痛得一张脸都歪了,死死地抓住仇封建的衣服说:“把蚊帐放下来。”
她这话仇封建听是听见了,却没听懂。什么把蚊帐放下来?徐长卿却明白了,忙把蚊帐放下,连仇封建也一并罩在了里面,在帐子外面说:“老仇,小林怕是不好了,你把她用被子包起来,我们两个送到医务室去。”
仇封建掀开蚊帐钻出来,一张脸吓得又青又白的,抓着徐长卿问:“什么叫不好了?”
徐长卿替他们难过,这个厚道人不该遭这样的罪。还有小林,这么个通情达理活泼可爱的好姑娘也不该受这样的苦。他摇摇头,拉开仇封建的手说:“小林肚子里的孩子怕是不好了。”
仇封建看看徐长卿,耳中听到的是小林一声又一声的惨叫,他这才醒悟过来,忙钻进蚊帐搂住小林说:“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嘛?你痛不痛?啊?你痛不痛?”说到说着就哭起来了。他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大事,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小林在床上痛上死去活来,她的身下,是一滩殷红的浓血,慢慢在蓝白格子的床单上洇开来。仇封建看着那么大一摊血,哭都哭不出来了,眼睛直往上翻,嘴里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一下一下的直抽抽,好像出事的不是小林,而是他。
徐长卿先也是惊慌,但看了仇封建这个样子,强自镇定了,先把仇封建从床边拖了出来,一边抖开被子盖在小林的身上,把被角在她身下垫严实了,气说:“小林,我们送你去医院,你不要怕。”
小林已经痛得额上全是汗,闭着眼睛又是哭又是喊,徐长卿对她说些什么,她是一点没听到。
仇封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坐了一会,倒清醒了,爬起来把小林抱起来,哭着说:“别怕别怕,我们去医院。”一手抄在她腿弯里,一手托起她的背,要把她从床上抱离。徐长卿看他总算是明白该做什么了,松一口气,在一边帮着把被角掖好,在仇封建的对面用同样的动作托起小林的身子,两个人连门都没关,就这样捧着小林往厂医务室而去。
好在已经是晚饭过后了,初冬阴冷,天黑得早,厂里的主干道上没什么人,徐长卿和仇封建互握着对方的手腕,就像是小孩子做抬轿子游戏一样的抬着小林到了医务室,号也不挂,直接送进急诊病房,放在病床上,小林已经痛得叫不出声了。仇封建抱着小林一直叫着她的名字,以为会把她叫醒。
急诊室里的夜班医生正巧是给老叶看了一夜的那位医生,徐长卿对他很放心,知道他是个认真负责的,拉过医生小声说小林怕是小产了。医生一听,把两个男人赶出急诊室,拉上帘子,就见帘子后面影子晃动,让仇封建再急也使不上劲,扒着门缝往里看。
徐长卿累得坐在急诊室外面的长椅上休息。算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在医院为朋友守护了,第一次是替师哥舒,第二次是为老叶,这次是送小林。
他想起做中医的爷爷说,从前女人怀孕,等于一只脚踏在鬼门关上,直到他年轻的时候都还是这样。情况略有好转,还是在建国后。徐长卿知道在他出生之前,他曾经有个姐姐,生下来三个月就死了,这还是有医生的家庭。他和他大哥之间差这么多,便是这个原因。他母亲因伤心过度,身体一直不好,多年没再生养。徐长卿从小就知道要孝顺父母,尤其是对姆妈要好,不可让她伤心。而不让她伤心最简直的方法就是健健康康,他一旦有个伤风咳嗽,姆妈就战战兢兢,生怕咳成肺炎,高烧不退,以至引发什么不可想象的后果。他老老实实不做任何有可能伤害自己的事情,连自行车姆妈说不许学他都不去学。这一生最大胆的一件事就是偷偷报名来了安徽,终于可以离开姆妈的母鸡翅膀,让他好不开心。可是结果呢?不还是想尽办法要回去?
徐长卿想他这个决定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要说对,显然目前的境地实在算不上好。要说错,出来经风雨见市面总是好的。
他沉思着,一时忘了是在医院,也忘了仇封建急得抓心挠肝,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抬头看,竟是好久没联络的申以澄。申以澄站在他面前,歪着头看着他,问:“小徐,你在这里做什么?不舒服?“
徐长卿忙说:“不是不是,是我一个朋友不舒服,我送他们来。你呢?怎么,什么地方不好了?”他回来后就没再和申以澄说过话,有时在路上碰到,也只是笑一下算是打招呼。申以澄对他一直很好,两人在上海钟厂也相处得很好,回来后却没再说过一句话,不知是怕人说闲话,还是避讳着什么。徐长卿这时猛然和申以澄面对面,心里觉得有点惭愧,好像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她似的。又想,我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呀,为什么见了她要心虚?也许,正是因为什么都没做,才心虚吧。照两人在上海相处时的熟悉程度,真的不该是这样的,真的应该是要做点什么的。
但申以澄待他的态度没什么两样,丝毫不带有见怪的样子,她一只手按着手腕上的一个点,努努嘴指着手腕说:“我来吊盐水,这两天晚上冷,我没注意,就发寒热了,吃药老也不退烧,只好吊盐水了。”说着在徐长卿身边坐下。
徐长卿说:“你晚上不要复习得太晚,还有半年时间呢,不急的。你好些没有?”
“好多了,吊了盐水热度就退了。”申以澄把手指上按压针眼的药棉花团扔到一边的痰盂里,问道:“你朋友?怎么了?”
徐长卿想这样的事,三天就会传遍全厂,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不同的。虽然小林怀孕的事厂里人人都知道,转眼肚子平了孩子没了谁都看得见,但他还是不想说。他转过话题说:“你这些时候复习到哪里了?高二的数学题难不难?”
申以澄看他一眼,再看一眼在急诊室门口团团打转的仇封建,她虽然和他不熟,但认识总归是认识的,看他那样子,嘴里又直叫着小林的名字,再一想小林的现状,马上就明白了。忍不住悄声问:“里头的人是小林?她……”
徐长卿沉默着点了下头,这才说:“怕是没了。”
申以澄一个姑娘家自然是不好问这些事的,陪着坐了一下,觉得很是尴尬。好在徐长卿马上说:“你也不舒服,快回去休息吧。多喝水多睡觉,别再看书了。”申以澄嗯一声说:“那我先走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说一声。别忘了我也姐妹楼呢,等她出来,我会去看她的。”
徐长卿说:“那我先替他们谢谢你了。我要在这里陪小仇,你一人回去行吗?”
申以澄说没事,这才几步路呢?朝仇封建点点头,说声再会,一个人回去了。
林囡囡
小林后来转送去了雄路瑞金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回来后人瘦了一圈,本来能说会道时常笑的一个人,回来后有点呆了,一时没好完全,不能上班,只能在床上躺着休息。仇封建唉声叹气地陪着,每过五分钟,叹一口气。他请了事假在女青工宿舍陪小林,到很晚才回来睡觉。女青工宿舍的人都嫌他,有他在,她们做什么都不方便。换衣服擦身洗内衣,说点女人之间话题,平时言谈无忌的,他在那里,别人说得高兴,一看有个男人,就住了嘴,搞得很不痛快。没结婚的姑娘和已婚妇女差别大就大在这些地方。车间里的老阿姨们当着男人也乱开玩笑,姑娘们则要顾全面子。有一天终于有人说,小仇,你别整天整天的在我们房间里,你在这里,我们什么都不好做了。
仇封建瞪着这些不通情理的女人,不知道怎么和她们说话。他说又说不过他们,听上去又像是他没理,可是不让他陪着小林,他又不肯。他一怒之下,摔门便走,回到自己宿舍,就对着徐长卿吐苦水。说女人们怎么这样没同情心?还算是女人嘛?一个个小鸡肚肠的,活该嫁不出去。哪个男人要和这样没人情味的女人结婚?又说老徐,天下的女孩子,就只有小林好。结了婚的女人,就只有你师傅好。他虽然把“小肚鸡肠”说成了“小鸡肚肠”,但是意思却是不错的。
他一提起朱紫容,徐长卿就不自在。就如仇封建所说,这两个女人都是好女人,女人中的女人,可是好人要受苦,有什么办法?真正风流浪荡的女人才不会受折磨,像那个“洋娃娃”,听说她睡过的男人有十几个,从来没见过她哭过,反而仗着和男人的关系,一次次的调动工作岗位,现在去情报所看管资料去了。每天上班带着一团毛线,从在办公室里打不完的毛衣,养得白白嫩嫩,脸蛋红粉绯绯,更加引得男人趋之若狂。要是小林也做这样轻松的工作,她也不会因劳动强度过大而流产了。
那个孩子是救不回来了,医生说它先天不足,母体休息不够,整天弯腰凹胸地坐在工作台边,一坐就是八小时,长期血液供应不畅,环境又嘈杂,周围又阴湿,空气里都是铁腥味,长到六个月的时候,胎停了。看小林的样子,将来也许会习惯性流产,一定要好好将养。
小林的精神实在不好,仇封建又不方便老是呆在女工宿舍,便想把小林送回上海养病。这个也不是想就能成的,需要医生开假条,还要车间主任工段长还有小组长同意。这个月因请假太多,奖金是早就没有了,工资还要按申假天数来扣,又买鸡买蛋给小林补身子,经济上紧巴巴的,回家的话,空着手,又是这样的原因,家里人的脸色好看不起来,邻居也要说闲话。
徐长卿听着他诉苦不说话。刚来时大家都像一张白纸,什么心事没有,唯一想的是回上海,如今才过了两年不到,已经凭添了不少烦恼,再不是当初进山时单纯无知的小青年了。连仇封建这样从来没有心事的人都坐着抽闷烟发牢骚,生活的磨难,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不过是迟或早的问题。
他听了半晌,忽然答非所问地说:“那个小人儿,要不要把她葬了?”上海人管婴儿和小孩子叫“小人”,是相对“大人”这个词而言的,不是“君子小人”的“小人”。小林流产了的孩子是个女婴,这个他们那天把小林送到厂医务室去的时候就听医生说了。那个小人儿还在医院的冷冻室里,医院没有处理掉,也不知该怎么处理。它不是一块手术切下来的腐肉,医院自己会按正规流程处理,那已经是一个成形的婴儿。六个月,手脚长齐了,有的早产儿在这个月份生下来,住在保暖箱里,都能成活了。
这天厂医务室的医生找到徐长卿,让他转告仇封建,把这个事情办一下,说完就走了。对任何人这样的事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转告达到,就完成任务了。他也不想去找仇封建说,他不想见当事人,徐长卿是一起送去的,找他转达一下就可以了。并且徐长卿大半年前冬天的时候在医务室陪老叶陪了一夜,他们认识。
徐长卿听了很是为难,换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做,何况仇封建和小林还是伤心之中。他想了半天没想出为主意,只好去求助朱紫容。朱紫容听了“嗯”了一声,脸上有不忍的神色,过了一会说:“把她葬了吧。”
“葬哪里?”徐长卿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可是葬在哪里呢?本村人的墓地是不会让他们这些外来的人葬的。墓地对村人的重要性,那是比一棵千年古树重要得多,更不要说厂子和村子间发生了这么多不愉快的事情。接受一个没出生就死去的女婴,他们肯定不会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