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花间惹尘埃-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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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三年,逢年过节必大费周章地操办。尤在正月十五夜,定要命人扎起二十丈高的灯树,点起五万多盏灯。称之为“火树”。后来苏味道便以此为题赋诗了一首。
所以,她说,“元宵三五,不如初六”。这场面的隆重丝毫不逊色于元宵夜,她已然获得了欣悦并且非常满足。
此一时,这女子是真的温顺的。少女内心的天真是一种新嫩的圆满。那时,她尚是待字闺中的富家小姐。平日无须为生活愁恼。优逸的境遇里她要做的事,不过只是读书、垂钓、弄花赏月。百无忧愁的少女生涯时她生命始端最为珍贵的部分。
而这一时期,朱淑真所作下的诗词文章多囿限于伤春一类,辞意轻快亮丽,并无深意。清人陆昶在评说的朱淑真早期的诗时,也说“有雅致,出笔明畅而少深思,由其怨怀多触,遣语容易也。”与她后来作品当中体现出的深痛迥异。
朱淑真这一首《忆秦娥》便是如此。在这首词里,仿佛能读出那光彩景致的背后是一个小女子对遇见自己流落在红尘里的那一份女儿情的期许。抑或,这一刻,那个他已经正在某一处某一个巷口某一个桥头某一棵大树下望着她。望着这个水灵灵的姑娘。
儿时逢年过节的时候,会央求父母带着自己去灯会。因为当时年岁尚幼,对事事皆有好奇之心。更因生性内敛,生怕一年里少时人情热闹的款款盛景被错过。对在人群间穿梭这件事时至今日仍有痴迷。春节前直到正月十五,这长达半月的时间里总被幼年的我们当成宝。于是,每到年终的时候,大人们一句“年已经过完了”,总会惹得心头阵阵凉寞。
虽现时已经不可得再见的到戴闹蛾佩雪柳的女子,但是朱淑真当时所望见的那番场景还是依旧可以从这几句词里大致想得清楚。
饰物精巧、装束隆重的姑娘们手挽手言笑晏晏穿行而过。满街的灯笼,花束。小贩吆喝着卖糖葫芦的声音。摊铺上的布匹锦绣光彩夺目。首饰店铺旁立着几名端庄也欢喜的女子。桥头站着等待一期一会的心上人的俊逸少年。亦只有不被夜光吞没的某一处有小情人的窃窃私语湮于这喧闹盛景里。就是这么一想,她心里便不由得生出温馨饱满的喜乐。
若说朱淑真置身这暖煦光景里对爱没有一丝期许是不能让人信服的。彼时,朱淑真正当花样好年华。如意少年郎在何方,何时有遇见,这大抵应当是朱淑真此一刻将面前的盛景尽收眼底之时最关切的事情了罢。于是,在朱淑真眼里,纵使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正月十五元宵夜的盛景也不及此时的情意难却。
因此,大年初六的这一夜,她的光阴亦是暖如旧时的日头。这一夜,她的心是少女情怀当中的愉悦新嫩。她在用内心担当的冀望去迎对自己的漫长去路。她甘愿这一夜让自己低进尘埃里,再开出花朵。元宵三五不如初六。时间因它而美。
爱是信仰。尤其属于那一些温润女子。她们的爱也因此变得深刻,总有太多甘愿,甘愿为之赴汤蹈火。朱淑真更是典型。这也注定了她的下半生不能因着俗世的窄恶委屈了自己的爱。她的痛苦是有必然性的。
又清明
春巷夭桃吐绛英。春衣初试薄罗轻。风和烟暖燕巢成。
小院湘帘闲不卷,曲房朱户闷长扃。恼人光景又清明。
——朱淑真《浣溪沙?清明》
她只是花上舞墨的情深女子。她要的,亦不过只是她一个人的情意生活里的微薄生色。只是,年少的她不知道命理不经意之间的残忍决绝,她亦不会料想到那些在她更为漫长的人生里她所需要迎接的舛错和凄苦。但是无碍。
春园得对赏芳菲,步草黏鞋絮点衣。
万木初阴莺百转,千花乍拆蝶双飞。
牵情自觉诗豪健,痛饮唯觉酒力微。
穷日追欢欢不足,恨无为计锁斜辉。
她依然耽溺她的少女愿景当中自在过活。她的生活,此一刻,没有丝毫的不妥。“扁舟夜舶月明秋,水面鱼游趁闸流。更作娇痴儿女态,笑将竿竹掷丝钩。”亦如这一首《春园小宴》所述的清散悠闲。
闲将诗草临轩读,静听渔船隔岸歌。
尽日倚窗情脉脉,眼前无事奈春何。
日子还是闲适宽悦的。可以午后倚窗读书、作诗填词,看云团,看锦鲤,看柳絮浮萍。也去分心静听渔船隔岸歌,这是她心中感情的逶迤之势下的貌合神离。自然而然,无需刻意。今日倚窗,心中脉脉情意肆意茁壮。她知道自己到了时候了,所以她开始为“眼前无事”的空落感到忧扰。
这一首题为《春日即事》的小诗与朱淑真这一首《浣溪沙?清明》词相映成趣。她是含苞待放的少女,内心对爱的憧憬单纯并且猛烈。她将那一些情感的冀望编织到诗词里面,是给予自己某一种形式的交代。
彼时仲春,深巷芳香,夭桃盛放。那一日,她早早地起了床,换上了新衣。屋外有燕子开始筑起巢。这风尘和煦的日子里,举目可见是明媚,她心思里的欣愉是不言而喻的。只是这韶光倏忽就不见。待日暮,低垂帘幕,她再从窗口探出目光去,却只见朱门紧闭,游廊幽深。心里怎么也不能落得舒坦。因这春光乍现忽又褪去,转眼是清明。
那一刻,望见春燕把巢筑,她心里对将来定时有很多期许的。那一个男人会是怎样的。是俊逸明朗?还是才华横溢?这幻想里总是热烈妖娆的。她定是待嫁心切了。女子多流于爱之幻想。都有这样的一段时间,如她。
诗书。陈酒。这是独自的时间里最重要的东西了。刚与旧人道别,寂寞心思便不能自已。说那是得而复失的空落也不为过。空闺生活里,一点温情也是眷恋。哪能舍得。只是青柳不再鲜丽,枝条萧索。柳暗轻笼日,花飞半掩尘。莺啼声声惊了那梦中蝶。回过身来,春欲不再,愁思翻涌。还是那把酒读书的半梦半醒之间要来得暖得多。庭院深深深几许,寂寞心事无处躲。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朱淑真望到的景便是她心里头的情。她对爱情的渴望这一刻已经非常明显。
少女时期的惜春往往带着另一层爱之憧憬的隐意。惜春是怕春逝,春逝是时光之损,她每每遇春暮,都要丧失周全的意识,变得惶恐、慌张。这是少女都有的症状。需要一些爱来对自己方能治愈的一些症状。所以此时的朱淑真内心势必也有一种无爱的焦灼。
初合双鬟血花眉,未知心事数他谁?
待将中秋抱满月,分付肖郎万首诗。
那么,她所爱的男人应当是肖郎那一般才华横溢风神威仪的男子。这是她年少的心中最初的爱情理想,而理想是需要担负风险的。朱淑真并没有察觉到这件事情。她作下了这一首情意绵绵的《秋日偶成》来给内心的爱之冀望作纪念。
倦寻芳
寒食不多时,几日东风恶。无绪倦寻芳,闲却秋千索。
玉减翠裙交,病怯罗衣薄。不忍卷帘看,寂寞梨花落。
——朱淑真《生查子》
寒食节,又称作“冷节”、“禁烟节”、“百五节”,在夏历冬至后一百零五日,清明节前一二日。寒食节最开始的时候,禁烟火,只吃冷食。但在后世的发展中逐渐增加了祭扫、踏青、秋千、蹴鞠、牵勾、斗卵等风俗。寒食节曾被称为民间第一大祭日,前后绵延两千余年。
读朱淑真的《生查子》,读到“寒食”一句便忍不住会想起介子推的那一段哀伤往事。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相传在春秋时代晋献公死后,晋国内乱诸子争夺王位。公子重耳为躲避国军宠妃骊妃的毒害,携心腹逃离了晋国。流浪在外时期十分艰辛。时要历经饥饿、歧视和磨难。一日,重耳流亡到卫国,在一座大山林里饥不能行。众臣采野菜煮食,但重耳不能下咽。他说,重耳饿死事小,却忧百姓无宁日。后介子推独自走进山沟里,将自己腿上的肉割下一块,连同野菜烹煮成汤,递给了重耳。重耳接过之后狼吞虎咽,吃罢方才问起肉从何而来。身旁大臣告诉他那是介子推从大腿上割下来的。重耳听到泪如雨下。
重耳流亡十九年之后,终于重回晋复国。而介子推不求利禄,与母亲归隐介休锦山。重耳求而不得,便火烧锦山,逼其出山。但介子推心意已决宁死不从,母子二人焚身于锦山一株柳树之下。介子推临死前于一片衣襟上写下一首诗——“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柳下做鬼终不见,强似伴君做谏臣。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
后来,晋文公拾得此片衣襟时潸然泪下,将之藏于衣袖,以此自勉。为了纪念介子推以及警记心中纵火的深悔,下令这一日举国上下不得生火,皆食寒食。于是这一日,便叫做“寒食节”。
每每读到寒食背后里的这个“割股奉君”的事情,心头总是会热。总有这样的人,无论多少次,都要带给自己一样的惊动,那惊动之深丝毫不会减弱。介子推是这样的人,读朱淑真的诗词也是相类似的怅然。
她说,寒食节刚结束没有几日,便连着被吹了好几日的东风。《礼记?月令》有言,孟春之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春光将消退,眼下即离索。秋千荡上也无趣,生得一身寂寥落寞。一个“恶”字道尽了内心对光阴流逝无奈的忧慌。而一句“玉减翠裙交,病怯罗衣薄”,写出了一个深闺女子愁尽心神弱不胜衣的娇怯模样。惹人怜。
这女人的心思太葱郁,情性太缠绵。于是她寂寞带新愁,愁更愁。就像纳兰容若说的,“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一点都没错。“不忍卷恋看,寂寞梨花落。”光阴瘦,难载深情厚意。
读朱淑真的这一阙《生查子》,旧时女子“淡东风立细腰,又以被春愁着”的动人模样跃然纸上。那点幽情袅袅似雾蒙花如云漏月。被这撼世的才女写了个淋漓尽致透彻完全。
绝才女子总是寂寞,如同陌上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除了那人之外,再无人可与之登对。那么,又要她们如何去惹着同床异梦的苦对那情外的人佯作笑脸委曲求全。念离愁,只在生死相许的爱人里。与众生无关。那始终都只是两个人的事。朱淑真欲说还休欲诉还敛的幽柔映照在彼时的天空。
芳草远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
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
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朱淑真《谒金门?春半》
春时已半。红绿已渐次萧疏,触目所及的景致里是清淡,清淡当中又有伤感。这伤感非是因这时令渐阑珊的物象,而是因着内心对旧人的缱绻思怀所致。阑干倚遍亦无用。她依旧遏制不住内心的涌动。关于过往的欢悦,关于今朝的落寂,关于这女子无以托寄的爱情理想。她不是不忧愁,也因此会感伤。
她独自凭栏,视线里是了无生色的空荡。枯萎的花朵。萧疏的翠绿。冷漠的记忆里丢了魂魄的脸,成了暖煦的风日里与己无关的破碎意象。形单影只的顶上掠过成双成对的莺莺燕燕。她不如这飞禽,她比它们寂寞。花谢了去,草亦枯萎,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人在天涯。她在独自舔舐时光深处撕裂的伤口。慢慢地,慢慢地,时间总要过去。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宿妆残。
作这首《谒金门》时,朱淑真已经嫁作他人妇。朱淑真用白描的手法将深闺女人心里的柔软脆弱与寂寥写得含蓄又深邃。它是煽情的,也是动人的。
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朱淑真与深爱的初恋情人被拆散,嫁予了这一名与自己志趣迥异的俗吏。更不幸的是,那一个男人品性粗鄙低劣,染狎妓恶习。婚后,朱淑真时常独守空闺。到最后,男人竟然携妾远赴千里任新职。留下她一人伶仃孤栖。
她所嫁予的这一个男人不过是她八字之外一株生命力旺盛的野草,对她丝毫不懂得怜与爱。他也许曾垂涎过她的芳美鲜嫩,但是得到了之后,便弃之如敝屐。
这个男人不是特例,但亦只能代表那么少数的一群人。只是这样一群人确是真真正正地存在着。姿态光鲜,道貌岸然。络绎不绝地出现在那些婉善的女子的生命里,毫无顾忌,毫无诚意。但这一些人,不过是造物主的败笔,并不值得太多的注意。
她初嫁时,也是有欣喜的。那欣喜纵然看过去很可疑很刻意,但至少她并不是不知道圆融的。她已无计可施,所以试图与他有圆融的生涯,但依然不得。
她写了数十首春景愉悦的诗。一部分是少女时所作,词意浅白。一部分便是初嫁人妇时所作,意蕴新禧。那首题作《早春喜晴即事》的小诗是此时期的典型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