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古道Ⅰ:人形棺材-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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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的意思是想等父亲退休后,让我接父亲的班,也进入黄委会,做一个治黄的河工。然而到了我接班的年龄,中国爆发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国家机关陷入了瘫痪状态。父亲在国民政府工作过的事情也被揪了出来,被扣上“一贯反动”、“内奸”、“间谍”等帽子,关入了牛棚。
在当时,全国都在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也觉得憋在家里太无聊,便跟着大家稀里糊涂报了名,被派到三门峡一个叫上河村的地方插队。
临走前,我跟爷爷道别。爷爷的身子骨越来越差,说话糊涂,整天躺在石榴树下的藤椅上,盯着那块白石头,谁叫他也不应。我跟爷爷道别,就是想跟他打个招呼,我站在爷爷身后喊道:“老爷子,我要去三门峡的上河村插队了,得过年才能回来,等我回来给您带条黄河鲤鱼哈!”我说完转身就走,爷爷突然在身后说话了。“石头,你说你要去哪儿?”爷爷突然开口,吓了我一跳,我忙转过身说:“爷爷,我去三门峡,那边有个小村子叫上河村。”爷爷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说:“上河村?哪里还有人?”“有啊,接收我们的人说,那儿是一个百十来人的小村子。”爷爷嘴唇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
第三章 有鬼(一)
上河村在秦岭东段支脉崤山峡谷中,紧挨着黄河古道,要换几辆车才能到。我以为要先在郑州集合,大家佩戴了大红包,然后坐大解放卡车过去。谁知道大清早就来了辆吉普车,一个戴着红袖章的人拿着大喇叭筒子喊着,去三门峡插队的集合了,去三门峡插队的集合上车了!
我迷迷糊糊起来,上车后,发现车上坐着四个人,三女一男。我一上车,车子就开动了,好像一直在等我一样。
车上的三个姑娘相互都认识,坐在了一起,在那小声说着话。
那个男知青独自坐在一旁,腰杆挺得像杆标枪,看着窗外奔腾的黄河,理都不理她们几个人。
我还没睡醒,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窗外发呆。没过一会,一个姑娘款款走了过来,媚声媚气地问我:“这位小哥是哪家的人呢?”
这姑娘说话很奇怪,大家说话,一般都是问对方叫什么名字,或者姓什么,她倒好,先问哪家的人?我不由看了看她,她的十支指甲都涂成了红色,看起来不像是去接受贫下中农教育的知青,却像是台湾过来的女特务。
我心里虽然这样想,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自己叫白石头,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让大家多帮衬着点。
“白家?”这个姑娘明显一怔,一下子愣在那里。
另外两个女生也不说话了。
周围一下子安静,这时候那个一直看着窗外的男知青,也扭过头看了我一眼。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挠了挠头皮,说:“你们……你们看什么?”
我身边的姑娘咯咯直笑,说:“看什么?看白家小哥长得俊呗!看看不犯法吧,嗯?!”
她佯装要伸手拍拍我的头,吓得我赶紧把脖子缩回去,她又格格笑了起来,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后面一个女生很有大姐气概,她主动介绍了一下,说自己姓朱,叫朱颜,拿我打趣的人叫宋圆圆,最后一个比较文静的女生叫粟玉。
她想了想,转过头问那个男知青:“这位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金子寒。”男知青转过头,有意无意盯住我看了一眼。
我忙朝他点点头,他眼睛里却没有我,径直把头转回去了。
金子寒人长得很白净,一双细长的眼睛,却带着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我也有些窝火,想着老子客客气气给你打招呼,你怎么连个屁都不放,就把头扭过去了!
朱颜小声给我解释着,说金家的人就这样,不合群,脾气古怪,但是人不坏,让我千万别生气,大家合力拧成一股绳,好好干出一番大事业!
朱颜说话也有些奇怪,什么白家、金家的,听起来像古代的豪门贵族。还说什么大家合力做出一番大事业?不就是下乡劳动嘛,有什么大事业好做,简直就是笑话!
我虽然这样想,但是现在人在外面漂着,不比在家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还是先跟他们处好关系,也客客气气说了几句话,大家算认识了。
宋圆圆穿着一身旧式列宁装,双排铜纽扣,大翻领,一根硬牛皮腰带紧梆梆扎在腰间,鼓鼓的胸脯挺得很高。她说话大胆泼辣,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眼神不时往金子寒那飘,老想找机会和他搭话。但是不管她说什么,金子寒都是直挺挺坐在那里,偶尔转头,眼神也都直接穿过她,仿佛她是透明人一样。
宋圆圆很快对他失去了兴趣,两只手托腮,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我,问我有没有见过黄河水怪,水怪是不是和我长得一样?后来甚至说:“石头哥哥,人家打小就喜欢白家,你这次回来后,千万记得向我爹提亲啊!”她这样肆无忌惮,好像我们两家很熟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胆泼辣的姑娘,弄得我从脸一直红到脚后跟根,舌头像打了结,半天说不出话来,惹得她格格直笑。
吉普车沿着黄河古道一直开,出了郑州城,外面是泥浆一般的黄河水,岸边的高地被雨水冲出一道道的沟壑,到处是忽高忽低的山头,形成了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
我看着浑浊的黄河水,沟沟壑壑的黄土高坡,不知不觉就歪着头睡着了,头不住磕在窗户上。半醒半梦之间就被人推醒了,看见吉普车停在了一条小路旁,前面是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向远方延伸着。一个包着白羊肚头巾的老乡驾着驴车,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原来前面都是一道道山梁,吉普车过不去,只能换成驴车。驴车在山梁上咯吱咯吱走了大半天,就听到前面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宋圆圆先兴奋了,说前面一定有瀑布,自己先跳下驴车,蹦蹦跳跳朝前跑着,跑到跟前却不说话了。
我过去一看,发现那里不是瀑布,却是个黄河古渡口,渡口处立了块断碑,写了个“津”字。
那时刚开春,正值黄河化冻,黄河上大大小小的冰凌,小的有车轮大,大的有屋子大,顺着河水往下跑,堆成了一座座巨大的冰山,那咔嚓咔嚓的响声就是冰山撞击的声音。
那黄河上朔风正紧,几个女生见到满河冰山,却丝毫不害怕,反而站在那里欣赏着,称赞着,说黄河破冰,声震百里,真是难得一见的奇观。我则在心里冷哼,这几个丫头片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等待会上了船,看她们不哭爹叫娘才怪!
古渡口处,倒是有几艘旧船,约一丈宽,三丈来长,船板是大铁铆钉钉起来的几块原木,船底还漏着水,这样的船,被冰山一撞就碎。几个船夫蜷缩着身子瑟瑟地围在一堆将要熄灭的火堆旁,一听说摆渡去上河村,都一个劲摇头。
老乡急得不行,跟我们解释着,说上河村就在黄河湾里,得坐船才能过去,要是今天赶不过去,可就麻烦啦!
这时,我见黄河上远远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大,竟是一条黑色木船。一个老船夫傲然站在船头,在黄河中破冰而行,丝毫不惧。
老乡慌忙拢起手,朝黑船喊着,一面摇晃着白羊肚头巾,让船家载我们过河。
老船夫把船划过来了,他戴着一个高高的斗笠,叼着旱烟袋,漠然看着黄河,看都没看我们一眼。
老乡很奇怪地朝着老船夫作揖,说:“乡党,乡党,这些娃子是政府派到上河村的知青,还要劳烦乡党送俺们去上河村。”
好半天,老船夫才闷声说了句:“我这船不渡活人。”
老乡急切地说:“能渡河就行。”接着从怀里摸出一瓶酒塞给老船夫,耳语了几句,老船夫扫了我们几个一眼,眼神有点冷,跳到岸边,拽起了缆绳。
老乡见状,朝老船夫笑笑,赶紧回头招呼着我们几个:“赶紧上,都上。”
我看了看那船,船虽然不大,但是船板处合缝严实,整个船结实得像截老木头。奇怪的是,船头上立了一截巴掌大小的黑木,木头上镶着块很小的古铜镜。
在老船夫脚下,有一只绑得紧紧的红公鸡,勾着脖子,哑着嗓子直叫。
我有些奇怪,这艘船,怎么和我看到的渡船不大一样。
大家还在迟疑,那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白净少年却第一个上了船,冷冷看着船头那块黑木头。
老乡也在后面不断催我们快点上船,说黄河自古不夜渡,今儿个要是过不了河,我们几个都得睡在露天地里!
第四章 有鬼(二)
开船后,才发现这冰河行船的可怕,水下不断有各种冰块撞击着小船,船板砰砰直响,还不时有房子那么大的冰块,朝我们迎面撞过来,几个女生这次老实了,乖乖闭上眼,规规矩矩坐在那里,一声也不敢吭。
我虽然也有些紧张,但也觉得这黄河破冰为一大难得的奇观,带着几分好奇看老船夫行船。老船夫跳上船,先将那只大红公鸡扔在船头上,然后用船桨推开挡在船前的破冰,小船在冰缝中艰难行走,有时前面挡了一大块冰,小船走不动了,老船夫甚至会跳到冰块上,用船桨使劲将小船撑开,在船开走的一瞬间,他再从冰块上跳回来。
小船绕着冰块在河里拐弯走了会儿,突然就不动了。船夫将木杆插入水中,使劲推,也推不动。
我也觉得奇怪,看了看水面,这时船已行至河中央,河面很干净,没有很大的冰块,可是小船任船夫怎么撑就是不动。
这时,小船轻晃了一下,微微颤动,我往外看了一下,顿时大吃一惊,那满河的黄河水竟然缓缓退下去了。
不对,并不是黄河水往下退,而是我们的小船在缓缓升高!
小船升高的速度非常慢,要不是我一直关注着小船,可能根本感觉不到。
这种情况很古怪,就像是水底下突然冒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将小船整个托了起来。
老船夫把住船桨使了一会儿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放下船桨站了起来。
他拎起那只红公鸡,摸起一把柴刀,手起刀落,一刀斩断鸡头,将鸡血沿着船头那块黑木流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小船又是一晃,我再看看,小船已经被放回水中,又开始顺着黄河水缓缓走起来。
我吃了一惊,刚想开口,旁边有人悄悄扯了我一下。
我回过头,就见船板上用水写了两个字:
“有鬼。”
我一下愣住了,这两个字是谁写的?我看了看船上的人,船夫戴着斗笠,面无表情地坐在船头,那三个女生依然紧闭着双眼,看来这一定是那个寡言的白净少年金子寒写的了。不对,那位要领我们去上河村的老乡呢?他为什么没跟我们上船?我看了看金子寒,他却闷头看着黄河,仿佛这一切跟他没有丝毫关系。我四下里看了看,安慰着自己,也许那位老乡一开始就没打算跟我们上船,只是当时我们太紧张,所以没有注意到。不过,这船板上的两个字又是什么意思呢?有鬼。是说这船上有鬼,还是水底下有鬼?我再看看船板,那两个字已经干了,连一点水印都没留下,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次三门峡之行,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来到了隐藏在深山峡谷中的上河村。
小村子建在黄河滩的一处高地上,老船夫瓮声瓮气说了句“到了”,让我们下船,自顾把船开走了。
我们往河滩上一看,不远处,有一个黑黝黝的小村子。小村子特别静,连一声狗叫声都听不见,只有黄河哗啦哗啦的流水声。
我当时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这个夜幕笼罩下的小村子,突然有种错觉,仿佛我们闯入了一个被诅咒的荒村。
没有人带路,我们几个谁也不知道眼前的村子是不是上河村。
我们这才感觉到古怪,那个白羊肚头巾老乡为什么没送我们过来,这里也没人接我们,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迟疑了一会儿,我们决定还是先去村子里看看再说。
这是一个荒僻破败的小村子。
河滩上,有一座荒废的小庙,庙已经塌了顶,里面的泥像被砸得稀巴烂,外面是一个光秃秃的打麦场,一棵很粗的老槐树,树底下压着一个牛大的石碾盘。
我们继续往村子里走。
这个村子不大,一条小土路两边各有几十户人家。天才蒙蒙黑,好多人家的大门就上了闩,黑漆漆的。
我们也不知道哪家有人,试探着敲了敲几家大门,敲了好久,也没听见有人说话。
粟玉明显有些害怕,说:“他们会不会已经离开了?”
朱颜安慰着她:“不会,他们都在这里守了几百年了。”
我越听越糊涂,什么守了几百年了?他们又是谁?我胡乱嚷嚷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咱们来这里插队学习,村子里的人怎么不出来迎接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