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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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少说,且讲正文。两人商议之际,闻得对面玉莲房里来了四个客人,宝玉即命阿金过去一问,原来就是那个姓黄的,同着三位朋友到此碰和。阿金回覆了宝玉。宝玉心中暗想:不知姓黄的怎样一个人物,且待我过去会他一会,如果品格风流,我何妨放出擒拿手段,把他笼络住了,遂我的心愿呢?由此观之,则宝玉名为房老,实是个不挂牌的妓女,所以家中的人,不改称呼,仍叫他一声“大先生”,他才欢喜,不然,“大先生”三字早已用不着了,怎么阿金、阿珠依然叫他呢?再者他平日之间,不论那个女儿房里有客摆酒碰和,他都过来应酬陪待,故有时客人高兴,或存心要结识他,竟公然在他房里饮酒谈心,吃烟叙雀,无所不可,与挂牌时有何两样呢?且宝玉最爱修饰,头上虽不珠围翠绕,而插戴件件时髦;身上虽不锦簇花团,而穿着般般新式,仅居鸨母之名,不减狐绥之念,忘却自己年纪,仍思卖弄风骚。否则来了一个姓黄的,自有玉莲招接,何劳宝玉费心?乃宝玉偏要过去,其念可想而知。当时定了主意,遂即换好衣裙,带着阿金来到玉莲房内。四客尚未入局,玉莲正与姓黄的装烟,突见宝玉进来,忙说道:“ 黄老,倪阿姆来哉。” 宝玉方知睡在榻上吃烟的,就是那个姓黄的,见他有三十多岁年纪,生得粗眉大眼,肥头胖耳,绝无文雅的气象。身上穿一件湖色熟罗夹衫、天青平纱马甲,下面露出酱色宁绸套裤,足上着一双白灰挖花纸底镶鞋,样样都是时式,而且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只全翠班指,无名指上有一对钻戒,光芒闪烁,知是个浊世豪华之客。虽经玉莲说过,却未深悉其姓名家世,究竟怎样一个人呢?待在下细细表明,自然晓得他的底蕴了。
此人姓黄名茂,表字聘才,湖州府乌程县人氏。父名辅臣,以贩丝起家,在申开设丝栈、丝厂,故咸呼之曰“小老板”。迩来聘才自己又改营纱业,家资号称百万。他的场面极其阔绰,仿佛昔年宝玉嫁过的杨四,性耽花柳,喜广交游。去冬有前任两广总督某尚书来申,他就纳贿夤缘,寄作螟蛉之子,一时奸绅市侩等辈,谁不钦羡他,趋附他?他益顾盼自豪,日在花天酒地中游览,以为近日北里中,最负盛名的莫如林黛玉,方足以配我的身份。然则聘才这个人,岂非俗不可耐的吗?但他既如此豪富,如此广交,怎么他不认识宝玉,宝玉也不认识他呢?因他从前被父管束,未能放荡自由,至近年始得任意,故仅耳宝玉之名,未识宝玉之面。况宝玉已经退老,久不出局,如何能邂逅相逢,彼此都认识呢?
在下将他表过。仍要说宝玉进了玉莲的房,听玉莲一唤“黄老”,早已会意,故先招呼了三位客人,方始走近榻前,也叫了一声“黄老”。尚未说出别话,聘才已吃了一惊,慌忙将身坐起,这是什么缘故呢?因初意只道宝玉已经半老,花容必然大大改变,所以退位除牌,甘居鸨妇之列。及至一看,依然丰韵胜人,怎知他年过四十,是花从中的老辈呢?耳闻犹虚,眼观是实,早晓得是这样,还等到今日来吗?心中胡乱的一想,不觉身子坐了起来,但一时却说不出什么话。
宝玉睹此神情,已知其意,低声说道:“黄老来仔几化埭数,刚刚奴勿勒屋里,到杭州去仔一埭,真真待慢 黄老 。” 聘才方说道:“ 可是到杭州烧香去的?” 宝玉道:“正是呀!” 聘才又道:“我一向羡慕你,无缘相会,今日一见,实在有幸得狠。” 宝玉道:“奴是年纪大哉,要让后辈笃出道格哉,奴倘然还轧勒海,阿要难为情介?故歇后辈当中,名气大点格末,总算让还林黛玉,像倪格两个囡鱼,落里能够比得上嗄?” 这几句话,实是有意垫聘才的魇门。聘才听了,只道宝玉赞黛玉,益信自己赏识非虚,因笑道:“只怕不见得罢,现在他名儿虽红,然与你昔日比较起来,真如小巫见大巫了。”宝玉正欲回答,那三个朋友催促聘才碰和,宝玉也不便多说。一来与他初次会面;二来他有朋友在此;三来知他已着黛玉之迷,我断难交浅言深,一时将他笼络得住。所以略略谦逊了几句,便说道:“黄老碰和罢,三位大少勒浪心急哉。”于是聘才入局。
宝玉在旁观看,看不到四圈庄,听得下面相帮喊道:“大先生,郎中先生来哉!”宝玉慌忙同阿金告退出房,本想亲自下去,既而转了一念,我不好陪那郎中,诉说病情,倒不如差阿金下楼罢。即吩咐了阿金说话,待等开好方子,拿来我看。阿金唯唯自去。刚正郎中陈笃卿出轿进门,即陪他到阿二房中坐了,细将病情一述,笃卿便至床前诊脉。先将阿二颜色一观,好得他仰面卧着,看得仔细,只是摇头。及至诊过了左右两手的脉,笃卿更把头摇了几摇。正是:
医药岂真能救死,灵丹难觅枉求仙。
究竟阿二所犯何病,可能医治得好,下一回便知端的。
九尾狐
第六十回 勉从客意代斗牙牌 误服仙方顿成死症
却说医生陈笃卿诊过了阿二的脉,把头乱摇。阿金在旁睹此神情,知道有些不妙,急忙问道:“先生, 看俚格病阿碍得格介?”笃卿道:“他的病重极重极,都在里面,没有发出来,且系疟疾转成伤寒,兼夹食滞,上中下三焦闭结,以致神志不清,谵语模糊。照这样病情看起来,似宜用攻下之法。然脉象沉细无力,已经转实为虚,由阳入阴,既不能攻,又不能补,攻则正气已衰,补则邪尚未出,实是内伤外感的重症,恐药力不足以挽回,聊尽人事罢了。” 阿金道:“ 总要 先生费心格哉,俚起病到故歇,毛十日天,一帖药才勿吃歇,勿知阿是耽误坏格?” 笃卿道:“怎么不是?表邪内陷,现在只有托出一法,兼固其本,待他阳脉渐出,正气稍复,方能将食积缓缓下之。我虽是这样说,然这帖药吃下去毫无动作,你们还是另请高明的好。”说罢,来至沿窗坐下,台上早安排着文房,即时把方子开好,交与阿金。阿金接过,连说费心,又先生长、先生短的问,笃卿无非皱眉摇头,敷衍了几句,匆匆去了。所有看俸轿钱,均由相帮交付轿夫,毋庸细表。
单说阿金送过郎中,即忙拿着药方上楼与宝玉观看。但宝玉虽识得几个字,而脉按中所说的病情治法,如何剖解得出?只认得十几样药味,也算亏他了,只好向阿金细问。阿金详述一遍,宝玉听了,更为焦急,究竟是自己的哥哥,纵同母不同父,与外人到底两样的。但想不出别的法儿,且看他今晚吃药之后好歹如何,故仍将方子交与阿金,立刻命他下楼差相帮前去购药,不必细说。
此时宝玉闷闷昏昏,重到玉莲房内,来看聘才等碰和。玉莲见娘愁锁眉尖,便低声问那阿二病情。宝玉因有客人在此,故把头摇了两摇,但说“勿好”两字。却巧,聘才这几圈庄输了四五十块钱,这副牌竖起来,又是一副五单长,不同只有一两个,足足宕了十四张,因接嘴道:“这副牌果然不好,宝玉,你是老手,可肯代我碰几副吗?” 宝玉知他弄错,也不与他辩明,就顺口答道:“奴碰和是勿精格 ,造屋请仔箍桶匠,输仔怪奴介。”聘才道:“我听得苏州人有句话,叫什么‘ 老将出手,直脚呒救’。你是个老将,断然可以替我翻本的,不用谦辞,你来替我碰罢。”说着,立起身来,就让宝玉坐下。宝玉道:“如果赢仔,要拆份头拨奴格。”聘才道:“这个自然,你把我输的除开,照现在能赢多少,拆与你三份可好?你快用心碰罢。” 上家那位朋友笑道:“ 稳瓶抱得牢些,休要打碎了。”这两句冷话,惹得大家一齐好笑。宝玉道:“黄老, 去用烟,包 和出大牌末哉,稳瓶奴抱牢勒里,勿会打碎格。” 说得众人又笑将起来。
宝玉代碰得无多几副,煞是奇怪,果然连和了两副大牌,一副是十八落台、海底金鸡,一副是清六长,和出之后,都叫聘才来看,快活得聘才手舞足蹈,连吃烟也没有工夫了。足足赢了一百余元,那三个朋友都输得不愿,定要聘才自碰。宝玉起身笑道:“奴碰仔格两副,倒犯仔众怒哉,还是 黄老自家碰罢。” 聘才只得坐下,口中却笑说道:“ 你一下来,杀得他们大败亏输,连照面都没有,果然好手段、好手气。佩服佩服!但是赢虽赢得多,我的烟却吃不成功了。” 背后玉莲接嘴道:“ 黄老, 要吃烟,阿要让奴格双鸭脚手,代 碰下去佬?” 聘才道:“不要了,设或你也和出一副满盆牌,又要他们极天极地了。好得只剩两圈庄,碰完也快的,料想输不到那里,一定可以保本的了。” 三个朋友听了,只对他微微冷笑。谁知宝玉替碰过后,风头已转,聘才碰至结局,这两圈庄中,也赢了五六十元,朋友都说他今天造化。聘才道:“ 你们休要不愿,今天头钱,罚我独出可好?”说着,就将头钱十二元放在台上,另外赢的拆与宝玉三份,计有五十元。宝玉推辞不受,说:“奴是说说白相,黄老 勿能当真格 。”
聘才听他如此说法,十分敬爱,觉宝玉待人接物举止大方,胜于黛玉多多。因黛玉初见时,以寻常客礼相待,殊形落寞,直至眼前,方才情意两投。今宝玉与我一见如故,并无贪得之心,足见以深情待我。可惜他年纪大些,已经退为房老,既不悬牌,又不出局,分明是个老鸨了。现下虽可与他交好,然将来我若要娶他回去,他岂肯将现成安享的福,与那庆余堂许多钱树子轻轻丢掉,自愿低头伏小,到我家去做小老婆呢?如此一想,宝玉既不能娶,我还是属意于黛玉的好。况黛玉正在妙龄,那时藏诸金屋,我脸上亦有光辉,设或是宝玉嫁我,别人不知的,必然取笑我娶个老鸨,大约是贪他的钱财,否则海上名妓甚夥,岂无一个胜他?即宝玉昔日名振春申,然至目下而论,究竟是个过时货,怎么偏偏看中了他呢?但他此刻真心待我,我亦当另眼爱他,与他暂结短缘,有何不可?想定念头,就将五十块钱摔在宝玉袋内,说道:“这种钱是你自己所赢,并不是我硬送给你的,怎么你推起来呢?”宝玉方才收受,连声称谢黄老,又唤玉莲过来谢了,收过了台上的十二块头钱。
其时相帮送上手巾,各各揩毕,聘才取出金表一看,已有七下多钟了,要紧起身回去。宝玉要留他们吃饭,聘才道:“你不用费心了,我后天晚上准来摆酒可好吗?” 玉莲从旁插嘴道:“ 奴晓得勒里哉,今朝夜里一定是黛玉约俚去吃饭,格落心急慌忙,勿拖勒间搭多耽搁格哉。阿姆,做讨厌人哉,让俚去罢,勿然要害俚受埋怨、吃生活,倪倒对勿住俚格。”宝玉听说,不禁笑一笑,聘才也笑道:“ 不错不错,算是猜着了。亏得我面皮厚,不然,被你这样取笑,岂不难为情吗?” 玉莲又欲再说,宝玉对着眨了一个白眼,也就含笑不语。聘才已将马褂穿好,同着三个朋友去了。宝玉与玉莲送至楼梯跟首,无非说“待慢”、“对勿住”、“明朝来”这几句套话,不必细述。
仍说宝玉、玉莲各归房内,尚未安稳坐定,又听得有客来了,络绎不绝。宝玉差阿金、阿珠去看,大都是旧时熟客,或打茶围,或叉麻雀,三个女儿均有客到。其实用不着宝玉前去,但宝玉与各客周旋惯的,况刚从杭州回来,免不得敷衍一番。因往时各客到此,大半为宝玉起见,所以不能不亲往各房走走,暂把愁闷搁起。少顷茶围客散,仅有芸台房中一桌麻雀,无人摆酒请客,不必时时陪待;好得不挂了牌,可免堂差应命之烦,此刻仍回卧房静坐。
用过夜膳,想起阿二服药之后不知怎生模样,便唤阿珠来问。阿珠方从楼下上来,回答道:“吃仔药下去不过实梗,眼睛门前看勿出啥好歹,横势今朝一夜天,叫几个相帮轮流陪俚,大先生, 放心点末哉,谅来勿碍得格。”阿金也道:“ 作兴药性发作慢点格 , 勿要去愁俚,放开怀抱,早点困 ,倪前两日勒船浪,一连辛苦仔几夜,今朝总要好好能养息养息格哉。勿说 大先生千金身体磨坏仔末哪哼,就是我搭珠姐也降(读杭)勿落。加二明朝要去烧香,亦要起早起格,格落我劝 甩开点念头,马上就安置罢。” 宝玉道:“故歇辰光,不过毛十记钟,有客人来格勒 ,哪哼好就困嗄?”阿金道:“ 管俚做啥?到底 勿比得格辰光自家挂牌子,应该要巴结点,故歇是两样格哉,高兴末陪陪俚笃,勿高兴末让俚乞希,自有小先生勒浪承值,如果小先生出仔堂差,勿勒屋里,也有俚笃格人勒浪招呼,连倪才用勿着格。大先生,奈想阿对勒勿对佬?” 宝玉道:“ 格闲话是勿差,阿晓得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