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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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许多赏赐,阿珠亦略沾分润,彼此都和着宝玉的调,以致宝玉的用款更大了。且宝玉性爱奢华,又喜游荡,近来天天出外,坐车向各处闲行。
那日午后,又同阿金往味莼园啜茗,打扮得更是新奇特别,举止风骚,令人销魂夺目。才入园中,便有一个年轻后生随来随去,亦步亦趋;及见宝玉坐定吃茶,他亦立着不走,呆呆向宝玉注视,板着脸面,瞪着眼睛,反绑着手,伸长着颈,张开着嘴,不住的馋涎欲滴,别有一副慕色的极形。宝玉睹此丑态,好像眼里看得饱的,分明是个极生,不禁微笑了一笑。那知这后生弄错了,只道美人有意于我,当作秋香三笑留情,急忙去打听这美人究是谁家姬妾?何处娇娥?逢人便问,幸得旁人告诉了他,说不是人家的妇女,是海上顶红的名妓胡宝玉。他打听明白,仍回到宝玉吃茶处,凝神注目,如醉如痴。其实宝玉见他相貌不扬,呆若木鸡,何尝留意于他?故吃茶到五六下钟,自带阿金回去。刚正出园上车,偶然回转头来,那后生依旧跟随,在车旁垂手站立,仿佛官场站班,下属见上司一般。宝玉认道他是痴子,又飘眼笑了一笑,如《 西厢》 所云“ 临去秋波那一转”之句,早把那后生的魂灵儿勾了去也。期时宝玉马车去远,转瞬间影踪已杳。
不谈宝玉归家怎样。单表那个后生,是钱铺里的一个小伙计,姓史号发贤,宁波人。年纪不过二十有零,情窦虽开,却从未阅历花丛,见过有姿色的名妓。不意今日闲游味莼园,突然遇见了胡宝玉,毋怪他十分羡慕,馋涎欲滴,只管跟随着饱看。待到宝玉出园上车,两番目逆而笑,以为宝玉留情,甚是得意。及至宝玉车已去远,犹翘首痴立了好一回,幸被路人将他一撞,方才魂魄归舍。见天色已晚,遂即雇了一部人力车,回转店中。从此刻刻想着宝玉,又恨自己一无银钱交结,二无朋友引领,纵彼含笑目我,我怎好到得他家?且不便与人商量,惹人耻笑,独自闷在心头,天天茶饭懒吃,夜夜魂梦难安,说不出那相思之苦。
正是:迷魂毕竟多魔力,卖笑居然有侠肠。
欲知史发贤可曾到宝玉家中,且待下回再述。
九尾狐
第三十一回 施慷慨璧还下脚银 恣淫欲浪费缠头锦
话说史发贤仅做钱店里的小伙计,忽在味莼园见了胡宝玉,惊为天姿国色,心中便迷乱起来,意欲到宝玉家会面,以慰相思。怎奈既乏钱钞,又少交游,不得其门而入。闷过了数天,依然一筹莫展,饮食渐减,行动乖常,竟得了相思症候,不言不语,倦卧床衾。店中的经手先生只道他感冒生病,嘱他去就医服药。惟同事一班伙计们见他病情有异,既无寒热,又不昏迷,甚是疑惑,谅必有说不出的心事,以致思烦虑乱,短少精神,失了平日的常度。虽大众婉言问他,他终因关碍生意,不肯细细吐实,但说些须小恙,不过年灾月晦而已,再越数天,自然好了。说着,闷昏昏只叹了几口气。众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又问不出他的细情,也就由他罢了。
所幸内中有一个同事,姓胡,号叫道诚,是胡士诚的堂房兄弟,为人极其聪明能干,善于鉴貌辨色,与发贤最为莫逆,分外投机。今睹此情形,已猜透了几分,晓得他暧昧心事,未便在人前披露,不如待到晚上,大众睡了,方向他细询根由的好。故日间惟宽慰了几句,嘱他耐性静养。候至宵深人静,众伙安眠,始行来至床前,低声细问发贤:“究竟有何缘故,弄得这般模样?数天之前,你好好儿出去的,怎么当晚回店,就见你愁眉不展,语言恍惚,神思昏颓,生起这样的怪病来?据我看,你一定有什么心事在里头,你如肯细细的告诉我,我与你是知己朋友,准替你分忧划策,可好?”发贤翻身向外,答道:“我这心事,说来也是没用,反要被人耻笑的,倒不如不说了罢。” 道诚道:“你又来了。你对我说,没有第二人知晓,难道我来耻笑你吗?” 发贤听了,方才将前天遇见胡宝玉之事,自己怎样的想他,从头至尾细诉了一遍,并嘱道诚切勿讲给人听,以免经手先生知道。道诚得悉根由,暗暗好笑,我们仅做一个小伙计,要想嫖那个最著名的胡宝玉,真是阴沟里的癞蛤蟆,想吃云端里飞过的天鹅肉了。虽据他说两笑留情,然你拿什么东西去结交他?除非他肯倒贴银子,方能成就美事。但既没有伶人般的手段,潘安般的相貌,他怎能看得上眼?漫说同床共枕,只怕连侑觞叫局,都不愿来陪你呢!无如发贤现在痴心妄想,执迷不悟,空耽着这个相思病,若把此话去劝醒他,决然不信。我且顺他的言语,医好了他的心病,然后提醒他一时的痴念。主见已定,遂笑嘻嘻的安慰道:“你也太痴了,这些须容易的事,你何不早告诉我呢?犯不着用什么心思,伤了自己的身子。如今我已知晓,只等你贵恙全愈,步履强健,我就想法同你去见宝玉,好吗?” 发贤道:“ 你不要看得容易,你既不认识宝玉,我又缺少银钱,连衣服也没有上好的,怎能到得他家?蒙兄宽慰着我,只是我的心病难医呢。”
道诚道:“我虽没与宝玉会过,然我有一个堂房哥哥,名叫胡士诚,与宝玉极其熟识,只消我去托他,包肯带你进去。至于你身上的衣服,也不难租赁几件穿穿,有谁说破你的底细呢?即在他家摆酒叫局,当时仅费四块下脚洋,其余均须节上核算,断不会当场丢脸的,你尽管放心就是了。不过你的身子一日不好,我一日不去托我哥哥的。” 发贤听他说到这里,忽然从床上跃起身来,向着道诚连作两揖,仰恳道:“我只为着这件事,何尝有什么病?如今听了你的话,我就强健了。明天即相烦托你家哥哥,带我到那边去,我实在感激你不尽的。”道诚道:“你休要这等心急,我家哥哥听说是前天由杭回申,我还没有见过,即使明日就去候他,究不知他有事无事,会面不会面,怎能说得定带你去呢?再者你身上的新衣服也须预备。我劝你耐性一点才好。” 发贤道:“ 我穿的新衣,明晨就同你去租赁,何必隔日预备呢?” 道诚道:“ 你既要托我到哥哥家里,又要同我去租新衣,并且日间店里的公事亦不能不略办一二,叫我如何分身得开?怎么你炒虾等不及红,连几天都等不及,岂非一厢情愿吗?” 发贤不听,又复缠扰不休,道诚没法,只得答应后晚准与宝玉相会,发贤方无他语,仍回床上去安睡了。道诚亦无别说,回房一觉,又到来朝。
今日发贤心绪稍宁,也勉力振刷精神,起身梳洗,与昨天垂头丧气、长吁短叹的时候大不相同。道诚见他果然无恙,午膳之后,又经发贤暗暗催促,只好向经手前推说有事,告假半天,往哥哥家里一行,直至日暮方归。等得发贤心焦异常,忽立忽行,忽坐忽睡,犹如热石上蚂蚁一般。好容易候到上灯之时,始见道诚回店。尚未在店堂中坐定,却被发贤用手一扯,同至楼上卧房中。
发贤急急问道:“此事办得怎样了?可曾见过你家哥哥吗?” 道诚从容答道:“见过了,见过了。我把来意向哥哥细述,哥哥起初不肯应承,深恐牵坏了你,致使后来抱怨,亏得我又再三仰恳,将你的病情剖告,要他救你的性命,他方才转了口气,说:‘我本拟明晚要去,你可与他一同到此,我即带他引见宝玉便了。’ 得了这个旨意,我也替你喜欢得了不得。但明天去租新衣,也须费用几块洋钱,你如今端整没有?” 发贤一,十分快活,连连称谢不已,又添了几分精神,说道:“ 我虽略有私蓄,却只有十几块钱,如果不够,兄能代我想法吗?” 道诚道:“够了够了,租赁衣服只须四五块钱,打茶围是不费钱的;即使摆酒叫局,要扮那大老官的气象,也不过当时用四块钱,名为下脚洋;若碰一场和,倒要现费每人三元;其余却归三节付帐,不妨后日再行想法呢。至于你要在他家住宿,想买些金珠首饰,以及绸缎衣服,拿去结交他,讨好他,买服他,漫说几十几百块钱,就是整千整万的银子,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只落得荡产倾家,典衣倒箧,仅买着一个‘户头’的雅号,‘瘟生’ 的美名,真真太不值得了。所以我说你有了十余块钱,就够现在的开销。但须省俭些,不要被他看穿,说我们是小滑头,方才有场面呢。” 这一套话儿,实是暗暗劝戒,提醒嫖妓的无味。那知发贤得此好消息,怎听得出他劝戒之意,翻说:“仰仗大力,又蒙细细指教,弟后日当备酒相谢。” 道诚见他执迷不悟,也就唯唯答应。是夜别无书说。
待到明日午后,略把店中正事办过,发贤即拉着道诚出外。道诚引领,来至石路南首,走进一爿大衣庄,赁定一件湖色熟罗长衫、一件天青夹纱马褂、一双蟹壳青夹纱套裤。因衣庄上认得道诚,故只付租洋四元,言明破损龌龊,照码赔偿。发贤一一依允,即将新衣服穿在身上,洋洋得意,所有穿来的竹布长衫等物,用新闻纸包了一包,拿在手中,方始出了衣庄。又买了一双新鞋,换在脚上,摇摇摆摆,俨然是一位阔客。见时候尚早,先在四马路第一楼吃了一碗茶,候到夕阳将坠,然后道诚同他到士诚家里。
士诚果在家专等,一见发贤这副形状,甚是委琐不扬,心中狠有些不高兴。但既经应承了他,未便推阻,只得敷衍了几句闲话,就带领他们二人来与宝玉相见。幸得今夜宝玉处并无酒席,日间有一桌碰和客人,此刻已经去了,故招接士诚等在大房间内请坐。阿金送过香茗,宝玉便先问士诚道:“胡大少, 啥落长远勿来介?害奴牵记得 呒那哼,阿是为奴前头待慢仔 佬?”士诚道:“ 不对不对,我前几月到杭州去的,直至前天才到这里呢。” 宝玉又问道:“ 格两位大少姓啥?奴从前像煞 会过歇。”士诚道:“ 这一位是我的朋友姓史,那一位是我的堂房二弟,你果真没有见过的,怪不得你不认识呢。今日因为史大少羡慕着你,所以带他一同来的。”宝玉听了,斜睃媚眼,向着发贤一看,颇觉有些面善,却因他换了一身时式的新衣服,想不到就是那日在味莼园遇见的这个痴子。故尔轻移莲步,低试娇声,走至二人跟前,先叫过了“胡二少”,方向发贤殷勤致问,叫了一声“史大少”。
斯时发贤初入花丛,如在云里雾里,见宝玉房中的摆设,般般精雅,件件新奇,有许多目所未睹等东西,仿佛身登蕊阙,路入桃源,不觉东张西望,把神都看出了。今忽闻宝玉叫唤,慌忙立起身来,对着宝玉点点头,拱拱手,回叫了一声“ 大先生”。引得宝玉笑了一笑,又复定睛细视,方知即是前天见过的,一些不差。更想起在园中看我的形状,刚欲放声大笑,忽又勉强忍住,恐防士诚面子上不好意思,故含笑说道:“史大少客气,请坐 ,勿然要拿奴折煞哉 。” 发贤翻有些局促不安,红肿着脸,依旧坐下,皆由未经阅历所致。
宝玉见他这副样儿,分明是个曲辫子,并非宦家子弟,鬼头鬼脑,无一毫大方气象,先已看轻了一半。既而宝玉又问道:“史大少格公馆,勒浪落里搭介?”发贤不惯说谎,且以为宝玉屡向我笑,必然有情于我,我何必信口开河,说那拉天的大话呢?况他与戏子尚且姘识,我究竟是清白生意人,不妨老实说与他听的。故答道:“我一人在上海,并没有什么公馆,就住在一爿钱庄店里呢。” 宝玉点着头,也不再问,仍回到士诚身旁,说道:“ 格位史大少倒好白相格,人倒野老实笃。” 士诚尚未回答,发贤听了,更是摇头摆尾的得意,只道宝玉真真称赞,便渐渐的放纵,不似初来的拘谨了。那知宝玉口中虽如此说,其实心里在那里讨厌他,因他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不脱乡下黄土桥的笨态,纵年纪刚在二十左右,如何看得上眼?翻怪士诚滥交,带领这样人来。然面子上丝毫不露,依旧应酬得四面周到,即士诚也未窥破,漫说发贤是个昏迷的痴呆子,本属惹厌当知己,肉麻当有趣,怎识得宝玉的风色呢?
话休烦琐。当时士诚因宝玉说他老实,也笑道:“我看史大少未必老实,若果是老实的人,怎么想慕及你,肯到你这里来呢?” 宝玉道:“只怕勿对格 ,是胡大少牵俚得来格,牵坏仔末,看 罪过勿罪过嗄?” 士诚道:“冤枉冤枉,我要牵坏他做甚,今被你这样说,幸而我脸上生着两个鼻子管,不然,岂不要气死吗?你也不问问明白,到底是我牵他来的呢?还是史大少自愿到此,托我带领引见的?我现下不须辩得,你自去问史大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