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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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震动,外面风景长新,夕阳照红丁汉白的眼睛。他哭笑不得,没料到情难自禁竟然这么滑稽。旖旎就此被搅散,他翻转纪慎语,说:“不揍了,看场日落吧。”
纪慎语挨着车门,丁汉白在身后包围着他,他抓住扶手,丁汉白挨着他的手也抓住。日暮火红成片,像他此时的脸色,心慌,扑通扑通闹腾。
“师哥。”他说,“那么红,像不像巴林鸡血石?”
丁汉白却拆穿:“你每回转移话题都很明显,像个傻子。”
在这摇晃的交接处,透过小小的玻璃窗,他们直站到余晖落尽。车晃得人忘却今夕何夕,光照得人忘记奔向何方。只前胸贴着后背,隔着厚厚的衣物,听见自己的强力心跳外,忍不住猜想——他是否也这样。
晚八点,火车长鸣进站,纪慎语兜着帽子踏上赤峰的地界,发烫的脸颊也终于降温。乘客陆续出站,他紧抓丁汉白的手臂,挤了一会儿再抬头,发现抓成了丁尔和。
蓦地松开,他喊一句师哥,丁汉白回头伸手,将他一把拉至身边。
丁汉白没再松手,握着他,大手上的厚茧贴合他的掌心,温暖多过粗粝。快到出站口,人挨着人,他抬头看见站外的牌子,惊道:“五云?师哥是你吗?”
丁汉白第一次跟丁延寿来时还小,之后改名字再来,乌老板也已习惯叫他本名。挤出站口,他与举牌的人热切拥抱,感谢道:“乌叔叔,辛苦你招待我们。”
乌那钦笑声爽朗,接他们去家里休息。天黑透了,舟车劳顿顾不上看赤峰的模样,不久到达一处住宅区,楼层不高,但比过去的平房暖和许多。
一桌酒菜,填饱肚子为先。他们三兄弟排着队洗手,忽然人影晃过,清亮的笑声也同时响起,原来是乌老板的女儿。
乌诺敏偷袭丁汉白的肩膀,用不太清晰的普通话打招呼。
丁汉白转身:“都长这么高了,手劲儿还挺大。”
乌诺敏看着他们:“清炖羊肉是我做的,请你们多吃点。”
何止清炖羊肉,那一桌当地吃食原来都是乌诺敏做的,入席,乌老板说:“早就缠着我学,说做给你们吃。”
其中两道丁延寿最爱吃,丁延寿每回来都给乌诺敏带礼物,小姑娘感激。丁汉白做客不能拂了主人好意,替她他爸吃一份似的,撑得够呛。
夜里,乌那钦腾出两间卧室给他们,很小,但足够睡。纪慎语站在门口踌躇,丁尔和随后进去一间,说:“愣着干吗?明天去巴林右旗,早点睡觉。”
纪慎语对丁尔和比较陌生,不待见什么的,他也心知肚明,还有玉薰炉被打碎,他的确最怀疑这兄弟俩。但丁汉白是老大,又难伺候,必然要独睡。默默进屋,纪慎语想,反正男孩子睡觉而已,又不是夫妻洞房,和谁都一样。
直到洗漱完,另一间卧室仍空着,纪慎语没见到丁汉白,就此作罢。门一关,气氛极沉闷,丁尔和看当地报纸,他扒着窗户发呆。
恍惚间,他听见什么,一开窗望到丁汉白和乌诺敏在楼下散步。
下雪了,那么冷,散什么步?
还跑来跑去,陪着十几岁的小姑娘折腾,也不怕累坏自己二十岁的老骨头。纪慎语想些无稽可笑的,骤然想起姜廷恩说过——丁汉白嫌商敏汝年龄大。
商敏汝大,可乌诺敏小啊。
还跟“敏”没完了。
雪越下越大,丁汉白撑得散步消食,乌诺敏跑来陪他。他想,这片片雪花应该让纪慎语看看,不过明早到处都银装素裹,自然也就看见了。
折回,丁汉白才惊觉那二人已经休息,竟然凑在一间卧室里。他要揪出纪慎语,可刚送走乌诺敏,又迎来乌那钦,于是和对方谈起采买意向。
及至深夜,丁汉白估计纪慎语已经睡熟,干脆不再打扰。
内蒙的第一晚,纪慎语困顿之中猛然醒来,翻身险些掉下床。他推推侵占位置的丁尔和,对方不动,他却肚腹连着心肝一并搅和起来,仓惶跑去卫生间,憋着声儿呕吐半晌。
果子条,手把肉,奶豆腐……他两眼黑黑明明,嗓子生疼紧涩,回去,摸着黑盖好棉被,踞着床沿一点位置。
一时三刻过去,内里翻江倒海,他控制不住又吐一通。胃似火烧,吐完一遍遍漱口刷牙,他肚腹已空,应该能安稳睡个好觉。
纪慎语灰溜溜地回卧室,台灯亮起,丁尔和问:“你大半夜闹腾什么?”
他解释:“我不太舒服,吐了两回。”
丁尔和说:“吐了?怎么那么多事儿……”疲倦模样像半梦半醒,卷着被子翻身,话很伤人,“背着我睡啊,别用嘴呼气,怪膈应人。”
纪慎语沉默着上床,关灯后抿唇屏息,一秒,两秒,三秒……他数了百八十下,骨碌起来,抱上被子离开。屋都黑着,他停在另一间门外,敲了敲。
丁汉白是个能睡的主儿,好一会儿才醒,细听敲门声仍在,轻轻的。开门只见一团被子,他伸手压下,露出纪慎语那张苍白的脸来。
不待他问,纪慎语说:“师哥,我想跟你睡觉。”
丁汉白霎时清醒,又恍然还在做梦,问:“怎么了?”
纪慎语答:“我不太舒服,吐了两回。”他没说丁尔和烦他,不乐意嚼舌头,“我刷了好几遍牙,一点都不脏,我闭着嘴睡。”
丁汉白伸手一揽,隔着棉被将纪慎语搂进屋,关门,锁住,把自己床头的水给纪慎语喝下去。“老二嫌你了吧?”他门儿清,“没事儿,不搭理他,赶紧钻被窝。”
纪慎语躺好,见丁汉白去行李箱中翻东西,默默候着。
塑料纸的声音,丁汉白过来,朝他口中塞了一颗八宝糖。
“吃点甜的,嘴里就不苦了。”丁汉白躺入被窝,没了灯光,翻身与纪慎语相对。纪慎语反应迟钝:“我背过去睡吧。”
腰间一紧,他被搂住,依然隔着棉被。
“就这么睡。”丁汉白说。他哪能想到纪慎语会水土不服,哪能想到丁尔和那孙子冷漠如斯,哪能想到此时竟同床而眠。
他想了那么多,回神时纪慎语已经睡着,没化多少的糖撑鼓脸颊。丁汉白伸出食指,摸上那柔软的嘴唇,循着缝儿探进去,又启开白牙往里钻。他怕纪慎语梦中无意吞咽,被糖球噎着,要将那颗糖勾出来。
口腔高热、湿软,丁汉白的指头触到纪慎语的舌头,继而碰到糖球。他生生定住,着了魔般眷恋那腔温暖……他怎么这样,趁人之危趁虚而入,他和流氓有什么两样?
忽地,纪慎语似有察觉,迷糊着哼一声,牙齿蹭过手指,甚至轻轻地嘬吸一下。
丁汉白脑中轰鸣,抽出手,想了个明明白白。流氓怎样?土匪又怎样?那薄唇,那舌头,那与他顶撞争辩的密齿白牙,他还就觊觎了!
不但觊觎,他迟早要尝个痛痛快快。
第36章 赤峰之行(中)
冬日夜长; 纪慎语醒来时天还透黑; 室内也黑。也许因为吐过两次,他连呼吸都有气无力; 比不上耳畔强有力的心跳。
他这才发觉; 自己早脱离本来的被窝; 此时藏于丁汉白的怀抱。对方抱着他,以一种包围的姿态; 胸膛相贴; 两腿交缠。他挣不开,细弱地叫一声“师哥”。
这师哥很能睡; 半天才迷迷糊糊答应。
“还早。”丁汉白嗓音沙哑; 动弹手臂; 反将纪慎语搂抱更紧。对方微凉的鼻尖碰他腮边,有点痒,于是他笑,闭着眼笑褪了睡意。
台灯打开; 他垂眸:“叫我干吗?”
纪慎语抬眼:“我怎么骨碌到你被窝了; 不好意思。”
丁汉白说:“没关系。”他装作大度; 不准备承认是他拽对方入怀,说完也不松手,目光交融分外安静,灯光还平添一点温馨。
纪慎语心中不无惊讶,他昨晚来时没期望丁汉白给他好脸色,只不过比起丁尔和的嫌恶; 他更能接受丁汉白的嫌弃。不料,丁汉白揽他进屋,给他水喝,喂他糖吃,此时挨近抱着他,竟也没有丝毫讨厌。
“师哥?”他问,“你怎么了?”
丁汉白颇觉莫名:“什么怎么了?”
纪慎语不知道如何说:“你怎么跟个大好人似的。”
丁汉白险些背过气去:“不然我还真是个浑蛋啊?!我从小拾金不昧、大公无私、有钱出钱……你这好赖不分的白眼狼。”
刚回完嘴,纪慎语低头蹭他,就用前额的头发,主观地、轻柔地蹭他。他不喜猫猫狗狗,却也见过小猫小狗如何撒娇讨好,霎时间愣着不懂回应。
而纪慎语用肢体表达亲昵,只因面对面说不出感谢的话。天一寸寸发亮,他回头望,望见窗外的冰雪世界,想扑过去使劲看。
丁汉白制着他:“昨晚就下了,没看见?”
纪慎语讷讷:“看见了。”但光顾着注意丁汉白和乌诺敏,没顾上惊奇雪有多大。他转回脸,问:“师哥,乌老板的女儿是不是喜欢你?”
他看乌诺敏对别人不甚热情,所以有此一问。
丁汉白噙笑:“很显然是啊,少女心动藏不住。”
纪慎语支吾:“不太好吧。”他觉得不太好,但不知道哪儿不好,为什么不好?“那个,小敏姐……”忽又茅塞顿开,“你还有小敏姐呢,你就那么喜欢叫敏的女孩儿?”
丁汉白说:“诺敏在蒙语里是碧玉的意思,她碧玉,我白玉,你说配不配?”
纪慎语无从反驳,还真挺配,对上丁汉白的眼睛,那眼底的意味美滋滋,似乎两情相悦那么高兴。他蓦然惆怅,说:“那你们离得好远。”
安静,丁汉白预想的一泡酸醋悄无声息,奇了怪了,明明自己吃自己的醋都能掰扯几句,怎么换成旁人反而哑巴了?他问:“想什么呢?”
纪慎语答:“我在想,几年后乌诺敏大了,你们结婚,那我住在小院就不方便了,我到时候搬哪个院儿住呢。”
丁汉白张嘴要涌一口热血,气得将纪慎语推开。他纳闷儿,狂妄地活了二十年,现在摊上剃头挑子一头热,这憋屈滋味儿,该不会是报应吧?
没等丁汉白弄清,纪慎语已然滚到窗边看景儿,开一点窗户,摸外面窗台的积雪。扬州的冬天有时也下雪,只不过没这么大,眼前路也白,树也白,哪儿都是白的。
纪慎语看得入迷,出门时猛冲,在雪地里撒欢儿。
一行人要去巴林右旗,乌老板和伙计开车带路,丁汉白他们在后面跟着。路滑车凉,慢慢地晃,丁汉白瞥一眼后视镜,问:“还难不难受?”
纪慎语坐在副驾,回答:“好多了。”
丁汉白继续说:“包里有从家带的点心,饿就垫补一块儿。”
他关怀的话语不停,一反往日作风,几句之后再瞥一眼后视镜,对上丁尔和的眼睛。丁尔和没想到丁汉白对这五师弟这么好,却也坦荡地没有闪躲。
不咸不淡地到达巴林右旗,雪更深,白得晃人眼睛。渐渐近了,车辆纵横,谈不上人声鼎沸,那也是格外热闹,
一眼望不到头的摊位,来自五湖四海的买主,奇石市场历年都这样声势浩大。丁汉白裹紧大衣下车,皱着眉,生怕自己害雪盲症。
一回头,见纪慎语团着雪球跑来,紧接着屁股一痛,被狠狠砸中。他敏感极了:“你砸我屁股什么意思?”
纪慎语回答:“上次在小河边,你不也砸我了?”
合着就是个以牙还牙,丁汉白懒得再闹,冷哼一声昂首阔步,纪慎语追上他,终于涌入乱石缤纷的市场。巴林鸡血最有名,深浅不一的红,浓淡各异的红,衬着皑皑白雪,靡艳到极致。
纪慎语看痴了,经过几家质量上乘的,却不见丁汉白停下,问:“师哥,刚才那家的鸡血石不够好?”
丁汉白说:“鲜红透润,好。”
纪慎语又问:“那不买吗?”
丁汉白白他一眼:“着什么急。”
市场占地面积很大,他们逛了许久才走到一半,纪慎语或是讨教,或是惊讶石头好看,而丁尔和虽然看得有滋有味,但始终默默。
如果选得好,同去都有功劳,如果选得不好,谁做主谁担着。
丁汉白总算停下,半蹲在摊位前细看那几块石头,而后直接问价。价极高,之所以摊位前空空荡荡,全是被高价吓跑的。
“听口音你不是当地人?”丁汉白说,“就这几块,别砸手里。”
老板是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浓眉利眼,却不露生意人的精明,而透着一股凌厉气势。他浑不在意:“好东西宁可砸在手里,也不能贱卖。”
丁汉白笑笑,揣着兜继续逛,脑中却把石头和男人牢记清楚。纪慎语伴在身旁,问:“师哥,那几块鸡血石是上乘的羊脂冻,我们要入手吗?”
丁汉白反问:“你有什么意见?”
纪慎语说:“偌大的市场不止一家东西上乘,但要价是别家的几倍,真的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