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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月亮和六便士-第4部分

小说: 月亮和六便士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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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题目已经没有好说的了。我们又扯起别的事来。
 
 
第02章
 
 
 
  五
 
  夏天我同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见面的次数不算少。我时不时地到她家里去吃午饭,或是去参加茶会;午饭总是吃得很好,茶点更是非常丰盛。我同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很相投。我当时年纪很轻,或许她喜欢的是指引着我幼稚的脚步走上文坛的艰辛道路,而在我这一方面,遇到一些不如意的琐事也乐于找到一个人倾诉一番。我准知道她会专神倾听,也一定能给我一些合乎情理的劝告。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是很会同情人的。同情体贴本是一种很难得的本领,但是却常常被那些知道自己有这种本领的人滥用了。他们一看到自己的朋友有什么不幸就恶狠狠地扑到人们身上,把自己的全部才能施展出来,这就未免太可怕了。同情心应该象一口油井一样喷薄自出;惯爱表同情的人让它纵情奔放,反而使那些受难者非常困窘。有的人胸膛上已经沾了那么多泪水,我不忍再把我的洒上了。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对自己的长处运用很得体,她让你觉得你接受她的同情是对她作了一件好事。我年轻的时候在一阵热情冲动中,曾同柔斯·瓦特尔芙德谈论这件事,她说:

  “牛奶很好吃,特别是加上几滴白兰地。但是母牛却巴不得赶快让它淌出去。肿胀的乳头是很不舒服的。”

  柔斯·瓦特尔芙德的嘴非常刻薄。这种辛辣的话谁也说不出口,但是另一方面,哪个人做事也没有她漂亮。

  还有一件事叫我喜欢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她的住所布置得非常优雅。房间总是干干净净,摆着花,叫人感到非常舒服。客厅里的印花布窗帘虽然图案比较古板,可是色彩光艳,淡雅宜人。在雅致的小餐厅里吃饭是一种享受;餐桌式样大方,两个侍女干净利落,菜肴烹调得非常精致。谁都看得出,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是一位能干的主妇,另外,毫无疑问她也是一位贤妻良母。客厅里摆着她儿女的照片。儿子——他名叫罗伯特——十六岁,正在罗格贝学校读书;你在照片上看到他穿着一套法兰绒衣服,戴着板球帽,另外一张照片穿的是燕尾服,系着直立的硬领。他同母亲一样,生着宽净的前额和沉思的漂亮的眼睛。他的样子干净整齐,看去又健康,又端正。

  “我想他不算太聪明,”有一天我正在看照片的时候,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说,“但是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性格很可爱。”

  女儿十四岁。头发同母亲一样,又粗又黑,浓密地披在肩膀上。温顺的脸相,端庄、明净的眼睛也同母亲活脱儿一样。

  “他们两个人长得都非常象你,”我说。

  “可不是,他们都更随我,不随他们的父亲。”

  “你为什么一直不让我同他见面?”

  “你愿意见他吗?”

  她笑了,她的笑容很甜,脸上微微泛起一层红晕;象她这样年纪的女人竟这么容易脸红,是很少有的。也许她最迷人之处就在于她的纯真。

  “你知道,他一点儿也没有文学修养,”她说,“他是个十足的小市民。”

  她用这个词一点儿也没有贬抑的意思,相反地,倒是怀着一股深情,好象由她自己说出他最大的缺点就可以保护他不受她朋友们的挖苦以的。

  “他在证券交易所干事儿,是一个典型的经纪人。我猜想,他一定会叫你觉得很厌烦的。”

  “你对他感到厌烦吗?”

  “你知道,我刚好是他的妻子。我很喜欢他。”

  她笑了一下,掩盖住自己的羞涩。我想她可能担心我会说一句什么打趣的话,换了柔斯·瓦特尔芙德,听见她这样坦白,肯定会挖苦讽刺几句的。她踌躇了一会儿,眼神变得更加温柔了。

  “他不想假充自己有什么才华。就是在证券交易所里他赚的钱也不多。但是他心地非常善良。”

  “我想我会非常喜欢他的。”

  “等哪天没有外人的时候,我请你来吃晚饭。但是我把话说在前头,你可是自愿冒这个风险;如果这天晚上你过得非常无聊,可千万不要怨我。”

  六

  但是最后我同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见面,并不是在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说的那种情况下。她请我吃饭的那天晚上,除了她丈夫以外,我还结识了另外几个人。这天早上,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派人给我送来一张条子,告诉我她当天晚上要请客,有一个客人临时有事不能出席。她请我填补这个空缺。条子是这么写的:

  我要预先声明,你将会厌烦得要命。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是一次枯燥乏味的宴客。但是如果你能来的话,我是非常感激的。咱们两个人总还可以谈一谈。

  我不能不帮她这个忙;我接受了她的邀请。

  当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把我介绍给她丈夫的时候,他不冷不热地同我握了握手。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情绪很高,转身对他说了一句开玩笑的话。

  “我请他来是要叫他看看我真的是有丈夫的。我想他已经开始怀疑了。”

  思特里克兰德很有礼貌地笑了笑,就象那些承认你说了一个笑话而又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人一样,他并没有说什么。又来了别的客人,需要主人去周旋,我被丢在一边。当最后客人都已到齐,只等着宣布开饭的时候,我一边和一位叫我“陪同”的女客随便闲谈,一边思忖:文明社会这样消磨自己的心智,把短促的生命浪费在无聊的应酬上实在令人莫解。拿这一天的宴会来说,你不能不感到奇怪为什么女主人要请这些客人来,而为什么这些客人也会不嫌麻烦,接受邀请。当天一共有十位宾客。这些人见面时冷冷淡淡,分手时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当然了,这只是完成一次社交义务。思特里克兰德夫妇在人家吃过饭,“欠下”许多人情,对这些人他们本来是丝毫不感兴趣的。但是他们还是不得不回请这些人,而这些人也都应邀而来了。为什么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吃饭时总是夫妻对坐的厌烦,为了让仆人休息半天,还是因为没有理由谢绝,因为该着吃别人一顿饭?谁也说不清。

  餐厅非常拥挤,让人感到很不舒服。这些人中有一位皇家法律顾问和夫人,一位政府官员和夫人,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姐姐和姐夫麦克安德鲁上校,还有一位议员的妻子。正是因为议员发现自己不能离开议院我才临时被请来补缺。这些客人的身份都非常高贵。女太太们因为知道自己的气派,所以并不太讲究衣着,而且因为知道自己的地位,也不想去讨人高兴。男人们个个雍容华贵。总之,所有这里的人都带着一种殷实富足、踌躇满志的神色。

  每个人都想叫宴会热闹一些,所以谈话的嗓门都比平常高了许多,屋子里一片喧哗。但是从来没有大家共同谈一件事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同他的邻座谈话,吃汤、鱼和小菜的当儿同右边的人谈,吃烤肉、甜食和开胃小吃的当儿同左边的人谈。他们谈政治形势,谈高尔夫球,谈孩子和新上演的戏,谈皇家艺术学院展出的绘画,谈天气,谈度假的计划。谈话一刻也没有中断过,声音也越来越响。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宴会非常成功,她可以感到庆幸。她的丈夫举止非常得体。也许他没有谈很多话,我觉得饭快吃完的时候,坐在他两边的女客脸容都有些疲惫。她们肯定认为很难同他谈什么。有一两次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目光带着些焦虑地落在他身上。

  最后,她站起来,带着一群女客离开屋子。在她们走出去以后,思特里克兰德把门关上,走到桌子的另一头,在皇家法律顾问和那位政府官员中间坐下来。他又一次把红葡萄酒传过来,给客人递雪茄。皇家法律顾问称赞酒很好,思特里克兰德告诉我们他是从什么地方买来的。我们开始谈论起酿酒同烟草来。皇家法律顾问给大家说了他正在审理的一个案件,上校谈起打马球的事。我没有什么事好说,所以只是坐在那里,装作很有礼貌地津津有味地听着别人谈话的样子。因为我知道这些人谁都和我无关,所以就从从容容地仔细打量起思特里克兰德来。他比我想象中的要高大一些;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会认为他比较纤弱,貌不出众。实际上他生得魁梧壮实,大手大脚,晚礼服穿在身上有些笨拙,给人的印象多少同一个装扮起来参加宴会的马车夫差不多。他年纪约四十岁,相貌谈不上漂亮,但也不难看,因为他的五官都很端正,只不过都比一般人大了一号,所以显得有些粗笨。他的胡须刮得很干净,一张大脸光秃秃的让人看着很不舒服。他的头发颜色发红,剪得很短,眼睛比较小,是蓝色或者灰色的。他的相貌很平凡。我不再奇怪为什么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谈起他来总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对于一个想在文学艺术界取得一个位置的女人来说,他是很难给她增加光彩的。很清楚,他一点儿也没有社交的本领,但这也不一定人人都要有的。他甚至没有什么奇行怪癖,使他免于平凡庸俗之嫌。他只不过是一个忠厚老实、索然无味的普通人。一个人可以钦佩他的为人,却不愿意同他待在一起。他是一个毫不引人注意的人。他可能是一个令人起敬的社会成员,一个诚实的经纪人,一个恪尽职责的丈夫和父亲,但是在他身上你没有任何必要浪费时间。

  七

  喧嚣纷扰的社交季节逐渐接近尾声,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忙着准备离开诚里。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计划把一家人带到诺佛克海滨去,孩子们可以在那里洗海水浴,丈夫可以打高尔夫球。我们告了别,说好秋天再会面。但是在我留在伦敦的最后一天,刚从陆海军商店里买完东西走出来,却又遇到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带着她的一儿一女;同我一样,她也是在离开伦敦之前抓空买最后一批东西。我们都又热又累,我提议一起到公园去吃一点冷食。

  我猜想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很高兴让我看到她的两个孩子,她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就接受了我的邀请。孩子们比照片上看到的更招人喜爱,她为他们感到骄傲是很有道理的。我的年纪也很轻,所以他们在我面前一点也不拘束,只顾高高兴兴地谈他们自己的事。这两个孩子都十分漂亮,健康活泼。歇息在树荫下,大家都感到非常愉快。

  一个钟头以后,这一家挤上一辆马车回家去了,我也一个人懒散地往俱乐部踱去。我也许感到有一点寂寞,回想我刚才瞥见的这种幸福家庭生活,心里不无艳羡之感。这一家人感情似乎非常融洽。他们说一些外人无从理解的小笑话,笑得要命。如果纯粹从善于辞令这一角度衡量一个人的智慧,也许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算不得聪明,但是在他自己的那个环境里,他的智慧还是绰绰有余的,这不仅是事业成功的敲门砖,而且是生活幸福的保障。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是一个招人喜爱的女人,她很爱她的丈夫。我想象着这一对夫妻的生活,不受任何灾殃祸变的干扰,诚实、体面,两个孩子更是规矩可爱,肯定会继承和发扬这一家人的地位和传统。在不知不觉间,他们俩的年纪越来越老,儿女却逐渐长大成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结婚成家——一个已经出息成美丽的姑娘,将来还会生育活泼健康的孩子;另一个则是仪表堂堂的男子汉,显然会成为一名军人。最后这一对夫妻告老引退,受到子孙敬爱,过着富足、体面的晚年。他们幸福的一生并未虚度,直到年寿已经很高,才告别了人世。

  这一定是世间无数对夫妻的故事。这种生活模式给人以安详亲切之感。它使人想到一条平静的小河,蜿蜒流过绿茸茸的牧场,与郁郁的树荫交相掩映,直到最后泻入烟波浩渺的大海中。但是大海却总是那么平静,总是沉默无言、声色不动,你会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也许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种怪想法(就是在那些日子这种想法也常在我心头作祟),我总觉得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象欠缺一点什么。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这种安详宁静的快乐好象有一种叫我惊惧不安的东西。我的心渴望一种更加惊险的生活。只要在我的生活中能有变迁——变迁和无法预见的刺激,我是准备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暗礁满布的海滩的。

  八

  回过头来读了读我写的思特里克兰德夫妇的故事,我感到这两个人被我写得太没有血肉了。要使书中人物真实动人,需要把他们的性格特征写出来,而我却没有赋予他们任何特色。我想知道这是不是我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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