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六便士-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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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小丑。”思特里克兰德骂了一句。
施特略夫挣扎着站起来。他发现自己的妻子声色不动地在一旁站着,当着她的面出这种丑更使他感到丢尽脸面。在同思特里克兰德厮打的时候他的眼镜滑落到地上,一时他看不见落在什么地方。勃朗什把它拾起来,一句话不说地递到他手里。他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幸了,虽然他也知道这只会更使自己丢脸,他还是呜呜地哭起来。他用手把脸捂了起来。另外两个人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站在一旁连脚步都不挪动。
“啊,我的亲爱的,”最后他呻吟着说,“你怎么能这样残忍啊?”
“我也由不得自己,戴尔克,”她回答。
“我崇拜你,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个女人受过人们这样的崇拜。如果我做了什么事使你不高兴,为什么你不对我讲?只要你说了,我一定会改过来的。为了你,凡是我能做到的我都做了。”
她并没有回答。她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看到自己只不过在惹她生厌。她穿上一件外衣,戴上帽子,向门口走去。他明白再过一分钟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于是很快地走到她前面,跪倒在地上,抓住她的两只手;他什么脸面也不顾了。
“啊,不要走,亲爱的。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我会自杀的。如果我做了什么事惹恼了你,我求你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会更努力地使你幸福的。”
“站起来,戴尔克。你简直丢尽丑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但是仍然不放她走。
“你到哪儿去啊?”他急急忙忙地问,“你不知道思特里克兰德住在怎样一个地方。你在那地方是过活不了的。太可怕了。”
“如果我自己都不在乎,与你又有什么相干呢?”
“你再待一会,容我把话说完。不管怎么样,这一点你还可以让我做到吧。”
“那又有什么好处?我已经下了决心了。不管你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我的主意。”
他抽了一口气,把一只手按在胸脯上,因为心脏跳动得简直让他忍受不了了。
“我不是要你改变主意,我只是求你再听我说几句话。这是我要求你的最后一件事了。不要拒绝我吧。”
她站住了,用她那沉思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她的目光现在变得那么冷漠无情了。她走回到画室里,往桌子上一靠。
“说吧!”
施特略夫费了好大劲才使自己平静了一点。
“你一定要冷静一些。你不能靠空气过日子啊。你知道,思特里克兰德手里一个钱也没有。”
“我知道。”
“你吃不够吃,喝不够喝,会吃尽苦头的。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久身体才恢复过来?他一直过着半饥不饱的生活啊!”
“我可以挣钱养活他。”
“怎么挣钱?”
“我不知道。我会找到个办法的。”
一个极其恐怖的想法掠过这个荷兰画师的心头,他打了个哆嗦。
“我想你一定是发疯了。我不知道你被什么迷住了。”
她耸了耸肩膀。
“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再等一秒钟。”
他疲惫不堪地环顾了一下自己的画室;他喜爱这间画室,因为她的存在,这间屋子显得那么美好,那么充满了家庭气氛。他把眼睛闭了一刻,接着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逗留了好一会儿,似乎想把她的图像永远印记在脑中似的。他站起来,拿起了帽子。
“不,叫我走吧。”
“你?”
她吃了一惊。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想到你要生活在那样一间肮脏可怕的阁楼里,我受不了。不管怎么说,这个地方既是我的家,同样也是你的家。你在这里会过得舒服些。至少你用不着受那种最可怕的罪了。”
他走到放钱的抽屉前边,从里面拿出几张钞票来。
“我把我这里的一点钱给你一半吧。”
他把钱放在桌子上。思特里克兰德和他的妻子都没有说什么。
这时他又想起一件事来。
“你好不好把我的衣服理一理,放在下边门房那儿?我明天再来取。”他苦笑了一下。“再见,亲爱的。你过去给了我那么多幸福,我感谢你。”
他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关上。在想象中,我看到思特里克兰德把自己的帽子往桌上一扔,坐下来,开始吸一支纸烟。
二十九
我沉默了一会,思索着施特略夫对我讲的事情。我无法忍受他这种懦弱,他也看出来我对他这个做法不以为然。
“你跟我知道得一样清楚,思特里克兰德过的是什么日子,”他声音颤抖着说,“我不能让她在那种环境里过活——我就是不能。”
“这是你的事。”我回答。
“如果这事叫你遇上,你会怎么做?”他问。
“她是睁着眼睛自己走开的。如果她不得不吃些苦头,也是自找。”
“你说得对,但是,你知道,你并不爱她。”
“你现在还爱她吗?”
“啊!比以前更爱。思特里克兰德不是一个能使女人幸福的人。这件事长不了。我要让她知道,我是永远不会叫她的指望落空的。”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还准备收留她呢?”
“我将丝毫也不踌躇。到那时候她就会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我了。当她被人抛弃,受尽屈辱,身心交瘁,如果她无处可以投奔,那就太可怕了。”
施特略夫似乎一点也不生她的气。也许我这人太平凡了,所以对他这种没有骨气竟有一些恼火。他可能猜到我的想法了,因为他这么说:
“我不能希望她象我爱她那样爱我。我是滑稽角色。我不是那种叫女人钟情的男子汉。这一点我早就知道。如果她爱上了思特里克兰德,我不能责怪她。”
“我还从来没见到过有谁象你这样没有自尊心的呢,”我说。
“我爱她远远超过了爱我自己。我觉得,在爱情的事上如果考虑起自尊心来,那只能有一个原因:实际上你还是最爱自己。不管怎么说,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又爱上别人并不是什么希罕事,常常等他的热劲过去了,便又回到他妻子的身边,而她也就同他和好如初了。这种事谁都认为是很自然的。如果男人是这样,为什么女人就该是例外呢?”
“我承认你说的很合乎逻辑,”我笑了笑,“但是大多数男人都不是这种心理,要他们这样对待这件事是办不到的。”
在我同施特略夫这样谈话时,我心里一直在想,这件事来得过于突然,叫我迷惑不解。不可能想象,事前他会一直蒙在鼓里。我记起了我曾看到的勃朗什·施特略夫的奇怪眼神,可能她已经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感情,自己也被震骇住了。
“在今天以前难道你一点也没有猜疑过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事吗?”我问他道。
他并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桌子上有一支铅笔,他拿起来在吸墨纸上信手画了一个头像。
“要是你不喜欢我问你这个问题,你就直说吧,”我说。
“我把话说出来心里反而痛快一些。咳,要是你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痛苦就好了,”他把手里的铅笔往桌上一扔。“是的,我从两个星期以前就知道了。在她自己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我就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不把思特里克兰德打发走呢?”
“我不相信,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她那么讨厌这个人。这种事根本不可能,简直不能令人相信。我本来以为这是我的嫉妒心在作祟。你知道,我一向是非常嫉妒的,但是我训练了自己,从来不表现出来。她认识的每一个人我都嫉妒,连你我都嫉妒。我知道她不象我爱她那样爱我。这是很自然的,不是吗?但是她允许我爱她,这样我就觉得幸福了。我强逼着自己到外面去,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让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我认为我这样怀疑她降低了我的人格,我要惩罚自己。可是当我从外面回来以后我发现他们并不需要我——思特里克兰德需要不需要我倒没关系,我在家不在家对他根本无所谓,我是说我发现勃朗什并不需要我。当我走过去吻她的时候,她浑身一颤。最后我对这件事已经知道得千真万确,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如果我大吵大闹一场,只能引起他们的嘲笑。我认为如果我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并不把这件事挑明,也许事情就过去了。我打定主意悄悄地把他打发走,用不着吵架。咳,要是我能告诉你我心里那个痛苦劲儿就好了!”
接着他把叫思特里克兰德搬出去的事又说了一遍。他很小心地选择了一个时机,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很随便,但是他还是无法克制自己。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本来想说得亲切、逗笑的话语却流露出嫉妒的怒火。他没有想到自己一说,思特里克兰德就同意了,而且马上就收拾起东西来。最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妻子也要同思特里克兰德一起走。看得出来,他非常懊悔,真希望自己继续隐忍下去。比起分离的痛苦来,他宁愿忍受妒火的煎熬。
“我要杀死他,结果却徒然使自己出丑。”
他沉默了半晌,最后他说出的我知道是郁积在他心里的话。
“要是我多等些日子,也许就不会发生什么事了。我真不应该这么耐不住性子。啊,可怜的孩子,是我把她逼到这一地步啊!”
我耸了耸肩膀,但是没有说什么。我对勃朗什·施特略夫一点也不同情,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把实话告诉可怜的戴尔克,只会增加他的痛苦。
这时候他已经疲惫不堪,无力控制自己,所以只顾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他把那场风波中每人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一会儿想起一件忘记了告诉我的事,一会儿又同我讨论起他当时该说这句话,而不该说那句话。他为自己看不清问题感到万分痛心,懊悔自己做了某件事,责怪自己没有做哪一件。夜渐渐深了,最后我也同他一样疲劳不堪了。
“你现在准备做什么?”我最后问他说。
“我能够做什么?我只能等着她招呼我回去。”
“为什么你不到外地去走走呢?”
“不,不成。如果她需要,我一定要叫她能够找到我。”
他对于眼前该怎么办似乎一点主意也没有。他没有什么计划。最后我建议他该去睡会儿觉,他说他睡不着,他要到外面去走个通宵。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我决不能丢下他不管。我劝他在我这里过夜,我把他安置在我的床上。在起居间里我还有一只长沙发,我可以睡在那上面。他这时已经精疲力竭,所以还是依着我的主意上了床。我给他服了一些佛罗那,叫他可以人事不省地好好睡几个钟头觉。我想这是我能够给他的最大的帮助了。
第08章
三十
但是我给自己安设的床铺却很不舒服,整整一夜我也没睡着,只是翻来覆去思索这个不幸的荷兰人对我讲的故事。勃朗什·施特略夫的行为还是容易解释的,我认为她做出那种事来只不过是屈服于肉体的诱惑。她对自己的丈夫从来就没有什么感情,过去我认为她爱施特略夫,实际上只是男人的爱抚和生活的安适在女人身上引起的自然反应。大多数女人都把这种反应当做爱情了。这是一种对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产生的被动的感情,正象藤蔓可以攀附在随便哪株树上一样。因为这种感情可以叫一个女孩子嫁给任何一个需要她的男人,相信日久天长便会对这个人产生爱情,所以世俗的见解便断定了它的力量。但是说到底,这种感情是什么呢?它只不过是对有保障的生活的满足,对拥有家资的骄傲,对有人需要自己沾沾自喜,和对建立起自己的家庭洋洋得意而已;女人们禀性善良、喜爱虚荣,因此便认为这种感情极富于精神价值。但是在冲动的热情前面,这种感情是毫无防卫能力的。我怀疑勃朗什·施特略夫之所以非常不喜欢思特里克兰德,从一开始便含有性的诱惑因素在内,可是性的问题是极其复杂的,我有什么资格妄图解开这个谜呢?或许施特略夫对她的热情只能刺激起,却未能满足她这一部分天性,她讨厌思特里克兰德是因为她感到他具有满足她这一需求的力量。当她拼命阻拦自己丈夫,不叫他把思特里克兰德带回家来的时候,我认为她还是真诚的;她被这个人吓坏了,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怕他。我也记得她曾预言过思特里克兰德会带来灾难和不幸。我想,她对思特里克兰德的恐惧是她对自己的恐惧的一种奇怪的移植,因为他叫她迷惑不解,心烦意乱。思特里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