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1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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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哲理,在于阴阳之交织、运转和隐现。阴阳交然后生物,物生然后有象,象立则阴阳隐矣。凡可见者皆物也,非阴阳也。然谓阴阳为无有可乎?虽至愚知其不然也。物何自生哉?是故,指生物而谓之阴阳,与不见阴阳之仿佛而谓之无有者,皆惑也。圣人知道之难言也,故借阴阳以言之,曰一阴一阳之谓道……苏轼今托于公者,个中情由,公日后当知。苏轼之于世,口孽笔孽均深重难赦,诗词已流于天下,评说由人,不去管了,此书稿愿公善保全之,三十年后,世人或可借此稿以了解苏轼颠沛一世之心迹……”
钱济明接过书稿,默默沉思:子瞻之“政见”未施,至今仍憾于心啊!这是苏子瞻的不幸?还是苏子瞻之大幸呢?王安石的“政见”历时十七年在实践中失败了,司马光的“政见”历时八年失败了,苏子瞻的,“政见”在未经实施中却成一个不破不灭的“虚幻”,仍然留在苏轼的心境里和天下学子黎庶的希望里,这种不破不灭的“虚幻”,真能中兴大宋积贫积弱的社稷吗?他抚着书稿,庄穆语出:
“子瞻放心,我将竭尽心力,使此书稿行世。子瞻之‘政见’,后人自会公平评说的。”
苏轼点头:
“谢公雅意,我心无遗憾了。”
七月二十七日,苏轼的病情急剧恶化,热冷频仍,食则呕吐。他已知大限将至,招家人于病榻之前,神情平和若常,言无悲切之意,感谢家仆女厨之辛劳,逐一看视孙子苏箪、苏符、苏箕、苏囗、苏筌、苏筹,摸手抚额,欢为嬉戏。然后留儿子苏迈、苏迨、苏过于床前,坦然嘱咐:
“我一生虽以文字为累,然钟于文字之情,至死不改。言必有意,言必中当世之过,乃我为文之旨;随物赋形,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乃我追求之美;我之为文、为诗、为同、为赋,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力求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当年在京都,与介甫、君实诗酒话别,介甫借欧阳永叔公(欧阳修)文论‘直寻’两字以赠我,二十年来,受益多矣!汝等之于文字,不求因袭我为文之风,但需继承我为文之志,切记‘直寻’二字,千万勿为不痛不痒其情靡靡之文。若无此志,就不必弄笔弄墨了……”
苏迈、苏迨、苏过知父亲在遗托后事,心底酸楚,强忍哀痛,连声应诺。
“汝母灵柩仍寄于京都西郊佛寺,已八年矣,孤魂无依,梦魂萦绕,我心神疚痛至绝。迨儿、过儿当北上京都,迎取母亲灵柩,与我同穴茔葬。践我八年前‘唯有共穴’之约。汝等今后若有机缘旅游惠州,当于子霞墓前祭酒焚香,代我一祭。”
苏迈、苏迨、苏过泪水盈眶,咽泪应诺。
“此刻,我有憾于心者,唯不能晤子由一面耳。我与子由少时读书于山中,如形与影,自奔驰宦海,不能频会常聚,念故山风雨联床,已不可得了。犹欲早谢世缘,与子由朝夕相聚,欢冶晚节,不意命与祸会,垂老投窜,各奔东西。幸今日北归中原,而踪迹相左,至于老死,不及一见,四年前濒海相逢,遂成长别,碎心割肠之痛啊!我之殁,当葬于汝州郊县嵩阳峨眉山。山有故乡之名,地近子由而寝,死无憾事矣……”
苏迈、苏迨、苏过终于哀痛难忍,咽泣出声,跪在父亲床前。苏轼闻哭声而神情怆然,泪珠滚落,仍强欢而语:
“岭南万里不能死,今归宿田野,乃大幸啊。我平生未作恶事,死后不会坠入地狱的。汝等莫哭,生生死死,世之理也。为我热水沐浴吧,我要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告别这生我养我的凡尘。”
七月二十八日午后,苏轼的病情告危,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呼吸短促,双眼微合,面色苍白,神志时迷时醒,既无痛苦的呻吟,又无悲哀的表情。他的家人和朋友钱济明、邵民瞻等都侍于床前,神情沉重,心痛如揪,凝目注视着他面部神情的变化,等待着他发出的一声呼唤或呻吟。寝居沉寂宁静,连苏轼短促的气息声似乎也显得越来越微弱了。
这时,苏府一个家仆急匆匆走进寝居,轻声向苏迈禀报说:“无知”和尚来访……
佛缘佛机真有神秘的功能吗?在人们惊诧无语的神情震动中,苏轼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目光突然显得明亮,气息也随之变得平和。人们紧缩的心境骤然舒展,压抑的呼吸声也变得舒畅了。就在这时,“无知”和尚风尘仆仆地走进寝居,向着躺在病床上的苏轼合十致礼,不待“无知”和尚的佛语出口,苏轼无力地一笑,用微弱的话语迎接朋友:
“‘无知’大师,你来的恰是时候。佛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啊。”
“无知”和尚看见苏轼沉疴脱形之状,大骇而哀,合十俯身,语出伦楚:
“苏子瞻,何病恙而至于此……”
苏轼声音微弱仍戏而作语:
“三十三年前,苏轼与大师相识于京都曲院街遇仙酒楼,大师为我超度,赠以‘一双学士眼,一颗配军头’之渴语,真灵验啊!谢大师前来为我送行。”
“无知”和尚泪水盈眶,仍以趣语安慰苏轼:
“阿弥陀佛。贫僧此来,是专为子瞻播送佛音的:三十三年,世情茫茫,苏子瞻普度众生,俗心成佛。佛祖特留苏子瞻常居人间,救灾救难。”
苏轼笑而语出:
“谢佛了。可佛心常在槛内,对槛外之事,知之不详啊!司马君实虽不喜佛,然其聪明之所昭了,德力之所成就,衣食起居之所自律,皆符佛法;王安石喜读佛书,深究佛理,平生所为,何尝不是为了普度众生,晚年所施,逾越佛心,成了大佛;苏轼六根不净,口无遮拦,赖‘无知’大师数次超度,也算有了半片佛心,然平生碌碌,除舞笔弄墨,写了几首诗词而外,于世别无建树,虽蒙佛祖偏爱,终是槛外人啊!君实不长居人间,介甫不长居人间,苏轼何敢长居人间啊。”
“无知”和尚合十超度:
“阿弥陀佛。子瞻此时,佛心当想西天。”
苏轼含笑摇头:
“西天真的有吗?就是真有,苏轼终不愿去啊!过儿,你还记得我在惠州时写得那首《荔枝叹》吗?”
苏过急忙回答:
“过儿记得。”
苏轼声音渐衰:
“代我吟给‘无知’大师,那是我的半片佛心啊……”
苏过遵从父命,咽泪吟出:
十里一置飞尘灰,
五里一堠兵火催。
颠坑仆谷相枕藉,
知是荔支龙眼来。
飞车跨山跨横海,
风枝露叶如新采。
官中美人一破颜,
惊尘溅血流千载。
永元荔支来交州,
天宝岁贡取之涪。
至今欲食林甫肉,
无人举觞酹伯游。
我愿天公怜赤子,
莫生尤物为疮痍。
风顺雨调百谷登,
民不饥寒为上瑞。
君不见:
武夷溪边粟粒牙,
前丁后蔡相笼加。
争新买宠各出意,
今年斗品充官茶。
吾君所乏岂此物?
致养。体何陋耶!
洛阳相君忠孝家,
可怜亦进姚黄花。
《荔枝叹》,一首凄怆雄浑的史诗,它鞭笞着汉唐皇室生活的穷奢极欲,它揭露着现时朝廷重臣“争新买宠”的卑心丑态,它哀叹着疾苦黎庶溅血干载的惨情,它展现了苏轼一颗“忠国爱民”的赤子之心。
在苏过悲愤激越,沉郁顿挫吟诵《荔枝叹》的声浪中,苏轼闭上了眼睛,他静听着,微笑着,舒心地品味推敲诗中的字句……
苏轼悄悄离去,时年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享年六十六岁。
苏过吟诵《荔枝叹》声停,“无知”和尚急唤苏轼,苏轼不应,“无知”和尚仆床而泣,痛哭呼号:
“苏子瞻,心系黎庶,至死不移,史诗传世,佛莫能比,亦人间的大佛啊……”
“孙氏宅”腾起了哀痛哭泣声,亲人离去了,文星陨落了。
常州城在哀痛中,数万黎庶,举幡以哀,焚香门前,三日不歇,祭奠苏轼的亡灵。“裴氏宅”门前,老妪和她的儿子,跪地七日不起,泪尽目干。
苏轼病逝的消息传至颖州,张耒闻知,举哀行服,出俸钱于荐福禅寺修供,以致师奠之哀。朝廷知之,乃遭论列,贬往黄州。
苏轼病逝的消息传至荆州,黄庭坚闻知,设祭堂于府邸,士人往吊之,黄庭坚两手抱一膝起行独步,以致深哀。
苏轼病逝消息讣至京都,朝廷无些微反应,街巷黎庶却举祭哀伤,京都文坛哀悼连日,陈无己悲疾而亡,太学士侯秦、武学士杨选率众举衷于宣德门前,从者数百人,为苏轼祭奠招魂,在京师掀起了一场风波。
苏轼病逝的消息讣至颖昌,苏辙哀痛昏倒,停食泣咽者三日,设灵堂以祭,咽泪写出《祭亡见端明文》、《再祭亡兄端明文》,哀诉兄弟之情。并书《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
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蛰书,论古今
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
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乃出《中庸论》,其言微妙,皆古人
所未喻。尝谓辙曰:“吾视今世学者,独子可与我上下耳!”既而谪居于
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
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
苏轼之殁,苏辙杜门于颖水之滨,终日默坐,不复与客相见,如是者十年,自号颖滨遗老,于政和二年(1112年)病逝。遗有诗作一首,记暮年的孤独凄凉和当时朝政的昏暗:
闭门不出十年久,
湖上重游一梦回。
行过闾阎争问讯,
忽逢鱼鸟亦惊猜。
可怜举目非吾党,
谁与开樽共一杯?
归去无言掩屏卧,
古人时向梦中来。
苏轼之殁,士大夫作祭文、挽诗甚多。“苏门六君子”之一的李扔(字文叔)之祭文,颂苏轼之功业,叹苏轼之坎坷,抒自己的哀伤,流传于当世,“人无贤愚皆诵之。”
道大难容,才高为累。皇天后土,鉴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
古英灵之气。识与不识,谁不囗伤?闻所未闻,吾将安放!
翌年(崇宁元年)六月二十日,葬苏轼于汝州郊城县钓台乡上瑞里嵩阳峨眉山,与妻子王闰之同穴。
苏轼逝去了,他的诗词文字却繁星似的辉耀人间,黎庶吟诵,文坛益贵,商贾镂刻鬻之,学子、士大夫慕而学之,翕然成风,时有“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之语。野史记载:有学子名章元粥者,娶妻陈氏,甚端丽。蜜月间,得苏轼《眉山集》,日夜嗜学,观而忘寝,冷落新妇,陈氏怒而求去,章元弼应而诺之,事后每为友人言:“缘吾读《眉山集》而致也。”及至苏轼文字遭禁,片纸只字皆宝,一纸轻万钱,密而藏之。野史记载:宣和年间,“隐相”梁师成以三百千钱购得苏轼一幅《英州石桥铭》;谭稹以五万钱从沈元粥手里购得苏轼亲笔“月林堂”三字榜名;有一士人携苏轼诗集出城,为门役查获,执送有司勘审,京尹见其诗集后士人题有一诗:“文星落处天地泣,此老已亡吾道穷。才力谩超生仲达,功名犹忌死姚崇。人间便觉无清气,海内何曾识古风。平日万篇谁护惜,六丁收拾上瑶宫。”京尹抚苏轼诗集而神情怆然,誉士人为人之义,执酒以敬,暗纵之。
苏轼逝去了,人们怀念他,思之不得,化之为神。野史记载:京都学子莫蒙正,夜梦行湖上,见一老者,野眼髻发,颀然而长,参从者甚众,轩轩然常在人前,路人皆雀跃欢呼:“此苏翰林也。”莫蒙正趋前拜见,执礼甚恭:“蒙正为儿时,诵先生文,愿执巾侍,不可复得,不知先生厌世仙去。今何所领,而参从者若是啊?”苏轼熟视曰:“是京都太学生莫蒙正否?”对曰:“是。”苏轼颔首作答:“我今为紫府押衙了。”莫蒙正梦醒,遍传“苏子瞻今为天上紫府押衙”于京都。更为甚者,苏轼成神之说,起于皇宫:一日,宫醮,皇帝赵佶亲临之,道士拜章,忽如睡梦,久之乃起。皇帝赵佶诘问其故,道士答曰:“贫道甫伏于地,即恍惚面魂灵升入天帝灵霄官,见奎星长正在奏事,视之,乃本朝苏轼也。”皇帝赵佶惧而惶恐,遂访求搜集苏轼之文,归之秘府,南宋文学家刘克庄有诗记其事:
岭外瘴魂多不返,
家中枯骨亦加刑。
稍宽末后因奎宿,
暂仆中间为彗星。
早日大程如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