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这回事-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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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纲捡起地上的毯子,望着爸爸的背影消失在黑黢黢的门洞里。他感到石凳子
凉得屁股发麻,却一时站不起来。算了吧,既然爸爸不想听铜匣子的事,就不同他
说好了,免得老人家不高兴。
其实老人家已经很不高兴了。就在第二天,老人家叫史纲交出了铜匣子。爸爸
没有同他说铜匣子交给谁,直到后来他慢慢发现爸爸凡事都让史仪做主了,才知道
铜匣子转到妹妹手上去了。
史老将铜匣子交给史仪,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五百多年来,这个铜匣子一直由
史家男了承传,从未传过女人。可是,两个儿子都令老人家失望。铜匣子的承传人
必须有个意念,就是忘掉钥匙。其实说意念也不准确,承传人根本就不应该想到这
世上还存在铜匣子的钥匙。只有到了这一步,他才可以掌管钥匙。史维、史纲两兄
弟念念不忘的偏偏就是钥匙。现在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女儿史仪身上了。史老从来没
有交代两个儿子忘记钥匙。想让他们自己去悟出其中的道理。可当他把铜匣子交给
史仪时,不得不把话说穿了。他不想再让自己失望。
史老双手颤巍巍地把铜匣子交给史仪,说,仪儿,这铜匣子的来历我都跟你说
清楚了。你是史家惟一一位承传铜匣子的女辈,我想列祖列宗会理解我的用心的。
你要记住,永远不要想到钥匙!忘记了钥匙,你就等于有了钥匙!
史仪捧着铜匣子的双手忍不住发抖,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史维懂得历史,
史纲不懂历史却有生活经验,而史仪虽然年纪不小了却还在恋爱季节。恋爱的人是
不会成熟的,就像开着花的植物离果实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史仪接过爸爸交给的铜
匣子,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她倒是真没有想过打开这个稀奇古怪的匣子,只
是感到自己承受着某种说不出的压力。她有种很茫然的神圣感,却又真的不知道自
己肩负着什么使命。她把铜匣子藏在房间最隐秘的地方,深信赵书泰轻易不会发觉。
可是爱情的魔力能让人忠诚或者背叛。史仪失眠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还是向
赵书泰吐露了铜匣子的事。她是把这个秘密作为忠诚的象征奉献给赵书泰的,让她
的男朋友很感动。她却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在背叛爸爸和家族。赵书泰知道了这个
秘密很是兴奋,甚至比第一次尝试交仪的童贞还要兴奋。
史仪上夜班的时候,白天在家休息。赵书泰便将手头的生意让别人打理,自己
跑来陪他的可人儿。史仪感受着男朋友的体贴,很是幸福。上午大半天史老都会带
着郭纯林出去走走,赵书泰便把两人间所有浪漫和温情细节剪辑成精华本,史仪总
迷迷糊糊飘浮在云端里。赵书泰简直是位艺术家,他将所有场景都安排得紧凑却不
失从容,没有让史仪体会到半点潦草和敷衍。每每在史老夫妇没有回来之前,史仪
两人该做的事都做过了,还有空余时间坐下来研究铜匣子。
两人偷偷摸摸研究了约模大半年,没有任何结果。赵书泰便怂恿史仪去问爸爸
要钥匙。史仪直摇头,说这万万不可以的。赵书泰便说,其实有个办法,找位开锁
的师傅打开就行了。史仪哪敢!说爸爸交代过,不可以打开的。赵书泰笑了,说没
那么严重。史仪从男朋友的笑脸上看到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意味,令她害怕。她终于
同意找个师傅试试。可如今哪里找得了能开这种古锁的师傅?赵书泰说,这个不难,
多访访,总会找到的。
赵书泰果然神通,终于找到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师傅。这天,史仪本是休息,
却装做上班的样子出了门,带出了铜匣子。她是一会儿白班,一会儿夜班,家里人
根本摸不准她哪天上什么班的。赵书泰开了辆车子等在外面。史仪爬上车子后,脚
都发了软。她生怕家里人发现了。其实这会儿家里只有不太管事的保姆小珍,不必
如此担心。
两人径直去了赵书泰的公司,进了他自己的办公室。这办公室布置得很是典雅,
墙上还挂了一柄古剑。史仪来过多次。一会儿,手下领着位老者来了。赵书泰告诉
史仪,这就是那位老师傅,如今这世上很难找到这样的师傅了。老师傅也不客气,
神情甚至还有些傲慢。可当史仪把铜匣子摆上桌子,老师傅眼睛顿时亮了。老师傅
摸着那精美绝伦的铜锁,啧啧了半天。我的祖宗啊,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锁
啊!老师傅好像并不在乎这个铜匣子,他是修锁的,眼睛里只有锁。老师傅把铜锁
反反复复看了个够,才打开自己带来的木箱子。老师傅拿出一根微微弯曲的细长铁
钩,小心伸进锁眼里,便闭上了眼睛。赵书泰望着闭眼菩萨似的老师傅,嘴巴老是
张着。史仪不安地扣着指节,发出阵阵脆响。好一会儿,听到“咋”的一声,老师
傅睁开了眼睛。锁被打开了。老师傅还未将锁销子抽出,赵书泰说了,老师傅,谢
谢你了。说着扯开钱夹子,付了钱。老师傅问,要不配把钥匙?史仪说,谢谢了,
不用。赵书泰也说,对对,谢谢了。我们这锁,不要钥匙的。老师傅被弄得莫名其
妙,点点钞票,奇怪地望望史仪他俩,背上木箱子走了。
赵书泰扯锁销子时手有些发抖。取下了锁,却不敢马上打开匣子,过去将门反
锁了,拉上窗帘。回到桌前,才要揭盖子,赵书泰又住了手。他猛然想起平时在电
影看到的一些场面,宫廷里的东西往往神秘诡奇,说不定匣子装有什么伤人机关。
他左右转转,想不出好办法,便取下墙上那柄古剑。他将铜匣子移到桌沿,叫史仪
蹲下,自己也蹲下,然后抬手将剑锋小心伸进匣子盖缝里,轻轻往上挑。听到“哐”
的一声响,知道匣子被揭开了。两人慢慢站起来,立即傻了眼。
空的!铜匣子是空的!
失望过后,两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大笑之后,两人又坐在桌子前面一言不发。
赵书泰最后说话了。他说,我想了想,只可能有两种情况。要么匣子里原本是
藏有什么宝物的,早被史家哪位先人偷偷拿了;要么匣子里本来就是空的,什么东
西都没藏过。但可以肯定,史家的历代传人都打开过这个匣子,都知道里面是空的,
却仍旧保守着这个秘密。他们越是知道里面什么都没有,就越是交代后面的传人不
可以打开这个匣子。
史仪被赵书泰弄糊涂了,道,如此说来,我们史家是个荒唐家族!
赵书泰笑道,不知道!
建文帝跟我们史家开了几百年的玩笑?史仪觉得这真是匪夷所思,坐在那里没
精打采,就像自己动摇了家族的根本。
赵书泰说,别多想了,空的就是空的。再怎么说,这空匣子也是个珍贵文物,
很值钱的。
史仪明白了赵书泰的意思,忙摇头说不可以,不可以。
赵书泰脑子转得快,说我有个朋友,做文物生意的,紫禁城里的金鸾宝座他都
仿制得出。我请他照原样仿制一个,把这个真的卖掉。
行吗?我总觉得这样不合适。他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哄他于心不忍。史仪说。
赵书泰笑道,你就是只知道往一头想,转不了弯!你现在也知道了,这个铜匣
子原本就是空的,我们造个假的来取代空的有什么不行呢?空的同假的本质上是一
回事。再说了,你爸爸肯定也打开过这个匣子,他也是在哄你啊!
关键时候也许因为爱情,史仪答应按赵书泰说的办。
那天晚上,史仪抱着仿制如初的铜匣子紧张兮兮地回到家里,发现屋子里静得
令人心慌。她先去了自己房间,把铜匣子藏好。刚出来,就见二哥来了。二哥说,
我听见脚步声,知道是你回来了。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爸爸病得不行了,我又找
不到你。
史仪知道二哥一定是去她科室找过她了。她也不多解释,只问,爸爸怎么样了?
不等二哥答话,便往爸爸房间去。见全家人围在爸爸床前,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大
哥、大嫂、二嫂和两位侄辈一齐回头望她一眼,又转过脸去了。史仪凑上去,见爸
爸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妈妈坐在床边,拿手绢揩着眼泪。史仪俯身下去,摸着爸
爸的手。爸爸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想张嘴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史仪便跪下去,耳
朵伏在爸爸嘴边。她听见爸爸隐约在问,匣子呢?
在,你放心,爸爸。史仪安慰道。
你……把它拿来……你叫他们走……铜匣子……
史仪站起来,说,爸爸要你们出去一下。
史仪是同大家一块出来的。出门大家就悄悄地问,爸爸说了些什么?史仪说,
没说什么。他老人家有事要我办。
史仪回房间取出铜匣子,用布包着,回到爸爸房间。爸爸眼睛顿时睁开了,伸
出双手。史仪将爸爸扶起来,斜靠在床头,再递过铜匣子,放在爸爸胸前。爸爸抚
摸着铜匣子,手微微颤抖,眼睛里放着绿光。史仪心里一酸,眼泪便出来了。
忙完老人家的丧事,日子显得格外宁静。很快就是秋天了。夜里,一家人坐在
客厅里说话,说着说着就会说到爸爸。这时会听到爸爸房里传来凄切的二胡声,往
往是《二泉映月》。轻寒的夜露似乎随着琴声哀婉地降临。史维、史纲便会重重地
叹息,史仪和两位嫂子便会抹眼泪。这个秋天是在郭纯林的二胡声中渐渐深去的。
有天夜里,史仪从外面回来,快到家门口,又听见妈妈在房里拉《二泉映月》。
琴声传到外面,叫寒风一吹,多了几分呜咽之感。
史仪进屋后,听得亦可在说,奶奶的女儿出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都不回来看
看她妈妈?
大人们听懂了亦可的意思,却只是装糊涂,不说话。
日子看上去依然很宁静。可是私下里全家人都在关心那个铜匣子。史维、史纲
已经知道铜匣子早不在史仪手上了,史仪也不知铜匣子到了谁的手里。后来,晚上
听到爸爸房里传来琴声,一家人沉默的表情各不相同。大家心照不宣,猜测那个铜
匣子已传到妈妈手里去了。可这不符合家族的规矩。但反过来一想,铜匣子既然可
以传给史仪,当然也可以让妈妈承传了,就像历史上皇后可以垂帘听政。
史仪是偶然发现一家人都在寻找那个铜匣子的。那天她白天在家休息,晚上得
去上夜班。她躺在床上睡不着,便起了床,往爸爸房里去。妈妈仍然是爸爸生前的
习惯,上午出去走走。她不知自己想去干什么。一推门进去,发现大哥正在撅着屁
股翻柜子。见妹妹进来了,史维慌忙地站了起来,脸窘得通红。史仪这才意识到自
己也是想进来找那个铜匣子。
哥今天休息?史仪没事似地问。
对对,不不,回来取东西。史维说着就往外走。
史仪也出来了。从此以后,史仪再也不进爸爸房间。她白天在家睡觉时,却总
听到爸爸房间那边有翻箱倒柜的声音。
有天,史维跑到史仪房里,悄悄说,关键是找钥匙!没钥匙,找到铜匣子也没
用。
史仪说,对!
你见过钥匙吗?史维问。
史仪摇头说,没见过!
史维觉得自己在妹妹面前没什么值得隐瞒的了,便索性同她进行了一场关于钢
匣子及其钥匙的探讨。他认为不管这个铜匣子的历史靠得住还是靠不住,它的意义
都是不可否认的。哪怕它仅仅是个传说,也自有它形成的历史背景,不然,它不会
让一个家族近六百年来像是着了魔。所以,我们作为后人,不可笼统地怀疑先祖。
目前关键是找到钥匙。史仪听得很认真,很佩服哥哥的历史知识和哲学思辨。她听
着听着,猛然发现因为自己的原因,全家人对铜匣子的关心早已变得毫无意义了。
赵书泰说空匣子和假匣子本质上是一回事,可她现在才明白这并不是一回事。
亦可终于把话说明白了。她当着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和姑姑说,得设法同奶奶
的女儿联系,让她尽点赡养老人的责任。大人们知道亦可想让妈妈在美国的女儿接
走她老人家,好腾出个房间来。亦可这么大的人了,还同保姆小珍住在一起,来个
朋友也不方便。大人们自然也有这个想法,却不能纵容晚辈如此不讲孝心。史维夫
妇便私下商量这事。秋明说,可儿说的也是实话。妈妈跟着我们,我们自然要尽孝,
当亲生妈妈看待。但不是说得分心,毕竟隔着一层,我们万一哪些地方做得不好,
她老人家又不好说出来,倒委屈了她老。你说呢?
史维想想说,我找机会同妈妈说说吧。
有个星期天的下午,郭纯林在房里休息。史维敲敲门,进去了,说,妈妈最近
身体好吗?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