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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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头阉猪一直是猪场里最令人厌恶的角色,它们都属于那种永远长不大的小老猪,
远远地看,它们与那些出生3 —5 个月、正常营养状态下正常发育的小猪差不多,
但近前一看,就会被它们枯槁的毛发、粗糙的皮肤、老奸巨猾的狰狞面相吓一大
跳。它们饱经世故,每一个都有丰富的阅历。它们在沂蒙山时,大概每隔两个月
就被转卖一次。因为它们食量巨大,但体重永不增长。它们是糟蹋饲料的老妖精,
它们仿佛没有小肠,只有从咽喉到胃、从胃到大肠这样一条直直的通道,无论多
么精美的饲料吃下去,不到一个小时就被它们恶臭熏天地拉了出来。它们似乎永
远处在饥饿之中,它们疯狂嗷叫,小眼发红,食欲得不到满足就用头碰墙,碰铁
门子,越碰越疯,直到口吐白沫昏厥过去,醒来之后继续碰。那些买了它们的人
家,养它们两个月,一看它们体重依旧,恶习多多,便匆匆将它们弄到集市上,
廉价出售。有人也发出过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不宰了它们吃肉?你是见过这些
()
“碰头疯”的,无需我多说,但如果让那些提出疑同的人见一见这些“碰头疯”,
他们肯定不会再提杀了它们吃它们肉的事。这样的猪,这样的猪身上的肉,比厕
所里的癞蛤蟆还让人恶心。于是这些小老猪们,便借以延长了它们的生命。它们
在沂蒙山区被卖来卖去,最后被金龙买来,便宜,确实便宜。而且你也不能说它
不是一头猪。在西门屯大队杏园养猪场的生猪存栏数中,它们都响当当地顶着一
个数字。
这样的猪咳嗽发烧不思饮食,饲养员怎会在意?负责为它们供应饮食、并为
它们打扫圈舍的饲养员,又是我们前面反复提到过、后面还要反复提到的莫言先
生。他用尽心计,转着圈子拍马屁,终于成了猪场的饲养员。他的《养猪记》为
他赢得了广泛的名声,他能写出这样的作品与他在我们杏园猪场当饲养员这段经
历绝对有关。据说著名导演白哥曼想把《养猪记》搬上银幕,可他到哪里去弄这
么多猪呢?现在的猪,我见过,就像现在的鸡鸭一样,被配方饲料和化学添加剂
毒害得半痴半呆,绝对弱智,哪里有我们当时那些猪的风采?我们有的腿蹄矫健,
有的智力非凡,有的老奸巨猾,有的能言善辩,总之是各个脸谱生动,各个性格
鲜明,这样的一批猪,地球上再也找不到了。现在,那些五个月便长到三百斤的
白痴,做群众演员都不够格啊。所以,我想,白哥曼拍《养猪记》的事,多半要
化为泡影。是是是,甭你提醒,我知道好莱坞,也知道数码特技,但那些玩意儿,
一是成本昂贵,二是技术复杂,最重要的是,我永不相信,一头数码猪,能再现
出我猪十六的当年风采。就是刁小三,就是蝴蝶迷,就是这些“碰头疯”们,他
们数码得了吗?
尽管莫言现在依然以农民自居,动不动就要给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写信,让
人家在奥运会增设一个锄地比赛项目,然后他好去报名参赛。其实这小子是在吓
唬人,即便奥委会增设了锄地项目,他也拿不到名次。骗子最怕老乡亲,他可以
蒙法国人美国人,可以蒙上海人北京人,但他小子蒙不了咱故乡人。他在老家养
猪时那点破事,咱们不都如数家珍吗?那时咱家虽然是猪,但脑子跟人也差不多。
咱家这种特殊的状况,反而得到了了解社会、了解村庄、了解莫言的更多便利。
莫言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农民,他身在农村,却思念城市;他出身卑贱,却渴
望富贵;他相貌丑陋,却追求美女;他一知半解,却冒充博士。这样的人竞混成
了作家,据说在北京城里天天吃饺子,而我堂堂的西门猪……嗨,世上难以理喻
之事多多,多谈无益。莫言养猪时,也不是个好饲养员,没让他小子饲养我,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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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的福气;让白氏喂养我,真是我的福气。我想无论多么优秀的猪,被莫言喂
上一个月,也多半要疯了。我想也幸亏这些“碰头疯”们都是从苦海里熬出来的,
否则,如何能忍受莫言的喂养方式?
当然,从另一个方面来观察,莫言在养猪场工作之初,出发动机还是好的,
这人生性好奇,而且喜欢想人非非。他对这些“碰头疯”们一开始并无特别的恶
感,他认为这些猪之所以只吃饲料不长肉是食物在它们肠胃里停留时间过短,如
果能延长食物在它们肠胃里的停留时间,就会使食物中的营养被吸收。这想法似
乎抓住了问题的根本,接下来他就开始试验。他最低级的想法是在猪的肛门上装
上一个阀门,开关由人控制,这想法当然无法落实,然后他便开始寻找食物添加
剂。无论是中药或是西药里,都能找到治疗腹泻的药物,但这些东西价格昂贵,
而且又要求人。他最初将草木灰搅拌在食物里,这让“碰头疯”们骂口不绝,碰
头不止。莫言坚持不动摇,“碰头疯”们被逼无奈,只好吃。我曾听到他敲着饲
料桶对“碰头疯”们说:吃吧,吃吧,吃灰眼明,吃灰心亮,吃灰还你们一副健
康肠胃。吃灰无效后,莫言又尝试着往饲料里添加水泥,这一招虽然管用,但险
些要了“碰头疯”们的性命。它们肚子痛得遍地打滚,最后拉出了一些像石头一
样的粪便才算死里逃生。
“碰头疯”们对莫言恨之入骨,莫言对这些无药可治的家伙深恶痛绝。那时
因为你和合作去了棉花加工厂,他已经很不安于位。他将一桶饲料倒进食槽,对
那些咳嗽、发烧、哼哼不止的“碰头疯”们说:妖精们,怎么啦?想绝食?想自
杀?好啊,你们死了才好!你们根本不是猪,你们不配叫猪,你们是一群浪费人
民公社宝贵饲料的反革命!
第二天,这些“碰头疯”们就呜呼哀哉。它们的尸身上,布满了铜钱大的紫
色瘢块,圆睁着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如前所述,那年的八月阴雨连绵,
闷热潮湿,苍蝇蚊子成群结队。等公社兽医站的兽医老管坐着木筏子渡过洪水暴
涨的河流来到杏园猪场时,“碰头疯”们的尸体已经膨胀如鼓,并散发出扑鼻的
恶臭。老管穿着高筒胶皮雨靴和胶皮雨衣,戴着口罩,站在猪圈墙外,往里一望,
说:“急性丹毒,赶快焚烧掩埋!”
猪场的人——当然逃不了莫言——在老管的指挥下把五头“碰头疯”拖出圈,
拉到杏园的东南角上,挖了一个坑——只挖了半米深,地下水就汹涌地冒出来—
—扔下去,倒上煤油,点火焚烧。那正是多刮东南风的季节,携带着恶臭的浓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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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罩着猪场并飘向村庄——这帮混蛋,选择的焚尸地点欠妥——我将嘴巴扎到泥
里,抵挡了那世间最可怕的气味。事后我才知道,就在焚尸的前一个夜里,刁小
三已经跳出猪圈,泅过沟渠,逃向东方广阔的原野,猪场被严重毒化的空气,没
对它的健康造成任何影响。
接下来的事情,你肯定听闻,但你没有目睹。病毒迅速蔓延,猪场的八百余
头猪,包括那二十八头临产的母猪,几乎无一幸免地被传染。我没染病,是我的
免疫力强大,也与白氏在我的饲料里添加了大量的大蒜有关。她念念叨叨地对我
说:十六啊,十六,不要怕辣,大蒜百毒不侵。我深知这病的厉害,为了活命,
辣怕什么?在那些日子里,与其说我吃的是成桶的饲料,不如说我吃的是成桶的
蒜泥!我被辣得眼泪汪汪,大汗淋漓,口腔黏膜受损,就这样我幸运地躲过了一
劫。
众猪染病之后,又有几个兽医渡河过来。其中还有一个身体粗壮结实满脸粉
刺的女性,人称她为于站长。她作风刚硬,指挥若定。她在猪场办公室里往县里
打电话的声音隔着三里路都能听到。几个兽医在她的指挥下给母猪们打针放血。
傍晚时据说有一艘汽艇沿河而下,送来了急需的药物。就是这样,染病的猪大部
分还是死了,煊赫一时的杏园猪场土崩瓦解。死猪的尸体堆积如山,无法焚烧,
只好挖坑埋掉。坑也无法挖深,半米就出水。无计可施的人们,在兽医们走后,
便趁着夜色,用平板车,将那些死猪,拉到河堤,倾倒到滚滚的河水中。死猪们
顺流而下,不知所终。
猪尸处理完后,已是九月初头,又是几场大雨过后,那些空旷的猪舍,因建
造时太过将就,基础不牢,被水泡软,一夜之间,倒塌大半。我听到金龙在北边
那排房子里,大声地哭嚎。我知道这小子野心勃勃,还指望着在那场因雨而推迟
的军区后勤部参观团的活动中显露才华而借机攀升呢,这一下全完了,猪死舍倒,
一片废墟。面对如此景象,回忆当时煊赫时光,我心中也颇为惨然。
第三十一章附骥尾莫言巴结常团长抒愤懑蓝脸痛哭毛主席
9 月9 日这天,发生了一件不亚于山崩地裂的大事,你们的毛主席因病医治
无效,不幸去世。当然我也可以说是我们的毛主席,但那时我是一头猪,这样说
有不敬之嫌。因为村子后边那条大河决堤,洪水漫溢,冲断了电线杆子,使村里
的电话成了摆设,有线广播大喇叭成了哑巴,毛主席去世的消息是金龙从收音机
里听到的。金龙的收音机是他的好朋友常天红所赠。常天红曾被当时的军管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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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治安小组以流氓罪逮捕,后来又因证据不足无罪开释。转来转去,他被安排在
县猫腔剧团当了副团长。他是音乐学院高材生,当了剧团副团长,正是专业对口。
他工作热情高涨,除了把八个样板戏全部移植成猫腔外,还配合形势,以我们杏
园猪场养猪事迹为素材,自编自导了一出新戏《养猪记》——莫言那小子在他的
小说《养猪记》后记中曾提到过此事,并说他参与了编剧,我断定此事多半是他
瞎忽悠。为创作猫腔《养猪记》,常天红到我们猪场体验过生活是真的,莫言像
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常天红身后也是真的,但参与编剧是假的——在这部革命现代
猫腔中,常天红调动了他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让猪上场说话,让猪分成两派,
一派是主张猛吃猛拉为革命长膘积肥的,一派是暗藏的阶级敌猪,以沂蒙山来的
公猪刁小三为首,以那些只吃不长肉的“碰头疯”们为帮凶。猪场里,不但人跟
人展开斗争,猪跟猪也展开斗争,而猪跟猪的斗争是这出戏的主要矛盾,人成了
猪的配角。常天红在大学里学的是西洋音乐,对西方歌剧尤为擅长,他不仅在戏
的内容上做了大胆创新,而且在唱腔设计上,也对猫腔的传统旋律进行了大胆而
猛烈的改革。他为剧中正面一号主角猪王小白设计了一大段咏叹调,那可是真正
的华彩乐章——我始终觉得我就是那猪王小白,但莫言在他的小说《养猪记》后
记里说,猪王小白是个象征,象征着一种蓬勃向上、健康进步、追求自由、追求
幸福的力量。——真是能忽悠,真是敢忽悠——我知道常天红为此剧付出了大量
精力,他想把此剧搞成土洋结合、浪漫与现实交相辉映、严肃的思想内容与生动
活泼的艺术形式相得益彰的样板,如果毛主席晚死几年,中国也许就会多出一个
样板戏。第九个样板戏:高密猫腔《养猪记》。
我记起常天红在一个月光之夜,在那棵歪脖子杏树下,手捧着画满了小蝌蚪
的猫腔《养猪记》总谱,为金龙、互助、宝凤、马良才(此时他已是西门屯中心
小学校长)等一干年轻人试唱公猪小白的大段咏叹调的情景。莫言那小子也在场。
他左手提着常天红的用红绿两色塑料头绳编织套套着的玻璃瓶子,瓶子里泡着两
颗保护嗓子的胖大海。他随时准备拧开盖子递上瓶子为常天红润喉。他右手拿着
黑油纸扇,向常天红的后背殷勤扇风。——巴结谄媚之状令人恶心——他就是用
这种方式参与了猫腔《养猪记》的创作。
大家都记得,屯子里的人曾经给常天红起过一个外号:“大叫驴”,这是侮
辱斯文。时间过去了十几年,西门屯的人眼界渐开,对常天红的歌唱艺术有了新
的认识。这次来体验生活、创作新戏的常天红,较之十几年前,有了巨大的变化。
()
他身上原先那些让屯里人甚觉厌恶的虚浮骄横之态踪影无存,现在的他目光忧郁、
面色苍白、下巴上有坚硬胡须、双鬓有些许白发,活脱脱一个俄罗斯十二月党人
或意大利烧炭党人。众人都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等待着他的演唱。我将前肘拐
在颤悠悠的杏枝上,左爪托着下巴,观看着杏树下这迷人的夜景,欣赏着这些可
爱的年轻人。我看到宝凤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