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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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仰着,承接着水泼。他很安静,不暴跳了,不噪叫了,大概是我姐姐的到来安
定了他的心神。我娘在地上爬动着,嘴里低声唠叨着:我的灯呢?我的灯呢……
我娘浑身泥水,状甚凄惨,在汽灯强光照耀下,她的头发,呈现一片银白。我娘
还不到五十岁,可已经如此苍老,我的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我爹脸上的红漆
似乎薄了些,但依然是满堂红,水珠从那上面滚落,如同从荷叶上滚落。院子外
边聚集了很多前来看热闹的人,大门外黑压压一片。我姐冷静地站着,宛若一个
女将军。把灯挑过来,我姐说。孙彪小步紧挪,挑灯过来。孙家老二名虎者,可
能是领了我哥的旨意,从“司令部”里,搬出一张方凳飞跑过来,安放在我爹身
侧两米处,让那孙彪将汽灯坐上。我姐打开药包,拿出棉花和镊子,用镊子夹着
棉花,放水里浸湿后,先擦我爹眼睛周围,然后擦我爹的眼皮,虽小心翼翼,但
动作极麻利。然后我姐用一个大号针管,吸了清水,让我爹睁开眼睛。但我爹的
眼睛睁不开了。谁来给他扒开眼睛?我姐问。我娘急着爬上来,拖泥带水。姐说
:解放,你来帮爹扒开眼睛。我不由得往后倒退了几步,爹的红漆脸,太恐怖了。
快点!姐说。我将红缨枪插在地上,踩着水和泥,像一只在雪地里行走的鸡,翘
腿蹑脚,靠了前。我看看姐,姐正手持针管等待着呢。我试探着去扒爹的眼,爹
发出一声哀嚎,声音如刀如刺,吓得我猛一跳,就到了圈子外。姐怒:你怎么啦?
难道忍心让爹瞎了吗?那个倚在自家门口的黄互助轻捷地走了过来。她穿着红格
子外套花衬衫,衬衫的领子翻出来与外套的领子重叠在一起。大辫子在脊梁上翻
滚着。许多年过去了,这一幕还记忆犹新。从她家门口到我家牛棚外边,大约有
三十步远近。这三十步,在仅次于太阳的汽灯照耀下,走得真可谓俏丽多姿,地
上的影子是丽人靓影。大家都呆呆地看着她,尤其是我,更呆透了,因为刚才她
还用那样恶毒的语言咒骂我姐,一转眼间她又自告奋勇充当我姐的助手。她喊了
一声:我来!就像一只红胸脯的小鸟一样飞了过来。她全然不顾地上的泥与水,
不怕脏了她那双精心制作的白布底鞋子。互助心灵手巧是有名的。我姐绣出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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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垫好看,互助绣的花鞋垫更好看。院子里那棵杏树开花时,她站在树下,眼看
着杏花,手指翻飞,就把树上的杏花移到鞋垫上去了。鞋垫上的杏花比树上的杏
花更美更娇艳。她的鞋垫子,一摞摞的,都在枕头下压着,不知要送给谁。送给
“大叫驴”?送给马良才?送给金龙?还是送给我?
在贼亮的汽灯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她的牙齿亮晶晶,毫无疑问,她是个
美人,是个屁股上翘、胸脯前挺的美人,我只顾跟着我爹闹单干,竟然忽略了身
边的美人。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从家门口到我家牛棚这短暂的路途上我就死
心塌地地爱上了她。她在我爹身后,弯下腰,伸出纤纤玉手,扒开了我爹的眼睛。
我爹哀叫着,我听到他的眼皮被扒开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噼啪噼啪,仿佛小鱼儿
在水底吐水泡。我看到爹的眼睛好像一个伤口,有血水从里面涌出来。我姐瞄准
了我爹的眼睛,推动注射器,一股清水,亮得如同银子,射了进去。慢慢地射进
去,我姐把握着力度,太缓冲力不够,太疾则可能把我爹的眼球洞穿。水进了我
爹的眼睛就变成了血,沿着眼睑慢慢流下来。我爹痛苦地哼哼着。用同样的准确,
同样的快捷,我姐与互助,这两个似乎势不两立的女人,默契地配合着,冲洗了
我爹的另一只眼睛。然后又轮番冲洗,左眼,右眼,左眼,右眼。最后,我姐往
爹的眼睛里滴了眼药水,用绷带蒙上。我姐对我说:解放,把爹弄回家去吧。我
跑到爹身后,双手抄在他的腋下,用力往上提,使他站立,仿佛从地下拔出了一
个拖泥带水的大萝卜。
这时,我们听到,从我家牛棚里传出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哭、像笑、又像
叹息。这是牛发出的声音。你当时,到底是哭、是笑、还是叹息?——说下去,
大头儿蓝千岁冷冷地说,休要问我——大家都吃了一惊,齐把目光往那里望,牛
棚里一片光明,牛眼如两盏放射着蓝光的小灯笼,牛身上光芒四射,仿佛刷了一
层金色的漆。我爹挣扎着要往牛棚里去,我爹喊叫着:牛啊!我的牛啊!我只有
你一个亲人了啊!爹的话绝望至极,让我们听着心寒,虽然金龙叛逆,我和姐姐、
娘还是心疼着你啊,你怎么能说出只有牛是你的亲人呢?而且,说穿了,这头牛,
身体是牛,但他的心,他的灵魂,却是西门闹的,他面对着院子里这群人,他的
儿子,女儿,二老婆,三老婆,以及他的长工和长工的儿子我,那才是恩爱情仇
千种的感受万般的情绪搅成了一锅糊涂粥。
——事情也许没这么复杂,大头儿蓝千岁道,也许我当时是被一口草卡住了
喉咙,才发出了那样古怪的声音。但简单的事情,被你这颠三倒四、横生枝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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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瞎子掰棒子的叙述,给弄成了一锅糊涂粥。
那时的世界,本来就是一锅糊涂粥,要想讲得清清楚楚,比较困难。不过,
还是让我拾起前头的话茬儿:西门屯的游街队伍,从集市的东头过来了。锣鼓喧
天,红旗招展。被金龙和他的红卫兵押着游街示众的,除了原支部书记洪泰岳之
外,还有大队长黄瞳。除了伪保长余五福、富农伍元、叛徒张大壮、地主婆西门
白氏这些老牌的坏人之外,还有我的爹蓝脸。洪泰岳咬牙瞪眼。张大壮愁容满面。
伍元眼泪涟涟。白氏蓬头垢面。我爹脸上的油漆还没洗净,双眼通红,不断地淌
着眼泪。我爹流眼泪并不是他内心软弱的表现,是因为油漆伤害了他的角膜。我
爹脖子上挂着一块纸牌子,上面是我哥亲笔写上的大字:又臭又硬的单干户。我
爹肩上扛着一张木犁,是土地改革时分给他的财产。我爹腰里扎着一根麻绳子,
绳子连结着一根缰绳,缰绳连接着一头牛。一头由恶霸地主西门闹几经转世而成
的公牛,也就是你。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打断我的话,接着我的话茬,由你来讲
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讲,是人眼中的世界;你说,是牛眼所见乾坤。也许由
你讲会更精彩。你不讲,那我就接着讲。你是一头魁伟的公牛,双角如铁,肩膀
宽阔,肌腱发达,双目炯炯,凶光外溢。你的角上挂着两只破鞋,这是孙家的那
个善于侍弄汽灯的小子胡乱挂上的,只是为了丑化你,并不象征着你一头牛也搞
破鞋。金龙这混蛋原本想让我也游街示众,但我挺着红缨枪要和他拼命。我说谁
敢让我游街我就捅了谁。金龙虽愣,但碰上我这样的亡命徒,他也避让三分。我
想爹只要跟我一样硬起来,把大铡刀摘下来,横在牛棚门口,谁上来就劈谁,我
哥也就软了。但我爹竟然软了,顺从地让他们把纸牌子挂到脖子上。我想只要那
头牛发了牛脾气,谁也无法把破鞋挂在它角上并拉它游街,但牛也顺从了。
在集市的中央,也就是供销社饭店前那片空场上,县里的“金猴奋起”红卫
兵总司令“大叫驴”小常和西门屯里的“金猴奋起”红卫兵支队司令“二叫驴”
金龙会师,二人握手,致革命敬礼,眼睛里都放射红光,心中都荡漾着革命豪情,
他们也许联想到中国工农红军在井冈山会师,要把红旗插遍亚非拉,把世界上受
苦受难的无产阶级从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两支红卫兵队伍会师,县里的和村里
的。两批走资派会师,驴县长陈光第、驴屌书记范铜、打牛胯骨的阶级异己分子
兼走资派洪泰岳、洪泰岳的狗腿子、娶了地主小老婆的黄瞳。他们也偷偷地观望,
用眼神传达反动思想。低头低头再低头,红卫兵把他们的头按下去按下去,按到
不能再低,屁股翘起不能再高,再一用力,扑通跪在地上,揪着头发抓着脖领子
再拎起来。我爹死不低头,碍于他跟西门金龙的特殊关系,红卫兵们手下也就留
了情。先是“大叫驴”演讲,站在一张从饭店里临时抬来的方桌上。“大叫驴”
左手抹着腰,右手在空中挥舞,做着变化多端的动作,时而像马刀劈下,时而如
尖刀前刺,时而如拳打猛虎,时而如掌开巨石。动作配合着话语,腔调抑扬顿挫,
嘴角溢出白沫,语言杀气腾腾、空空洞洞,犹如一只只被吹足了气、涂上了红颜
色、形状如冬瓜、顶端一|乳头的避孕套,在空中飞舞,碰撞,发出嘭嘭的声响,
然后一只只爆裂,发出啪啪的声响。在高密东北乡的历史上,曾有一个漂亮的女
护士将避孕套吹爆结果眼睛被崩伤,成为一大趣闻。“大叫驴”是天才的演说家,
他演讲时极力模仿列宁、毛泽东。尤其是伸出右臂,成45。 角,头微向后仰,下
巴略翘,目光望向高远处,嘴巴里喊出:“向阶级敌人发起进攻进攻再进攻”时,
简直就是列宁复生,列宁从《列宁在1918》里来到了高密东北乡,群众静默片刻,
仿佛被钳子捏住了咽喉,然后便一片欢呼,几个有文化的小青年乱喊“乌拉”,
没有文化的喊“万岁”,万岁和乌拉虽然都不是献给“大叫驴”的,但“大叫驴”
犹如一只被吹胀的避孕套飘飘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有人在暗中低骂:这杂种,
还真不可等闲视之!说话的人是一个读过私塾的老者,认识无数的字,经常在理
发馆里,自负地对那些前来理发的人说:有不认识的字只管问我,如果我答不出,
你理发的钱我出。几个中学的教师,从字典上找几个生僻字考他,还真难不住他。
有一个教师,生造一个字,画一个圈,圈里点一个点,问他,这是什么字,他冷
笑道,想难住我吗?难不住的,此字念“嘭”,是将一块石头,扔到井里,发出
的声音。中学教师道:差矣,此字是我生造的。他说:所有的字,刚开始时,都
是生造的。教师语塞,他脸上出现洋洋得意之表情。“大叫驴”演讲完毕,“二
叫驴”跳上桌接着演讲,但他的演讲,是对“大叫驴”的拙劣模仿。
现在我该说你,西门牛,在这个难忘的集日上的表现了。
起初,你很温驯,跟随在我爹身后,亦步亦趋,但你的光辉形象与你的温驯
表现总让人、尤其是我感到别扭。你是一头血气方刚的牛,在过去的岁月里,曾
有过不凡的表现,如果当时我就知道你的体内暗藏着西门闹的狂傲的灵魂和一头
名驴的辉煌记忆,我更会对你的表现感到失望。你应该反抗,应该大闹集市,应
该成为这场狂欢节的主角,就像西班牙斗牛节上那些牛一样。但你没有,你低头,
角挂破鞋,这侮辱性的标志,不紧不慢地反刍,肠胃中发出咕咕噜噜的声响。就
这样,从凌晨到中午,从清冷到温暖,阳光暖烘烘的,直到供销社饭店里洋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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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煎包的香气。一个身披破棉袄、跛一足、眇一目的少年拖着一条威武的黄犬从
集市上经过。这是一个著名的打狗少年,家庭出身赤贫,是个孤儿,政府免费送
他上学,但他对学校深恶痛绝,自毁锦绣前程,宁死不读书,向往自由自在的生
活,自己不上进,党也没办法。他打狗卖狗肉,过得有滋有味,在那样的时代,
私自屠宰是非法的,不论杀猪,还是屠狗,都是国家的专权专利,但政府对这个
打狗少年网开一面,对这样的人,无论什么样的政府,都很宽容。少年是狗族的
天敌,他的身体并不高大,腿脚不利索,眼力也欠佳,狗要消灭他并不难,但所
有的狗,不论是绵善如羊者还是凶暴如狮虎者,见了他,都夹紧尾巴,身体团结,
满眼恐怖之光,喉发求饶之声,嗷哞~嗷哞~逆来顺受地、毫不反抗地让他把绳
索套到颈上,吊在树杈上勒死,然后拖走,拖回到他那建立在石桥洞里的居所兼
作坊,生煺活剥,就着清悠悠的河水掏洗干净,大剁小切,七块八段,扔到锅里,
架上劈柴,火焰熊熊,白水翻腾,浓烟从桥洞下冒出,沿着河飘散,肉香弥漫一
条河……一阵邪风刮起来,红旗猎猎作响,一根旗杆被折断,那面旗帜,打着旋
儿,在空中飞舞,降落在牛头上,于是你发了狂,这正是我企盼的,也是集市上
诸多看热闹的人企盼的,这场闹剧,必须有个大热闹收场。
你先是猛烈地摇头晃脑,欲把遮盖住你脑袋的红旗甩开,我有把红旗蒙在头
上看太阳的经验,一片血红,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