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深处-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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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的时候,乡试出了桂榜,张靖远榜上无名。书童竹盏回铜锣湾报信给张丰年与李氏。张丰年本是怀着殷殷希望在等待好消息,谁知道却突闻噩耗,一时过于激动竟然晕厥了过去。李氏那里本来已经方寸大乱,忽见张丰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顿时哀哀痛嚎起来。
张秋棠从里间出来,见此情景,立刻扑了上去,“爹爹爹”地哭个不停。
大房的老妈子回乡探亲去了,竹盏一看这样不行啊,赶紧一边去二房那边报信,一边去请郎中。
不多时,张瑞年、徐氏带着宛如和秋萤一起赶了过来,宛知则留在家中照顾小梨涡。张丰年已经悠悠醒转了过来,只是眼睛里迷蒙茫然失了精气,嘴唇哆嗦着栽倒在椅子里。
张瑞年上前道:“大嫂且先别哭了,赶紧让开,我将大哥背到床上去。”
李氏连忙摸摸眼泪,让了开来。
秋萤也上前拉过了秋棠来,手往怀里摸了摸,摸出来两条帕子,一个是青布绣着文竹的,是柳长青给她平时用的,一个则是丝绸绣着萤火虫的。她皱眉稍稍犹豫了一下,拿起那萤火虫的给秋棠擦眼泪。
这头儿刚将张丰年放到床上,竹盏带着郎中匆匆赶来。郎中把脉之后,道是虚火上旺,受了刺激,痰迷心窍,一时昏厥。说好生将养即可,不要再忧心操劳,就没有什么大问题。然后开了药方,竹盏跟去拿药。
李氏这才放心了下来,看看张丰年如今的状况,再想想张靖远落第的事情,不禁悲从中来,落泪不止。
徐氏道喝药之前须得吃点东西才好,打发了秋棠带着宛如去厨房炖点米粥去。自己上前两步劝李氏道:“大嫂,大哥不会有事的。郎中刚才不也说了么?快别哭了。”
张瑞年也道:“大嫂,大哥到底是受了何事刺激啊?怎地突然昏厥了?”
李氏忽地想起了靖远落第之事,登时火气上涨,瞪圆了眼睛,一下子自床头站了起来,悲愤地道:“靖远乡试落第了!你们称心如意了?!”
徐氏心里一惊,暗道只怕不好。张瑞年那里连连发问道:“大嫂,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靖远落第我们怎会称心如意?这是真的么?那桂榜已经出了?八月里考完靖远归家的时候,不还说觉得作得不错么?”
果然李氏将责任都灌了过来,劈头盖脸道:“你们快别在这里惺惺作态了!我知道你们怕靖远中举之后,会记恨你们不肯帮忙疏通的事情!这下靖远落第,还不遂了你们的心思!靖远文章作得好,当年考秀才,可是拿了录科第一等!此番落第,定是因为没有疏通上关系,被人使银子排挤了下来!”
说完痛哭失声起来,捶胸顿足道:“靖远啊,靖远,我可怜地儿啊,你爹娘无能啊,带累了你!你心心念念地维护着的叔叔婶子,人家哪里管你的死活吆,无情无义的白眼狼啊!什么血肉至亲,狗屁不如啊!”
徐氏气得面色发白,哆嗦道:“大嫂,你这又是撒的什么疯?难不成靖远落第,责任都在我们头上不成?”
李氏瞪着发红的眼睛,神情颇有些吓人,张口喊道:“不是文章作得不好,自然就是关系没有疏通!你们留着门路,当初却不肯尽力帮忙,自然是脱不了干系!”
张瑞年忍着气道:“大嫂,我们且去外间里说,别再气着大哥。”然后扭头吩咐秋萤道,“好生留在屋子里,看着你大伯。”
说完当先往堂屋里走去,徐氏当即也跟在后头走了过去。李氏脸上犹带着怒气,看了看张丰年,又看了看秋萤,秋萤连忙上前两步坐到床边,见张丰年似乎有点憋气的样子,赶忙伸出手去给他在胸口轻轻揉了起来,助他顺气。
李氏这才扭头挑开门帘,也跟着走了出去。
秋萤从看到张丰年开始,他的眼神就直愣愣的吓人,若不是喉咙有痰,喘气呼啦带声泛着粗气,让人稍觉安心之外,他这么硬板板地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瞪着眼睛,那模样真真是吓人至极。
秋萤觉得害怕,就小声地说起话来,边给张丰年顺着气,边连声喊道:“大伯,大伯,你怎么啦?你能说话不啊?你出个声儿!大伯,大伯,你哪里难受啊?你这是在看哪儿啊?你别看屋顶了,你看看我,我是秋萤,你看看我!”
张丰年没有动静,秋萤说着说着,不知为何想起了小时候,大伯一左一右抱着她和秋棠在村子里溜达的事情。这张丰年头两个孩子都是儿子,所以对女儿倒比别家盼望些。秋棠和秋萤差不了十几日先后出生,他倒是比张瑞年还觉得稀罕。
秋萤想到这里,忽地眼泪涌了出来,说话声也哽咽了起来:“大伯,大伯,你别吓唬我,你喝水不?你说话啊!”
张丰年缓缓地动了动脑袋,眼睛在秋萤身上转了转,像是才回过神来那般,低低地咳嗽了两声,点了点头。
秋萤连忙从床头跳下来道:“我去给你端,大伯你等着!”
跑到堂屋里倒了茶,却见大人们不在这里,向外一望院子里也不见人影,想来他们是怕吵到张丰年,去了后院说话。
秋萤端茶进了屋子,爬到床上,小心费力地拉起张丰年的头和肩,将摞好的枕头塞了进去垫着,端茶喂张丰年喝了起来。张丰年连喝了两杯,似乎是缓过了神智,闭闭眼睛歇了一会儿,重又睁开来,说道:“秋萤,去,把他们都给我叫过来。我有话说。”
秋萤不走,在床前蹭蹭半晌,劝道:“大伯,我长青哥说了,别管大人们的事,吵架也不用怕,吵完还是一家子。你先养病,病好了再管行不行?”
张丰年心里一热,半晌沙哑着嗓子问:“柳长青说的?”
秋萤点头,上前又坐到了床边上,去拉张丰年的手,一碰之下立时讶异道:“大伯,你手怎么这么凉啊?”瞅瞅屋子又道,“大伯,我长青哥说了,看这劲头,今年冬天必会很冷,你要是手脚凉就别睡床了,去睡大炕,睡前扔把柴火熏一熏,睡着可舒服了。真的,我睡热炕好几天了。”
张丰年看着秋萤眼睛里犹自有泪,水濛濛的,脸上却温暖地笑着,两只小手不停地给自己搓着冰凉的手,感觉没有热乎气了,就嘿嘿一乐将手伸进薄棉袄里去捂一捂,有暖和气了,就再伸出来给他搓。
张丰年扭头看着窗外,窗纸不知何时变得灰蒙蒙的了。他似乎是想看看外面的天空,伸手指着窗户也不说话。秋萤立时理解了他的意思,自顾自地说:“大伯,你想开窗透气啊?你还胸闷啊?你等会儿我这就去开。”
说完却爬到了床里面,又拉开了一张被子给张丰年围好,这才跳下床去支起窗户。外面正是黄昏时候,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窗前一棵柿子树,结满了大柿子。那柿子本来还泛着青,但是被夕阳的红光一撒,仿佛都熟透了那般闪着光。
秋萤喜滋滋道:“大伯,你看这柿子树,太阳一照,柿子跟熟了似的。去年大雪的时候,我跟秋棠吃冻柿子,吃得脸发青舌头发涩,好几顿吃饭都没滋味。当时我想这辈子再也不吃了,可够够的了。今儿一看,又想吃了。咱今年下雪的时候,再冻上吧?啊?大伯?”
秋萤说了半晌,不见人应,回头看过去。却见到床上的张丰年呼吸困难似的,眼睛往上翻着,不停地大口呼气,面色发青。
秋萤心里一紧,痛呼一声:“大伯!”然后将头探出窗子,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快来人啊!救命!”
张瑞年、徐氏、李氏、宛如、秋棠都跑进了屋子。屋子里的张丰年已经呼啦着嗓子,只见出气不见进气。
“老爷!”李氏抢上前去。
“大哥!”张瑞年突地跪了下来,膝行到床边。
“爹爹!”张秋棠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扑到了人群前面。
徐氏身子一晃,宛如连忙扶住。
床上的张丰年忽地平静了一些,他左右瞧瞧,又伸手向着窗边。
秋萤迟疑着向前走了两步,只听到张丰年气若游丝的几句话:
“让靖远……接着……考……”
“你们……就闹吧……这家只……秋萤……一个……好孩子……”
这年阴历九月十七,乡试放榜的日子,张丰年咽了气。秋萤呆呆地站在窗前,背后有凉风卷着落叶袭过来,袭过来,吹得人心里发冷。
耳边响起了呼天抢地的悲鸣声,哀哀切切。竹盏拿着几包草药,挑开门帘后,扔下药包,跪地跟着痛哭失声。
秋萤忽地上前几步捡起了药包,拉过宛如就一个劲儿地往她手里塞,边推着她边嘴里连声道:“二姐,二姐,快去,快去,煎!”
宛如低头落泪道:“不行了,三丫头。”
宛如擦擦眼泪,忽地看到秋萤的眼睛里满是惊恐,神情也不对,她一把将秋萤揽进怀里,边扭头叫道:“娘!娘!秋萤吓着了!秋萤吓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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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出事后,徐文盛就将孩子们接了回去。秋萤自那日吓着后,就开始低烧不止,睡觉也不安稳,梦里不住呓语。张家忙着料理张丰年的丧事,柳长青跟徐氏商量了,将秋萤接到了自己家里,这几日都是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徐氏、宛知还有宛如,一得空就往这边跑,个个都又忧又急。
秋萤烧了一夜一日,第二天长青嘴上急出了一圈燎泡,柳公后晌套车就进了城。晚上天擦黑的时候,一驾华丽的马车嘚嘚地停到了张家门口。车上显示跳下了何少一,接着又跳出了一个年纪略小些的华服公子。
后头柳公的马车也到了门前,车里除了柳公还有一位留着山羊胡子背着药箱的郎中。
张家人几乎都去了大房那边守灵,留下宛知一人照顾小梨涡,此时她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抱着小梨涡出门来看。
那华服小公子见了她,立时出声招呼道:“宛知。”
何少一咳嗽两声,小公子看他一眼,扭头正经打招呼道:“张小姐,冒昧到访,还请恕罪。”
宛知一身孝服,头戴白色纱花,披着一件褐色的大披风连带裹着怀里的小梨涡。她眼睛犹自红肿,眼底微微发青,嘴唇略有些干裂,嗓子也哭哑了,略福了福道:“何公子。”
何少扬连忙虚搀了一下,看她这样子,不由得有些心疼,张口道:“你家里出了些事情,我都知道了。”然后望向何少一喊道,“大哥!”
何少一先请郎中随柳公去诊治秋萤,这才回头应道:“张小姐,麻烦头前引个路,我与家弟一起去给伯父上炷香。”
宛知点点头,关上大门,带他们向大房那边走过去。
柳家这边。这密云城里请回来的郎中似乎医术高明的很,一副汤药灌下去,秋萤身子更烫,不过人却安稳了下来,夜里好生地发了些汗,天微微亮的时候,人已经清醒了过来。
郎中见起了效,也是松了口气,又提笔开了张药方,说再吃两剂即可。何少一这才放他回了城,嘱咐他安排小伙计送药过来。
宛知烧了好些热水,遵照郎中的吩咐,浴桶里泡上艾草,给秋萤洗了个澡,换上了略厚些的棉袄,也给她套上了素白的孝服,头上别了朵白纱花。宛知将小梨涡托给了柳公和对门的茂才嫂子照顾,拉着秋萤一起去了大房那边的葬礼上。
大房门口不远处的空地上,请了一台戏,正在哀哀切切地唱着一些哭灵的段子。何少一、何少扬、柳长青都穿着月白色的袍子,站在戏台子边上的人群里,却是脸朝着院子的方向。
宛知拉着秋萤进了里屋女眷们的地方,去了徐氏身侧。
徐氏见了秋萤,瞪宛知一眼小声斥责道:“她既然病着,你就别带她到这边来了。给她再吓着就完了!”
秋萤连忙拽拽徐氏的衣摆道:“娘,你别怪大姐,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没事了。”说完,四顾一下院子,又问道,“娘,我大伯他,他真的死了么?”
徐氏点点头,控制不住地掉下泪来,叹息道:“明年就五十了,还说要好好做个寿,没成想,说去就去了。”
徐氏拉过秋萤来,贴了贴额头,摸了摸身上,确定她真好了不烧了之后,指指堂屋的灵床道:“秋萤,你怕不怕?你要不怕,再去瞅你大伯一眼送送他,也不枉他疼你一场。晌午头的时候,就要入殓了,封了棺,此生此世,再也见不着了。”
秋萤点头,徐氏拉着她来到灵床前,将白布单揭开。张丰年穿着寿衣,戴着员外帽,脸色蜡黄,身子早就僵了。
秋萤只看了两眼,就涌出泪来,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由着心思“大伯别死,大伯别死”地哭喊起来,引得里屋外屋又是哭声一片。
张丰年下晌后入了土,坟头上一只白幡随风轻轻地飘着,坟前还摆了两只青柿子。
几日后,张丰年刚烧完了头七,里正来了张家二房这里,同来的还有张家本家的几位年长的叔伯,后头跟着李氏和张锦年。里正寒暄几句,说明了来意,原来是受了李氏之托,是来商量分家的事宜的。
姐妹仨挤在里屋里,也听不太清楚外头大人们如何商议的,只能听到无论李氏说了什么,张瑞年都应道:“好。行。可以。”
很长时间后,签完了契约,送走了里正和前来见证的本家叔伯。徐氏忽然嘤嘤地啜泣了起来,张锦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