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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大历史的边角料 张鸣-第1部分

小说: 大历史的边角料 张鸣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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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鸣

1。义和团的女人战阵

从来男人就离不开女人,连捉对厮杀的赳赳武夫也不例外。抡起膀子耍大刀的义和团,无论是在传说的“神话”还是在现实的操作中,都跟女人有某些扯不清的干系。

从某种意义上讲,义和团其实挺忌讳跟女人有什么瓜葛的。按说他们都是零件齐全而且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的男人,理应于男女之事有所想法,但是他们什么都没干过。在村里的时候,于庄稼妞秋毫无犯;进了城也依然保持“革命本色”,就连对他们为之深恶痛绝的洋人和教民,也没有过这方面的“战绩”。义和团是用法术包装起来的农民武装,按他们自己的说法,如果沾了女人,不唯法术失灵,而且还会遭到天谴因而大祸临头。因此虽然没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们也能规规矩矩的。不过,糟就糟在虽然义和团一女不染,但他们的死对头洋人和洋教却邪门得厉害,专门喜欢用另一种法术来破义和团的功夫,这种邪门的法术又往往与不穿衣服的女人和女人的生殖器有关。于是义和团的队伍里就有了“红灯照”、“黑灯照”以及“沙锅照”。红灯照是由年轻的女孩子组成的,黑灯照据说是由结过婚的妇女组成的,而沙锅照最神,由寡妇们组成,据说威力最大,什么邪的都不怕。

从现有的资料来看,似乎还没有发现红灯照们直接参加战斗的事情,在这方面,她们显然没有据说是以她们为榜样的女红卫兵们神勇。

也没听说过义和团让自己这边的女人在阵前脱下裤子,让敌人的大炮哑火(这是见于鲁迅的保姆阿长所述的太平天国事迹)。见于记载的跟战争有关的,只是说红灯照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可以扇着扇子飞起来,一直飞到外国去到敌人后方捣乱,比如在人家的首都放火什么的。在更多的情况下,似乎只要红灯照黑灯照们存在就可以了,与义和团有关的女人们只要坐在家里,不梳头不洗脸连裹脚布也不洗就可以让洋鬼子的脑袋落地。义和团中最了不起的女人要算是“黄莲圣母”(类似的圣母还有一些),现在许多作家甚至学者都将她看成红灯照的首领,其实簇拥此“母”的,基本上都是大男人,她不是任何组织的头,只能算是义和团里活的神仙——男人女人共同的神仙。时人经常会看见一干轿夫用八抬大轿抬着她招摇过市,几队手持洋枪的拳民排开仪仗——威风得紧,在当时连头品顶戴的直隶总督荣禄见她都得诚惶诚恐地下跪。据说她有本事身体不动而元神出窍就将洋人的大炮上的螺丝拧下来,好让这些大炮全成废物,为此她经常会向人们展示一小包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螺丝钉。威风而且本领高强的黄莲圣母出身却有些暧昧,据现有的史料,此人原名林黑儿,一向在天津卫操着神女生涯,而且不属于地位高的那种,只能在船上混混。

当然,造反不在乎出身低,在这种农民起来闹事的时候,越是卑贱者也许越是有出人头地的可能。然而,义和团的拳民们将林黑儿捧上了天,并不是因为她的“苦大仇深”,而恰恰由于她的女性身份和低贱污秽的地位。世界上大多数民族在它的原始时代大概都有过女性和女性生殖崇拜的现象,人们对于女性的生殖力量感到不解和迷惑,于是一种夹杂着恐惧的崇拜心理很容易生成,中国人当然也不例外,即使在进入长期的文明时期以后,依然存有这种心理的残留,一遇到危机就会以各种形式显露出来,想象洋人使用女性法术和自己拉起红灯照队伍,进而供起若干圣母,实际上是一种以神秘对神秘、“以毒攻毒”的战略,既然义和团认为洋人在每门大炮上配了一位裸体女人,那么他们自己拉出个做过皮肉生意的林黑儿来抵敌,自然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在义和团运动中闪亮登场的女人们,虽然风光了一阵,但并没有真的就此提升了自己的地位。那些将农民战争与妇女解放相联系的人们,如果想到了这一层,脸会不会发热?

2。义和团:变幻的历史记忆

2000年,对于搞义和团研究的人来说是个非同寻常的年份。恰是一百年前,把北京和天津这样的大都市搅得天翻地覆的义和团,在几个月内演出达到了高潮,随即谢幕。义和团事件对于当时的中国最直接的后果有三个:一是让本来就被甲午赔款困扰、穷得快要当裤子的中国人又背上四亿两白银的大赔款;二是中国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第一次有了外务部;三是从山海关到天津一线外国军队有了“合法”的驻扎权,北京东交民巷使馆区的外国大兵多到了可以打一场战役,而天津按条约规定,只许有外国军队而不许中国军队驻扎。小的时候曾经有一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我,“七七”事变时,既然日本还没有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也就是说还没打进山海关,二十九路军为什么会在北京南面的卢沟桥与日军打起来?前一段时间很畅销的一本书《我所见过的鬼子兵》的作者,在日本与众日本中学生辩论卢沟桥事变是谁先打第一枪时,难倒众日本中学生的法宝其实也是这个问题。从根子上追,都与义和团有点关系。当然,义和团事件的后果也不尽是惨事,庚子赔款支付了没几年,美国人退回庚款,于是有了清华留美预备学堂,后来变成了清华大学。

在20世纪初,对于正在学习西方自觉追求“文明”的中国知识界来说,义和团的存在和发生无疑是个耻辱,一个让他们在外国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的耻辱,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多少人乐意谈“拳乱”,回避这个事件,无疑有讳言家丑的意思在内。自庚子以后直到辛亥革命,中国追求“文明”的自觉显然更加强烈了,一时间在市民们中间“文明”满天飞,看的是“文明戏”,戴的是“文明帽”,手里还拿着“文明棍”,连跟洋人叫板抵制洋货也自诩为“文明排外”,说到根上这都是叫义和团事件刺激的,大家无非是用自己模仿西方的言行举止的行为跟义和团的“野蛮”划清界限。辛亥以后虽然渐渐地这种“追逐文明”的热潮开始降温,但是只要知识界与以英美为首的西方世界的亲和感尚在,向西方学习的基调没有根本改变,人们就不会对义和团以及义和团的研究有太大的热情。应该说,在这一阶段义和团在知识界所代表的意旨就是与文明相对应的野蛮,而其内含的另一种象征中国本土文化对西方侵略的反抗的意蕴,基本上被遮蔽了。

实际上,知识界对义和团的否定,大体上还是一种手段层面上的否定,即由义和团手段的落后愚昧进而否定义和团本身,至多否定到义和团的某些行为,比如说滥杀无辜,从劳乃宣、袁昶开始就是如此,康梁诸人也差不多。也就是说,即使是中国进步的知识界,尽管在嘴上将义和团视为耻辱,但在内心深处并没有真的将之打入冷宫,对西方侵略的文化与实体性反抗的冲动,并没有因这场运动的彻底失败而消失。直到后来,甚至在引进学习西方文明最高潮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当“一战”结束、中国跟在协约国后面充当了一回“战胜国”的时候,先进的文化人在大骂义和团的时候,却跟北京的市民一样,十分热衷于拆掉克林德碑——恰由于义和团的“野蛮”——杀外国使节而导致耻辱纪念。

随着知识界的更新换代有了模样,一代新型知识分子成了点气候,由西式理念构架的民族主义自然而然地就滋长起来,这对于所有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都是一样的,反对西方宗主国的知识领袖,几乎无一例外地是由宗主国教育和装备起来的。其实不仅仅是“先生老是侵略学生”的缘故,一个古老的民族一旦产生了新的觉悟,就不大可能总是自甘末流,跟在人家后面亦步亦趋,“先生”的强横与傲慢与实体性的侵略一样可以引起“学生”民族主义的愤怒。当然,这种愤怒的内涵其实并不一样,在被后来的史学家盛赞为彻底的反帝反封建的“五四”运动的大游行中,学生们一面高喊着“打倒列强”的口号,路过美国使馆时却起劲地向里面欢呼致敬,显然是因为美国总统威尔逊十四点原则的国会演说对弱小国家的亲和之意。而当新生的苏维埃俄国对华表达了全然不同于传统帝国主义政策的友善信息时,也同样赢得了知识界相当多人的心(在那个时代,人们不大可能清晰地辨别这种信息到底是不是权宜之计)。这两件事像是某种宿命的象征,从那时以后,以对美英和对苏俄的态度为界,知识界划出了一条不甚清晰的右翼和左翼的线,虽然两者的民族主义诉求都是非常清晰的。

左翼知识界与右翼的不同,还在于拥有一套反对帝国主义的全新话语和行动模式,一旦某些“先进的中国人”接受并掌握了这套话语和模式,义和团的历史记忆就再一次被唤醒了,那个曾经将义和团贬得一文不值的陈独秀在后来的以宣传共产主义理论的《新青年》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竟然为他过去骂过的东西唱起了赞歌。接踵而至的反帝运动中,发动组织者对于行为是否“野蛮”的担心消失了,而这种担心在民初的“抵货运动”中几乎成了组织者的梦魇,但是义和团的梦魇却一次次出现在在华的西方人的梦中,以至于有些人显得相当神经过敏。自然,由于“先进的中国人”一直在埋头动员从前相信义和团刀枪不入的农民从事一场推翻帝国主义及其代理人的斗争,在现实的革命中被唤醒的义和团记忆并没有在学术界得到相应的回应。事实上一直到大陆解放,学术界对义和团的关注相当少,总共加起来,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本研究著作和少量论文。关于义和团迷信、滥杀和盲目排外的刻板印象,依旧存在于知识界的记忆中。

解放后,历史研究尤其是近代史研究理所当然地被并流到了营造新型意识形态的洪流当中,从前颠倒的历史被要求再颠倒过来,重新肯定义和团很快就被推到了议事日程上。显然,这首先是因为在近代两大农民起义中,太平天国的历史并没有被“颠倒”得太厉害,肯定太平天国,不仅亲共的学者做得到,亲国民党和非共非国的学者都做得到,而且也这样做了。义和团则大不一样,关于它“不光彩”的印象似乎在人们心目中留得太久了,人们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弯来。但是,新政权重建新型意识形态的关键有两点:一是建立历史价值中的下层取向,即牢固地树立人民群众的正面的反抗性形象,并赋予价值观的意义;一是清算历史上西方侵略的罪行,将日常的对于西方侵略的印象与列宁主义关于帝国主义的论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全新的反帝意识架构。无论从哪一点上讲,义和团都是最合适的翻案文本,“说事”的话题。特别是由于美国抗战以后的扶蒋反共,以及战后两大阵营对峙的冷战格局,美国成了中国乃至于整个社会主义阵营的头号敌人,而义和团运动中发生的八国联军入侵,基本上算是自1840年以来中国唯一一次和美国人的正式交手,所以更富有特别的意义(在朝鲜战争期间,这种意义就更加明显)。

所以,无论早年毛泽东对胡适有多少好感(早年的毛受胡适的影响很大,据说毛泽东之所以不出国留学就是受了胡适“不留学主义”的影响,而且胡适对于毛泽东办的《湘江评论》也曾大叫其好),也不论胡适实质上不过是个中共并非不能容忍的民主主义者,而且大陆解放后并没有去台湾投靠蒋介石,更不管争取这样一些观望分子的统战需要,毛泽东还是发动了对胡适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的全面批判。因为不彻底清除胡适的影响,对于完成意识形态的话语建构是有碍的。事实上,批判和清理知识分子中的崇美思想、批判胡适资产阶级学术思想和重新兴起的义和团再评价热潮几乎构成了一个系统工程,通过这个工程,历史学为新型意识形态的建构提供了最有力的支撑。这其中义和团的“研究”居功厥伟,作为一种几乎是从头开始的“历史研究”,而且是做翻案文章,在毛泽东的亲自过问并“定调子”的前提下,它被注入了一种从前的学术界不好想象的革命语式,而且以革命的形式进行。今天的学者也许很难想象,那个时候的义和团研究文章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惊叹号,那么多好像是在面对面斗美国佬似的频频质问,为什么大家在揭露批判八国联军侵略行径时单单揪住美国人不放,相对来说反而将祸害中国人最厉害的德国和俄国人放在了一边?在整个历史学的研究领域,很难再有地方比义和团研究更直接和不加掩饰地使用着革命语式,充斥着革命的激情,研究者在许多方面甚至已经越出了毛泽东的定性,考证出义和团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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