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一家:从大陆到台湾的父子残局-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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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在那个事件之后,父亲要离家去欧洲,有一段长时间的研究讲学,他出国之前告诉我,要我在他回国之前滚出去。我听得很清楚,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我高中二年级,偶尔,下课的时候,看一眼许多在教室外打打闹闹的同学,我也会觉得,他们好幼稚啊!但是好幸福啊!那种感觉里,并没有一点得意,反而另有感触。我已经尝到了人生的苦涩。不料,就在父亲不在家的这一段时间里,家里出了大事。
我们家的人口不算少,大大小小,包括姑丈姑妈跟六个小孩,九口之家,靠的是父亲一份微薄薪资,还有姑丈在石油公司当一个雇员的收入,以两个人很微不足道的收入过活。我总是陪伴着姑妈买菜跟提菜篮的孩子,家道艰难,我天天亲眼目睹。那一阵子,我们家长久是一分钱也不见得找得出。菜摊子的账总是赊欠着,到父亲跟姑丈的薪资到手,姑妈总是把钞票数来数去,分作薄薄的几份,一下子从这边这一份拿一点到那一份里,又从另一份里拿一点到这一份里。她只能还一部分的欠款,所以,发薪日那一天,所有的钱又分光了,家里依然一文莫名。我们在那一段时间里,吃饭大多只有一道菜,却分作三份吃,一份是父亲跟姐姐和我,一份是姑妈跟他们的四个孩子,另一份,是姑丈独自一人吃的。
姑丈在暗暗的、一个已经不用了的厨房里吃饭,这样有多少年?都不记得了。开饭时间到了,姑丈便自己到厨房里把小盘的菜饭吃了。自来自去,无声无息。
他们夫妻反目,等同陌路,已经有十几年了。
姑丈原本家境优渥,却因时代的动荡,变得一无所有,虽然具有留日留法的双重硕士学历,这在当年,可谓十分罕见。东北人本来就通日语,他又精通法语,但在那个时代一点用处都没有。其实当年留法的人,很多都有社会主义思想,他也不例外,刚刚新婚,就跟姑妈说,婚礼就是搭公共汽车也可以的,搞得新娘子非常不痛快。他在青田街院子里养过鸡,但是几次鸡瘟,让他更陷窘境。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工作,又费了好大的事,才谋得石油公司一个雇员的缺,收入少得可怜。一家子寄人篱下,我想父亲也不会欣然接纳,而姑丈的感受更是窝囊。后来他就变得成天到晚念念叨叨,没完没了,渐渐地,又老是夹了个口头语“他妈的”,想就知道,谁受得了?其实,他的心理已经有问题了,以今天的标准来看,他已经是个病人。
那几天他感冒了,我们虽然早已没有什么对话,但是,在我早晨起来上厕所的时候,看见他独自一人靠在客厅沙发上喘气,微曙中侧面的剪影,灯也没开,时不时地长吁短叹,显得很辛苦。他每天自己去邮局边上的普仁诊所拿药,诊所里王义德夫妻都是医生,也是东北同乡,跟我们家很熟,我们都以叔婶相称。
在那个夏天的午后,王叔主动到我们家来,一直进到我的榻榻米房间,见到我头一句话便是:
“国光啊,你姑父已经没有几天了。”
我轰然一惊,接着想,冲着我说这话,显然我得准备当家了吧?
接下来,大家就想法子把姑丈送到了台大医院。家里一毛钱也没有,我就跟一位单身在台的菲律宾华侨同学丘汉文,还有一位初中同学邹翘海的父母商量,借了点钱,应付必要的开销。到后来他们都坚持不要我还钱。多年之后知道了,姑丈得的应该就是猛爆性肝炎。
姑妈至此才衣不解带地在一旁侍候了三天,姑丈终于还是大量吐血而死,几星血点还喷到了我的衣服上。断气时,也只有姑妈跟我在他身前,眼见他吐了最后一口长长的气,终于撒手,得年仅仅五十八。
姑丈出身于当地县城的首富之家,在日本留学的时候,还带着佣仆。他是一线单传的后代,早年受到的宠爱可想而知。学的是政治经济,在那个年头,就分别拥有日法两国的硕士学位,听他说话,书是读得很好的。大时代的大动荡,把他的命运推到了完全的未知,要不是应父亲之邀,他可能不会来台湾,想来在共产党里,他的同侪也不会少。在台湾,他的日子没有几天是好的,加上不得意,精神上受的打击让他变得古古怪怪,人越活越畏缩,又因为夫妻失和,连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短短的一生,就此郁郁而终。
丧事之种种当然繁琐,一边还要写信给父亲,把种种进展报告一番。但是我用的是姐姐的名义,现在想想当年真的只会办事却不懂事,我依然为失去的自尊赌气。并且,我们姐弟的笔迹不同,父亲居然看不出。父亲回信里对于姐姐处理那么多的问题之表现,赞赏备至。但我还是宁可跟爸爸绝交到底,也许,我想要让他发现,其实在家里兵荒马乱之际,我也是有些作为的,同时又想将他一军,让他为了对于我的错估懊恼惭愧。这是我几十年的事后,回想整理而出的心理状态,但我的父亲早成灰烬。
姑丈去世后的那几天,姑妈一度想要寻短见,我只得在门外守着,并且不断地跟她说话,后来到底她还是开了门,我见到她手里有一把日本短刀,就是秋瑾照片里拿着的那一种。好在到底没有发生什么事故。两家六个孩子,没有一个能够自立,父亲是不会照顾别人的,而姑妈当然有她的极限,要她怎么办?
我首度体验到生死之无可抗拒,希望姑丈能渡过难关,除了张罗许多事情,我只有每天日夜祷告,念着小学时背下来的天主教经文,一遍又一遍,早晚各百遍。然而三天以后,姑丈还是死了。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身上的那一套白底蓝色条纹睡衣,是我父亲的,对他显得太宽太大。这景况,几乎总结了此人一生的荒谬与凄凉。
不久,父亲回来了,我们也没有太多的对话,几天之后,我不告而别。我不给父亲了解事情头尾的机会,特别是在其中我的努力。这是一种苦肉计式的报复,“只是当时已惘然”,年少的我,没有去解读这么不可理喻的出走是多么的不智,多么伤害老人家的心。
然后,我就住在台北车站前的垃圾广场边了,直到吴英荃伯伯把我带走,又去考大专院校。
艺专影剧科一年级的时候,父亲结了婚,对象依然是日本人,小野千鹤子女士,我的继母。一个不怎么聪明、非常善良、没有心眼儿的人。比父亲小三十岁,一连又为父亲生了三个孩子,一男两女。
父亲与继母在青田街寓所前,摄于一九七○年代,那是他一生难得享有家庭快乐的岁月。
虽然跟父亲不来往,我会回到在同一院子边上的姑妈家盘桓,说上许多话。也见到了继母,那位总是和和气气的女人。姐姐正在准备出国留学,好像台大毕业的都要经过这个仪式不可。毕业之后,等当兵之前,我居然当上了崔小萍老师导演、陆建邺制片的《窗外》的助导,父亲很高兴地主动借出屋子作拍摄之用,于是我自自然然地回了家。从前种种,好像从没发生过。
接下来是服预官役,退役、回家、待业,一连串在台湾的男孩人生必经之路。
这时姐姐已在美国读书了。我成天找工作,报纸上看到的,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写着个“限本省籍”。我成天为就业问题烦恼,却一点进度都没有。家里添了个混血的小弟弟东光,继母手忙脚乱地度日,但是经济情况一天比一天差。此时家用已经两家各自独立,姑妈那边,因为大表妹接续姑丈的工作,又补上了正式员工,可以自立自足了。
也是事出猝然,父亲忽然语气严厉地对我说:
“看你整天懒懒散散,一点活儿都不干,明天起给我扫院子抹地板!”
这话说得很明白,我不能在家白吃饭了,因为继母只跟父亲说:
“在日本,男孩子长大了都会自立。”
她不会知道,父子间那么难得的复合,就此断送。
岂仅日本,古今中外皆然,男儿志在四方,怎么能够尸位素餐?只是,待业才一两个月,继母也太性急了些。
我第三天就搬出了家,带走了一板车的书,顺手拿走一个姐姐出国留下的水壶,继母却要求父亲追了回去。
行到水穷处
这些事情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艺专同学张新华兄住在六张犁黎和里,是十五路公车最后的一站,当时非常偏远,承蒙张新华的父母亲张维纲伯父母帮忙,不仅为我找到山窝里的一处住所,天天还在他们府上吃饭。前后大约有半年之久。
那是我最艰困却也是最快乐的日子。张伯伯是从大陆撤到台湾来的最后一批军职,先前是一位少将师长,但此际再也没有叱咤风云的舞台,只能屈就一个公车站长。他是虔诚的基督徒,豪迈热心,旷达风趣,每次饭后,我们谈古论今,大似渔樵江渚。我成了张家的一分子,父亲家里的那些阴霾恍若前世。
从马路边的张新华家,到山窝里的居停房舍,走路也要二三十分钟,而且不可能有车代步。每天来来回回地走,身体也强壮了几分。那是前安徽省主席李品仙先生的房子,以其当年的功业而论,这一所小平房确实不太相当,只是掩盖在杂草野树中的小小砖房而已,李主席难得一见,房屋是交由当时担任军职的侄子侄媳,带着三个孩子使用,前面一列有一间空房,他们听到张站长提起我的问题,只一句话:“茫茫人海,随手行个方便就是了,来住吧。”
此后我便有了着落。
李品仙主席的侄子姓苏,也任军职,然而为人儒雅,言语不多,和善而诚恳。太太也是军人,姓杜,在山下和平中学当教官,跟她先生的风格很不一样,热心豪爽,心直口快。我们不常相晤,却相处得很好。
现在台北的人,大概很难想象当年的台北市也有那么样人烟罕至之地。从公车的终点站黎和里骑了单车,一路上坡的窄路,到一个小到只有住在这里的人才见得着的路口,就得把单车靠着山壁放在一边了,自此步入杂草遮蔽的小路,曲曲折折又转上山去,穿过巨大的蕨树和一些相思、尤加利、野榕等密不见天的蜿蜒山径,再往上爬,才见得到那处两排的砖造小屋舍。门虽设而常开,那是事实,因为门已经长年未关,根本关不上了。况且不用走门,山坡上进得此屋的入口,四面八方有的是。
抬头尽是碧树、山头与青天,耳边听得到的,除了虫鸣鸟语,只余风声雨声。游目四顾,但见层层交错,深浅明晦,细看有几百种的绿。张新华常常来陪我,并不寂寞。在这个山窝里,有的是时间,而且仅仅用来读书,读世界各国的名剧,读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罗素的《西洋哲学史》,点读了许多的元人散曲与杂剧。当时随身还带了几部大书,都是二次大战之前日本平凡社等发行的艺术类著述,虽然不通日文,却把整部五十余册的日本画大成,其中包括中国绘画,还有书道全集,当然有更多的中国书法,还有一部专论陶瓷器的《名陶我观》,全都翻个透透,内文也常常趁便根据汉字摸索。此后数十年至今,钟情艺术几至不可自拔,那一段的山居岁月,影响至大。
当时生活所需,几无来处,好在吃住基本没问题,另外则不免花到了一位女友的钱,但是她后来嫁给了别人。
她常常到路程这么不方便的地方来看我,我送她回去的时候,也是天都黑了,山路难行,路又湿滑,她回到家,应在一两个小时以后。
仅有的收入是一点点影评稿费。出门看场电影,要省车钱,就从山上骑车到西门町,买票看了电影,在冰果店写好了影评,直接交给正在峨眉街民族晚报印报机旁上班的黄仁先生,然后再骑车回到山窝,路上要耗去两三个小时。每星期一两次,在完全不同的冷热两个世界间穿梭。稿费少得可怜,然而精打细算还是可以应付若干必需的问题,并没有觉得日子过不了。当时最大的梦想,便是有一间,只是一间自己的屋子,放得下一张床、一副桌椅、床下有一口箱子,有书读,一辈子也就够了。我还画下了这间屋子的想象图。
对于世俗人生,我已觉得疲惫不堪,那时刚满二十四岁。
坐看云起时
与父亲重新对话,已在离家的两年之后。
形势比人强,我并非走投无路,却只得硬着头皮回去找父亲,希望他能答应一件事,就是在我的婚礼上当主婚人。
山窝里的岁月中,也常常在中广打零工,录点广告、广播剧、政令宣导短剧,有的时候也帮主持人写或是译点稿件,赚点他人眼中的零钱,于我却是必需的收入。另外则在台大的史丹福中心教华语,经济终于稍微稳定,不再惶恐度日。
后来搬离了山窝,在泰顺街租了间小日本房,屋主姓龚,福州人,有了些年纪,一子一女,还没上大学,也都十分安静和气。我时不时地拖欠房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