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处长-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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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个晚上,还有一个人也在石板路上走动着。那就是那个小模小样却很大胆的女学生。她在紫婆后面两百米处的木板下躲闪着,紫婆快她快,紫婆慢她慢。她亦步亦趋跟紫婆上了紫霞坡,一直看见紫婆掘了土穴,将白布包放进去,过后又从土穴里抱出来,她才先紫婆一溜烟下了紫霞坡。
这个晚上紫婆爬上布满小坟丘的紫霞坡后,天边开始泛出黎明时的曙光。紫婆在小坟丘间轻轻盈盈地穿行着,生怕惊醒了小坟里面的小灵魂。紫婆最后在一处较平坦的坡地上停下来,把篮子缓缓放在一旁,拿了铲子着手掘土。她掘得很卖力,一会儿她那布满皱纹的额角就渗出了汗粒。这次的土穴紫婆掘得最深,而且方方正正。也许是那一百元票子的作用。土穴掘就了,紫婆就扔了铲子,把篮子里的白布包抱出来,轻轻往土穴里放进去。白布包深深地嵌入穴底后,紫婆重新拿起铲子,去铲穴旁刚铲出来的新土,欲把土穴填起来。这个时候,紫婆心上突然平白无故地忐忑了一下。紫婆手上那已经挥起来的铲子突然定格着不动弹了。紫婆松开了握着铲把的手指。她叭啦一下,扒下身子,伏到土穴旁,将一双粗糙的老手伸进穴里。
紫婆的双手在穴里停顿了一会儿。紫婆感觉胸口的气脉很急促。接着紫婆的双手开始微微抖动起来。紫婆抖着手,在白布包上不得要领地忙了起来。就这样紫婆摸到一只小脚丫,一只光滑的温热的小脚丫。那只小脚丫也许是被紫婆粗糙的手指磕疼了,竟然放肆地踢蹬了一下。
紫婆赶紧把白布包抱出土穴,放篮子里,提回镇上,进了她那道黑漆槽门。
这个时候虽然已经大亮,镇上却还没有一个行人。
我记得三年前在OK厅的包厢里,起初我并没有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我有一种要跟方玉讲一番什么的愿望,但我没有要讲这些的想法。可我却莫名其妙地绕到了这件事上面。讲完这些我就立即意识到,我讲得多余,所以到了舞池里,我不再说别的什么,把心思全集中在舞步上。我们合作得非常默契。好像不是在舞池里滑翔,而是在舞曲的浮云上轻盈地晃悠飘扬。方玉也许是怕从浮云上跃进深谷,因而和我贴得极紧。我感觉出她那鼓胀的乳峰在我胸前激荡,她的鼻息撩得我神情恍惚,迷离沉醉。我的手在方玉那纤纤软腰上用了用力,方玉整个儿就贴到我身上,我们无法撕开了。我在方玉的额际舔了一下。我说道:“真想就这么死去。”
方玉没有吱声。她微合着双眼,在我怀里缓缓摇着。我后悔了。干吗要说这种多余的话呢?而且还是青蛙十多年前对我说过的现成话。心上一不自在,舞步就生硬起来,方玉的胸方玉的腹方玉的腿就从我身上剥离开了。方玉微合的双眼也突然睁开,有些诧异地望我一眼,重新把我搂紧。
舞曲完后,我们没回包厢,离开舞池,出了OK厅。在依稀的灯影里,我们从城市的深处走向边缘,然后又从边缘走回深处。我捧起方玉那张稚嫩的脸,让四片烫热的唇紧铆着。然后我对方玉说:“我迟早要从那鬼地方搬出来,这样就用不着这么游荡了。”
方玉松开我的臂膀。她踢着路旁稀疏的落叶,说:“别这样说。这样子很好。这样子我已很知足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知道该是告别的时候了。方玉一踢路旁的落叶或者石子,我就知道该是告别的时候了。
我将方玉送到她工作的打字店门口,然后我们吻别。
走出好远我再回头,她仍然在门板上依着。我分明感觉出她注视着的目光哀怨而依恋。我转身走回去,把方玉的脸重新捧起来,在那上面端详了好久。我忍不住对那张脸说道:“没认识你之前,我就认识了这张脸。”
方玉说:“之前?之前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我说:“你说呢?”
“之前大概就是前世吧?”方玉噗哧笑了,在我手上舔一下。“天都快亮了,明天你还要上班。”
袁燕终于下了决心,要跟我结婚。
袁燕在公司的待遇不错,她有足够的资金购置结婚用品。我当时在地方志办公室搞编纂,那点工资刚够吃穿。那就袁燕出钱我出力。我把组合家具拆开来,搬进我单位那间十二平米的房子,然后再重新组合拢来,把十二平米全填满。我有一种被组合进了组合家具的感觉,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具奇形怪状的喷了油漆的木制品。与这些家具的唯一区别是我还能傻乎乎地笑。我这么笑着对袁燕说:“现在我们开始捉迷藏吧?”
“捉迷藏?”袁燕一时不知我说什么。
“对呀。”我说,“你捂着眼睛,让我先藏起来,保证你无论如何也找不着我。”
“嗯,真的好捉迷藏。”袁燕明白了我的话,“怎么竟然不知不觉就买回了这么多的家具了呢?”
“开始演习吧。”我却真的对捉迷藏来了兴致,“你到门外去,我喊一二三,你再进来寻找。”
“神经病?”袁燕骂一声,无可奈何地走了出去。
“一——二——”我很快躲起来,向袁燕发信号,“三!”
于是我听见袁燕从门外走了进来。她打开大衣柜,没有人。移移角柜,也没发观情况。停了停,便跑去查门后角,也没有目标。而后是沙发坐垫下的空箱,而后是冰箱,而后是席梦思床底,而后是抽屉……
我暗暗地屏住气不出声。好久没捉迷藏了,这游戏还真有点味道。你看我不就在你身边吗,也不知道?我不出声地说。袁燕叹口气,已无计可施,才喊道:“你到底是在屋里,还是在哪里?”
“我当然就在屋里。”我无声地说,“而且就在你身边,一个最容易找到的地方。”
袁燕最后气馁了,一屁股坐落床边。
最显限的地方最容易被忽视。我想起有人曾说过的这句陈词滥调。我的手于是从床罩下面的席梦思深处探出来,忽地揽住了袁燕的细腰。袁燕吓了一跳,对着深陷在席梦思里的我猛捶起来。我估计她已捶过了瘾,便一个翻身把她压在下面。
就在我正要动真格的时候,袁燕又说了那句我最不愿意听的话。袁燕说:“就要结婚了,莫非我还逃得了?”
我松开了急不可耐的手。
“你看看连房门都没关紧。真是!”袁燕的口气里带着嘲讽。
我从袁燕身上滚下来,把自己摆平。我把眼睛闭紧,让体内的闷气膨胀着。
袁燕感觉出了什么,温柔地伏到我身上,用手指抚抚我的头发,在我耳边轻言细语起来:“你就是急。好事不在忙中取嘛。”
停一停,袁燕又望着我,说:“跟青蛙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这么急?”
“你想听听我和青蛙的故事啰?”我心上烦起来。但我又意识到这的确是一个机会,一个报复的机会。我说:“你想听就讲给你听。反正跟你没什么可隐瞒的,你说是不是?我跟青蛙的故事也还算精彩的。”
我看见袁燕的脸上有些不自在。但她仍然做着一个满不在乎的样子,努力笑着说:“我可没有要听你和青蛙的故事的意思。”
青蛙读中学时比哀燕高两届,那时高中只读两年,袁燕入学时青蛙刚好毕业。青蛙一毕业就进了镇里的供销社。因为离学校近,她有空爱回学校走走。她跟学校的老师都熟,也没忘记我这个只上过她半学期课的代课教师。她常是傍晚来学校玩,天黑响自习铃才出校。我的房间在校门口那栋数学楼一楼的偏房里。见我的窗上亮着灯,青蛙就会跨上台阶把我虚掩的房门推开。
是冬天的日子。青蛙就坐在我对面的藤椅上。我把桌子下面的火钵移出来,推到青蛙脚下。火钵里的火慢慢就旺起来,房里变得温暖多了。青蛙的脸上渐渐泛出红光。她的话题便再也刹不住。她说,紫婆很年轻的时候就来到镇上,年轻时候的紫婆长得白嫩漂亮,眼睛旺亮亮地勾人魂魄。她一直就住在那道黑漆槽门里。那是镇上一位大财主的老屋。财主家业越发越大,便在县城里置了房产,举家都搬了去。紫婆是财主在城里娶的八姨太。这个八姨太年轻水灵,最受财主宠爱。可财主这个时候已经老得毫不中用,八姨太只能活守寡,一天天煎熬着。实在熬不住了,就和财主的大儿子偷起情来,竟然还在肚子里怀上了小孩。财主心中有数,暗地里查访起来。一来二去财主就弄清了底细。家丑不可外扬,财主也不声张,等紫婆把肚里的孽种生下地,就让人把婴儿抱走,而将紫婆禁闭起来。几年下来,紫婆就听见隐约传至她耳边的消息,说财主的大儿子已被财主送到遥远的北方的大学里,财主的大儿子走之前,财主为断了他的念想,派人将他和紫婆的孽种抱到小镇外的紫霞坡活活埋掉。紫婆为此哭断肝肠,差点气杀过去。她设法给财主捎了话,要一个人去镇上财主的老家过,目的是老家与紫霞坡近。财主挠挠没有头发的头皮,答应了紫婆。
紫婆一到镇上,就去了紫霞坡。紫霞坡上满是新新旧旧的小坟丘,紫婆无法辨认哪一座是她的儿子的。她在坡上哭泣了一天一晚,第二天便去杂货铺里买了把铲子,开始给坡上的坟丘添土。每座坟丘都几乎添了新土,紫婆才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镇上。紫婆从此在那道黑漆槽门里住了下来,一住几十年。她常常上紫霞坡去,碰上有人上坡掩埋早夭的婴孩,她就主动拿铲子给人掘穴,培土。紫婆做这些事的时候,总是很投入很虔诚。多年下来,紫婆就成了镇上埋葬早夭婴孩的专职人员。
冬天的日子。冬天的日子外面有不紧不慢的北风吹着,而我的房间里却很温暖。青蛙的故事已经告一段落,青蛙说,她不愿意一口气把故事全讲完,何况一口气也是讲不完的。青蛙说,她要走了,时间已经不早。
青蛙说是说,却并没起身,相反身子还向火钵靠了靠。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照理我应该跟青蛙说点什么的,她说了那么多,我总该有点回应。可我什么也没说。我还沉浸在青蛙的故事里。多年后,我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老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多年后就是听到再新鲜再有趣的故事,我也不会往心里去,可多年前听了青蛙那并不精彩的故事,我却实在在受到了感染。
熄灯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响过,反正头上的电灯已经熄了一阵了。我房里的电灯跟教室和寝室是一根线路,要熄灯只能一起熄。电灯亮着时很昏暗,电灯一熄,却觉得那电灯亮着时还是明亮的。待在黑暗里,当然也有另一种奇特的效果。待在黑暗里,可以把光明时候一些平淡的事物想象得更加神秘深邃。
陡然间,青蛙的故事和青蛙本人在我的房间里神奇起来,深奥起来。也许黑暗是最容易产生故事和渲染故事的。我无意间向火钵靠了靠,就像刚才青蛙那样。我感觉到这间黑暗的屋子里就要发生故事了。我感觉到我和青蛙就要发生故事了。这种感觉从我心底慢慢滋长起来,一会儿就藤蔓一样,传递到我的手上。我全身一抖,那手就往前触去。青蛙也一个惊颤。两个人于是心惊肉跳地箍作一团,摔在椅子上。
“后来呢?”多年后,当我坐在我们准备结婚用的席梦思床上讲叙我的故事时,我的未婚妻就挨在我的身边。就因为我的未婚妻不愿提前支付她的性爱,我用尽我写小说的功夫,不无夸大地描绘了我旧时的故事。我是不是有些过火?是不是有些残酷?
“后来嘛。”我慢条斯理地说,“后来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
天上下着细毛雨,无声无息,有形又似无形。晚风也轻飘飘的,在空中游弋晃悠。
巷子很深。深深的巷子仿佛没有出口,也找不到尽头。
“许久以前我就认识了你,认识了你这张脸,在没碰上你之前,在前生前世的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我在内心里念叨着这句话,念叨着这句不知在方玉前面和方玉背后念叨了好多遍的话。我这么念叨着,体内就暗生起一样感觉,一样圣洁的神奇的感觉。我要把这种感觉说给方玉听,可我语汇贫乏,找不到恰当的方式。我无言。也许只有无言,才是一种最美丽的表述。
巷子很深。深深的巷子仿佛没有出口,也找不到尽头。
“三年了。”我跟方玉说。方玉默默地点了点头。三年前我从这个巷子里经过,第一眼看见方玉,我就知道有一种东西再也没法摆脱掉了。当时我没有回头,只在心里想,这个森严的老巷怎么会冒出这么个女孩呢?这么个比我要小十六七岁的似曾相识的女孩?
以后的几天里,我的脑壳里总也赶不开这个女孩的形象。她用手里的红阳伞把我的记忆撑开,我就看清了她忧郁而亮丽的眼眸,她倔犟而紫艳的唇线。几次我要把她那把红阳伞收起来,却总也不能。
那天我心不在焉地坐在办公桌前,满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