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汀画传-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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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来的乐观情绪传染了在场的人。
不久独山失守,形势的陡然严重,使得疏散外籍文化人的工作又一次提上日程。为了应付突然事变,沙汀建议设一个外地人的紧急避难地。《光明》的同事沈起予,这时在自己兄弟开的味腴餐厅做事。这家餐厅兼旅店开在民生路“米亭子”附近,三层楼房,相当兴隆。沈的兄弟在闹市一带显然与社会有广泛交往,沙汀想起利用这个餐厅,便跑去找沈谈。
沈面有难色,有些吞吞吐吐。这件事也就放下。
后来,南方局提出向四川乡镇进行疏散的计划,关键是建立几条可靠的交通线。于是,沙汀接受了疏通合川——遂宁——绵阳交通的任务,准备离渝执行。徐冰甚至问他:“是不是先带一笔钱去,看在哪个点上开个店铺做生意?”
他决定乘邮车去成都。托人买到抢手的车票后,他到天官府郭沫若家辞行。前些日子,他曾与茅盾一起到这里,与郭沫若商量推荐给苏联同行翻译的中国文学书目。今天是与其芳同行,在郭寓碰上夏衍、冯乃超,不知怎么一来,话题扯到沙汀今年四十生日,大家起意要给他庆寿、饯行。文人的情绪来得快,说“庆”就“庆”,纷纷站起来就走。郭沫若也要下楼,被人们劝阻了。可是,等到在沈起予兄弟的饭馆坐下点完菜,郭沫若还是披着一件士兵穿的灰布大衣,一个人摸来。郭沫若放达的豪兴,这次表现在最近处。喝酒划拳,冲着沙汀高声呼喊:
“四十大庆啦!”
“一帆风顺啦!”
为了在太平门邮政总局上车不致误点,临行的一夜,姚雪垠介绍他到王亚平家里借宿。靠一个作家的笔杆子养不活家小,王亚平的妻子靠缝织、出售童衣维持家计。这一晚沙汀几乎无眠,他在灯下赶校《困兽记》的清样,好交还以群。
第三天,坐任邮包上颠簸到成都暑袜街邮局,住小福建营一个姓萧的同乡家。他顺便参加了表弟婚礼,贺郑慕周、谢象仪结为儿女亲家。他们在成都临时租下了房子。沙汀与舅父谈好,由郑的旧交遂宁萧经武,绵阳寇雪年来照料将来疏散的文化人。加上合川的赵其文,这条交通线算是有了眉目。他又拜访了张澜、杨伯凯,取得各方面的支持。按照周恩来的指示,与影人剧团的应云卫见面,做了随时撤退的叮咛。
杨伯凯办报需人支持,经沙汀报告南方局,派出的是黄药眠。后来报纸没有办成,黄留下给《华西日报》写文章。他能翻译、写诗、写小说,也能搞理论,被戏称为“黄大师”。沙汀陪“大师”逛街,一路上要了两回吃食,惹得“大师”连称“你的胃口太好了”。沙汀还去陕西街探望前辈叶圣陶,两人一道在少城公园的“绿天”喝茶。叶问起了延安的情况和自己一个儿子去那里的事情,邀沙汀为《中学生》写稿。后来沙汀从家乡还托别人捎了一篓绵竹的曲酒双沙酲色赠给这位令人尊敬的老人。
他向陈翔鹤问起了在成都乡间养病的张天翼,后来便由巴波引导他们到郫县土桥去探望过一次。两人在鲁迅丧事上相识,抗战分手,已经许久未见。在张家花园,以群告诉他,天翼患的是空洞型肺病,医生已对这位讽刺作家判了死刑。现在看到他躺在一个当地青年地主为自己结婚而准备的新房里,面色憔悴。见到沙汀,脸上泛起红潮,挣扎着坐起,用嘶哑的嗓音问起延安和敌后的情形。他原来也是要去“鲁艺”教书的,所以,对沙汀的每一叙述都贪婪地吸取,报以孩子般虚弱的笑。
沙汀默念心中的祷语,希望天翼有一天还能拿起笔续写他的《华威先生》。在暴露的眼光上,他们俩是如此相近。他当时不敢奢望会有奇迹出现,离去的时候就像是永别。回到成都后,住在华西坝新识的林如稷疏散房子里,他突然患病,是一场疟疾的发作。如果他能知道天翼真的可以起死回生,这场传染病对他的加害肯定也会缩小多了。
其芳在重庆曾建议他完成任务后留在成都教书,以便在文化界继续工作。这听来像是组织上的意思。所以,他便托了翔鹤,去问四川大学中文系。没想到系主任罗念生一听推荐的是沙汀,害怕他的“色彩”,一口回绝了。沙汀对教书原本就缺乏兴趣,他没感到丢失什么,立即准备回睢水,并到李劼人办公处去辞行。李劼人一听,惊怪道:“怎么就要走啦?我还说要请你来吃便饭呐!”
知道不能留了,就跑到自己房间去拿出一封红纸包塞过来,一面嘴里说着:
“一点小意思!相濡以沫嘛,一点小意思!”
好像不好意思的不是沙汀,倒是他。李向来对朋友慷慨,前几天见沙汀在成都12月还穿着薄薄的单衣,曾让夫人找出自己的夹衣夹裤一两件相送。现在临别又送路费。后来,沙汀托人从山里带了一副熊掌回赠。送的人撂下东西就走,未留一纸一字,弄得李劼人好长时间弄不清是哪位朋友表示的情义。
相濡以沫!在还乡的路上,沙汀吟味着这句熟语,感到人间相通、相爱的温暖一面。
苦竹庵——秀水谭家锅厂的《还乡记》
不知不觉,路途上横跨了“两年”。他1945年1月回到了睢水。
经常住的地方还是苦竹庵。在那搁了木板的拌桶上,开始入魔地构思第三个长篇。旧历年前回家,两位大娘饲养的猪已经够了份量,全家笼罩在一种兴奋的气氛中。陈翔鹤来信便称他们这次杀年猪为“壮举”。王大娘的儿子王大生从前线开小差,在河清乡无法立足,避到沙汀家来帮着砍柴、送信、打杂,已有些日子了,这次自然帮助杀猪。刘家沟的房东保队副刘荣山,被人叫做“懒狗”,仗着有本地保长做靠山,到处搞钱,搞女人。沙汀曾经从旁长期观察过他的行径。如果就从这个小角色入手写,轻车熟路,太容易了。现在他从王大生的还乡,联想到让一个逃兵与保队副组成一对矛盾,可以第一次从一个种田的“农民”的角度来反映一切。从重庆之行得来的这个念头支撑着他。
这是一次调整。他跟过去特定的表现对象,那些脱离土地的小镇人物混得太久,建立的联系似乎定了型。他还能不能在新的人物身上,爆发出自己特有的智慧呢?
长篇的酝酿无形中延长。王大生成了冯大生,刘荣山成了徐懒狗,他把他们搁在心里,先来考虑叶圣陶等人的约稿。写了短篇《两兄弟》,还有《春期》、《替身》,都是些针对国民党弊政的尖锐作品。题材很有趣,旨意却大体雷同。短篇小说形式驾驭得纯熟,发掘生活的思想能力却好像有所停滞。
独山失陷后,日军的进攻停下来。而报纸上天天传出欧战场的大好消息。所以,《替身》这年5月份发表时另有一个题目叫《胜利在望年即景》。沙汀周围感受不到这种“胜利”,或者说胜利越近,各种酷政反越发厉害。睢水近来因为抓丁,连场镇也冷落不少。一次沙汀回来小住,傍晚到门外河边提水,突然见到一个“山河客”蹲在坎下洗刷箩筐里的腌大头菜。沙汀忍不住搭话道:“喝!这一向还敢出门,不怕抓你的壮丁啊?”“咋没抓哇!”这个“跑山河客”愤然地扬起远不年轻的脸,“你看嘛,胡子都给我剃光了!”
原来他是个被强制刮脸,最后仍未验上的老丁。沙汀没有多问此人抽丁的原委,这就尽够他写出《替身》了。不知怎的,他对这种社会题材的兴趣始终不衰,一直到内战之火点燃,他还在孜孜地搜集这方面的材料,显然比了解《还乡记》所需要的农民种田的生活更其热心。改变自己,谈何容易呢。
(乡土文化培养了你的“偏执”,同样一件事可以重复地做下去。我的感觉这不是“一件事”,只能说我是用同一种角度来观察无数种事件)
从现在保存下来的叶圣陶当时亲写的一个信封内,可以找到用毛笔写下的一张张纸块。它们大小不一,有的是一方长长的宣纸纸边,更多的是一些信封的背面,显然是随手抓来的。这十几个小说提纲里,居多的还是关于壮丁内容的:某县禁政颇严。当抽丁紧急时,“壮丁”难找,价钱又高,于是公事中人忽然想出一个妙法,叫人化装开一售店。而逢到有人跑去抽烟,体格又勉强验得上,于是就派人前去查禁,将该瘾者沦为壮丁。(其一)婚事
1.来!把头剃了,明天到你老丈母家里去,转来好找人看期!
2.等她爹回来看吧!我倒巴不得呵,只是听说要抓丁了。
3.等候当中准备。但突然来了回话——等太平了再说!
4.两亲家口角、扭打。(其二)
绵竹南门处某巷,有个台基,经常川流不息,扰嚷终夕。居民极为不满,请保长加以驱逐。保长从来也很不满,立刻就承诺了。但后来并未实行,因那龟婆说动了保长,答应每次征丁时帮助本保一名壮丁。这不是她拿出钱买,但和保长约定,在抽丁的时候她叫妓女们去故意勾引两个老实人来,再由保长带人来捉。这办法直到胜利时才停止。(其三)
第三则大约写在这年秋天之后。这不奇怪,到1947年的《李虾扒》,1949年的《酒后》,池还在写壮丁事件。他只要有几个性格突出的人物做为载体,就可以把无数内容相仿的有趣题材一一写出。除了《还乡记》提供他创造一个真正的农民故事以外,他的突破口已经很难寻觅,地域性的小说不免露出它的危机。
1945年的夏日格外炎热。前妻所生的两个孩子一下子长大了,刚俊十八岁,刚锐十五,先后踏入了青年期。对于他们在外婆家寄人篱下(尽管外婆、么舅是照顾他们的)的童年生活,他一想起便感到内疚。这种感情包含对李增峨的复杂心理在内。特别是对刚俊,这个头生女和礼儿一样,都是难产生下的,但相比之下,礼儿所受的他的爱抚,就多得多了。礼儿未生之前,他就亲自为他挑选了卧具,找了几种育婴常识的书籍看。从上海的医院一回到家中,就让他躺在床边的摇篮里摇他。断乳后为他煨牛奶。稍大,又给他调治奶膏。刚俊得到过这些吗?一个不是因为爱情而降生的孩子有什么责任呢?
这年春天,听说刚俊在绵阳一所师范学校闹学潮被开除。接着又放弃花荄乡小学的教职,躲在县城自学,不久脖子生了疮(淋巴腺炎)肿得老大,他就捎信儿让她到睢水家里住,从沸水请来远近闻名的专治瘰疬的土中医为她看病。这个医生平时务农,有病家相请,可以出诊。他认为刚俊的病情还不算严重,留下几剂家传秘方配制的药膏就回去了。
父亲最困难的时候,我到睢水与他住了一阵。我也教过小学,一个小学教师有多少工资我是知道的。父亲家里除了靠黄玉颀、黄敬之教书,郑慕周给点,稍有些稿费,这么多人口,也是勉强维持。我在那里治病,自己读书,与黄玉颀的大侄子抬水,洗全家的衣服。
治脖子敷的药叫“千锤膏”。用许多草药合在一起,需放在药臼里舂一千锤才能用。我年轻,当然觉得舂得差不多就行了,父亲的性格顶真极了,他一定要我锤够了数目,盘问我到没到一千下。①千锤百炼的中药膏有灵,刚俊的病像很快消退了。在与大女儿共处的这段时间内,父亲意外发现这个姑娘确实已经长大,而且参与了政治活动。谈起来才知道,她已经接近了党,在花荄教书和之后的隐蔽,都是在组织的安排下进行的。沙汀的这一惊喜可不小,看着女儿在读《大众哲学》、《新民主主义论》一类书,他明白了她是他的骨肉和同志。在她临离开的时候,他向女儿表示,希望她能从事文化工作,并让她把弟弟刚锐叫到睢水来。
他的父爱的外露,在这之前真是太少见了。刚锐读书大不如他的姐姐,小学毕业后几次未考上初中。为了他的出路,沙汀给陈翔鹤写信,托他与李劼人谈谈,能否把刚锐安排到乐山的嘉乐纸厂当徒工,待遇不计。亏得李劼人慷慨相助,本来厂子里不需要新的学工,但格外破例吸收了,来信让孩子马上到成都去。为了刚锐的动身,整治行装,他也大费了心思。盘缠是拿不出来的,便托一位去成都贩卖鸡蛋的果园技工陈天佑,一路带去。孩子没有一件冬衣,现在又是夏秋之际蚊子咬人最凶的季节,没有帐子是不行的。领他走的陈技工在沙汀家里看了一眼比烂鱼网还要寒酸的蚊帐,爽气他答应垫钱为孩子准备一顶,事情才算解决。刚锐从此与造纸工业结缘,从乐山纸厂的化验室小工,现在成为灌县一家纸厂的厂长。四十年过去,沙汀还忘不掉他临上路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