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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中国纪实三部曲之一江城-第2部分

小说: 中国纪实三部曲之一江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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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即使旧日江水的湍急水流已变成回忆。
二○○五年十月于北京
           



第一部



       


1 顺流而下


坐慢船,由重庆顺流而下,我来到了涪陵。这是一个温暖,清爽的夜晚,在1996年八月的尾声。长江上星光闪烁,星光微弱,无法从黑色的水面反射出来。一辆学校派来的小车,载着我们从码头出发,沿着丛丛曲折的小路前行。城市在我们身边急速掠过,在星光之下,它显得黯淡,陌生。
我们有两个人。我,27岁;亚当梅勒(adam meier),22岁,我们还很年轻,是被派到这里来做教师的。之前我们几乎从未听闻过涪陵。我所知的,乃是这城市部分将因新近建设的三峡大坝而淹没,我还知道,涪陵许多年来,一直对外面的人封闭。除此,就没什么关于涪陵的信息了。
半个世纪来,没有美国人在此生活过。后来,我碰到城里一些长者,他们还记得在1940年代住在这里的美国居民,在1949年共产党解放之前,而这些记忆又总是相当的模糊。在我们抵达时,这里还住有另一个外国人,一个德国人,他在一所当地中学教了一个学期。但我们只和他碰了一次面,其后不久他便离开了。在那之后,我们便是这小城中仅有的两个外国人。这里的人口大约二十万,以中国的标准来说只能算是小城。
涪陵不通铁路。长期以来,它都是四川省的一个贫穷地区,公路状况很是糟糕。去哪儿你都得搭船,而多数时候,你哪儿也不会去。在未来的两年,它将是我的家。
一天,大约是在我们抵达后一个星期,学校里所有人都聚集到了前门。一群学生和教师
花了一个夏天,步行从涪陵走到了延安,那是位于陕西省北部的前革命根据地,现在,他们返回学校了。
这是长征的六十周年纪念活动。在内战的关键时刻,红军长途跋涉了六千英里,那时,国民党(kuomintang)已然快将摧毁毛泽东的势力。克服种种困难,共产党人们抵达了安全地带,在西部中国的群山和沙漠之间,从延安,他们逐步建立起了自己的力量,最后,他们的革命席卷了整个国家,把国民党逐去了台湾。
一整个学期,学校里都有种种特殊活动,来纪念长征。学生们会上关于长征的历史课,写关于长征的文章,在十二月,将有一次关于长征的歌唱比赛。为了长征歌唱大赛,所有的系要花费好几周的时间来练习,然后,在礼堂演出。因为长征所包含的音乐蕴藏相当有限,许多的歌都是一样的,是以颇为难了评委们一回。叫人困惑的还有,由于演出服装供应不足,人们只能分享,就和他们分享所唱的歌曲那般。历史系的人们演出了,身着白衬衫红领结,然后下了台,迅速把他们的衬衫领结递交政治系。政治系的人们猴急急穿戴完毕,冲上舞台,又唱一遍刚刚被唱过的歌。到夜晚演出的尾声,所有的衬衫都被沾上了汗渍,所有的观众都通晓了所有的歌曲。音乐系获胜了,一如往常,而英语系位于倒数。关于长征,并没有英文歌曲。
但夏天的步行延安之旅并非竞赛,而涪陵队的返航乃是长征季节最重大的事件。他们步行了超过一千英里,在中国夏日的酷暑之中,到得最后,只有十六人成功走完全程。其中有学生十三人,教师二人,他们是中文系的党支部书记,以及数学系的政治辅导员。另有一个人物,一个低级别的管理人员,他在跋涉的中途痛哭失声,给他在涪陵赢得了一个坚忍不拔的声誉。所有的参与者都是男人。有几个女学生也想报名参加的,然而学校考虑决定说,长征不适合女生。
在聚会的一星期前,李校长去了一趟延安找长征的学生,因为在近结束前学生们碰到了麻烦。
“学生们碰到了一些问题,”当我问到发生了什么,英语系的主任傅牧友(音译)说,“我想他们是没钱了”。这确是实情,他们的钱用完了,虽然有宏声牌香烟的赞助,这是一个本地的香烟品牌。在我看来,这实乃一个特别正确的方式去纪念中共的历史,跋涉一千英里,然后在延安堕入破产。
但李校长有办法救他们出来,现在学校的整个学生集体聚集于前门的广场上。这是一个小型的师范学院,有两千个学生,于1977年开设,属于文革摧残了中国教育体系后重建的众多学校中的一家。在中国的高等教育体系中,这类的学院位居底层。课程要花三年修完,学历要低于本科,几乎全部的学生都来自四川乡下的农民家庭。在毕业后,他们将回到家乡,在那里的农村中学教书。
对许多学生,尤其那些新生来说,学院乃是叫人兴奋的地方。校园与涪陵的主城区仅是乌江一邻之隔,很少学生曾在那么大的城市里生活过。学校里有电影看,有竞赛,周末有舞跳。时常会有类似欢迎长征同志的政治集会那样的活动,现在,学生们带着热闹的期待,叽叽喳喳着在广场上说笑。
有一组八个女人在门口立正。她们穿着白衬衫与黑裙子,在胸口上别着红色的校徽。她们被称作招待员,是从学生团队中精心挑选出来的。
所有的招待女孩都高挑漂亮,无一面带微笑。她们代表了学校的官方,以完美的姿势站立,优雅的步态行走,为权贵们斟茶。
关于涪陵,我还听说过些别的:这里的女人素以美丽著称,至少我在成都上中文课时听说如此。其中一个老师来自东北,一个脸颊骨高高,说话温柔活泼的女人。即便在夏天,她也双手捧着一壶茶,似要取暖。她叫尙老师,虽然她从未去过涪陵,却很确定那里女子的美丽。
“这是因为山水的缘故”,她说,“那些有山有水的地方出美女”。
在成都我还碰到了一个涪陵人,也说了同样的话。“但有时那儿的人脾气不好,”她告诫我说。“那是因为太热,因为那儿有很多大山。”我经常听到这样的说法,显然中国人对他们山水的看法,很不同于外面的人。当我看到那些修出一个个平台的山丘时,我关注的是人们如何改造它,把它变为一道道叫人惊叹的稻谷梯田;而中国人则看着在那儿居住的人,看着他们如何被那儿的土地所塑形。在我早期的涪陵生活中,我不时想到这个,尤其因为我所有的学生的生长都和这里的土地紧密相连,我揣度着四川崎岖多石的自然环境是怎生影响了他们。同时,我也想到,它在两年中,会对我造成怎样的影响。
涪陵市长第一个到来。他坐在黑色奥迪的后排,由司机送到学院大门。走出车门时,他向鼓掌的学生们挥手致意。当地的电视台来了,给他摄影,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在九月的炎热中愈发显得肿胀。他快速穿过广场,走向亚当和我,和我们握手,说欢迎我们来到涪陵。
这是我们在涪陵参与的活动中时常碰见的,每次活动的第一件事就是——欢迎刚到的美国人。在长征集会的那天,我们本在前往登山的路上,很随便地穿着短裤和t恤,我们只是由于好奇才停了下来。参与如此重要的活动而穿着不当实乃愚蠢的错误,我们本可表现得更好的,因为我们已经理解到,在这里,想要做个旁观者可着实不易,往往我们本身却成了众所瞩目的中心人物。
当长征的人们抵达时,校园的大喇叭里大鸣大放出爱国音乐来。他们身着迷彩服,胡子拉碴,肩膀上挂着旧式的军包。领头的人举着褪色的红色横幅,上头写有学校及宏声牌香烟的名头。他迈步穿过那些招待女孩。女孩们被分为四人一组的两排,齐步走着,她们的头坚定高昂,眼睛直视前方,手臂大幅摆动。其他的长征队员们纵队跟随着领头人,带着骄傲的微笑,向群众挥手。每个人都在鼓掌,观众们跟随着长征列队进入了礼堂,哪儿挂着一道横幅:
热烈欢迎涪陵师范学院宏声香烟万里长征队伍胜利归来
亚当与我急忙低头弯腰躲入礼拜的后排,希望能避免注意。我们周围的学生们在咬耳朵议论,转头盯着我们看。他们的注意扩散出去,很快整个礼堂的人们都扭过脖子来看我们,我们尽量沉入到座椅深处,棒球帽低低压住我们的脸。仅过了一阵儿,窦副校长就将我们领到了台上。他也着实别无选择,否则观众的注意力将被分散。保证人们都集中注意,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们时常被融入到当地的活动中去。
我们被安置在市长和党委书记及其他干部身边。人群发出哄笑声,而长征队员们鼓起掌来。招待员给我斟茶。我低下头来,努力想把光着的腿藏到桌子下面。干部们发表演说,鼓励长征队员们,提醒大家记住那光辉的历史。演说都非常强劲有力,类似老电影中的独裁者,而其中窦副校长更是无人匹敌。
他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小个头,大概110斤重,他精瘦的胸脯和轻盈的手臂颇具麻雀般的质感。但他对着麦克风干活却是相当了得,开始很轻柔,很平静,好似给一群小朋友上课;现在大声起来,逐步加快手势的幅度,一只纤细的小手向着群众挥舞过去,仿佛似要谴责他们;最后他咆哮起来,手臂挥动如打桩,眼珠快要迸出,扬声喇叭在胀大,演说者和他的听众们此时平等了,团结成为了同志,成了爱国志士,人民公仆;观众们站起身来,爆发出欢呼和疯狂的掌声。
我听到他说到了我和亚当的中文名字,梅尔康与何伟,他宣布说我们是被中美友好志愿者组织派来涪陵的,这是中国人对“和平队”的称呼。人群又爆发出一阵轰鸣,我们所有人都成为同志了,一起服务人民,建设国家,长征队员们都骄傲站立着,每个人胸口都醒目地别着一条丝带与一朵红色塑料花。有人递给我一朵花和丝带;有人指给我看一个站立于台前等候的一个长征队员。他微笑着,弯腰,热烈和我握手。我道个歉,给他别上丝带与花,尽快的,希望能减少聚光灯对我短裤的关注,但人们又度欢呼起来,我挥手致意,掌声又再响起。我坐下来,脸红耳热。
在庆典过后,他们拍了照片来纪念此次活动。在照片中,长征队员们与干部们骄傲地站成三排,每个人的位置都精心设置过,那褪色的红色横幅以过去的革命组织风格在空中飘荡。长征队员们身着干净的白色衬衫,胸口别着红丝带。他们没一人在笑。最重要的干部们站在头排,跟亚当和我一起。窦副校长与魏书记面带微笑,而亚当和我则尴尬地咧着大嘴。亚当穿着凉鞋而我身着一件很旧的灰色t恤,我们的光腿破坏了一排整洁的裤队。其他的干部没一个在笑。相片中没一个女人。
两年后,我回到美国,我想把这照片展示给朋友们看,给他们讲述故事。但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去解释说后文革时代的学院在纪念长征,和描述说大山如何变为梯田一样困难。最后我会说,这是我们学校的一次政治集会,而我们的参与纯属意外,因为在全世界大部分地区,和平队的志愿者都不为共产党的集会所欢迎。我就只说到这儿了——这就是我关于那照片的故事。
当然,一切绝非如此简单。我是一个和平队的志愿者,我又不是;中国是共产国家,又不是。所有一切都并非它看似的那个样子,这就是那些早期生活的日子,一切都充满不确定性,总会有踏空的危险。
在中文里,peace corps乃是“和平队”,在这三个字后面有更多的含义。在文革期间,当反美的宣传抵达高潮时,中国政府对和平队说了很多——说它乃是中央情报局的盟友,它是西方帝国主义的代理人,说美国把它的年轻人送到海外,为的是影响第三世界国家,朝着资本主义方向发展(你最不可能爱上的苦活儿)。这些话如今不大说了,但其回声依旧袅绕,是以“和平队”这个词儿已经无可救药地腐化了。但中国语言,和其人民一样,明晰政治的风向。当和平队在1993年来到中国时,另一个名头被找到了——美中友好志愿者。这些字眼更复杂,而内涵却无疑简单多了。学院的权威指示我们的学生不得使用“和平队”的字眼,不管是中文或英文,而他们中绝大多数也这么做了。带着一个委婉的工作头衔,我来到了一所在文革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学院,在这儿,历史从未远离,而政治则无所不见。
开始时,就是这友好把我们两个都吓坏了。我们头衔里的这两个字着实难以翻译或诠释。学院在年前本有三个外国教师,一对年老的澳洲夫妇和一个中年墨西哥男人,然而他们只呆了不到一年,且几乎从未离开校园,他们的情况要简单许多。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很年轻,我们要打算在涪陵住两年,而且我们被美国政府作为第三拨和平队队员被派遣到中国来。学院在最好的一栋楼里给我们安排了寓所,那儿还住有党支部书记及其他重要干部。好几个星期以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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