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纪实三部曲之一江城-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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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开那少数不好彩摔倒的人,他们的身体在地上滑动,头上是一片片的腿脚涌过。时间一秒秒滑过,每一刻都需要永恒的专注和努力。我们如一群狂野的暴民般飞下街道,冲过第二个转角,在新华路上朝西奔去。
路程开始到上坡阶段了。整个情景依然因肾上腺素而动荡,但我意识到那永恒的起始阶段已经过去,而且我不再是起始阶段的暴民中的一份子。在一场赛跑的开始阶段过后,总会有那么一阵的疏离之感,当成为大众一份子的那种幸福感结束了,你意识到你是一个人,而且你将要跑的,是你自己的比赛。
我慢了下来。突然间我感觉累了;肾上腺素已经蒸发,眼前所有一切都清晰聚焦了。我检查了一下自己——没有刮伤,没有瘀伤;不太记得我是如何安全通过的。我环视周边。我在领头的那一拨人里,大约五十人的一组,而其他人也逐渐加入到正轨中来,在那起初的忙乱之后。我们在稳健地爬山,步子逐渐放缓。我感到我的双腿回来了,那种失去知觉的兴奋感被长跑的节奏感所取代——稳健稳健稳健稳健,在我的脚趾下,山丘陡峭。警车的灯在我们的前面滚动。前方远处,一群学校的孩子想要偷跑,在领先我们一百米处加入到比赛当中来,但警车驶过,把他们拉出了队伍。
整个前半程都是上坡路,待到我领先时,比赛大约过去了两分钟,我能看出其他人已经跟不上了,比赛完结了。这是个差别很大的赛场——大学的学生,单位职工,以及,一些运动员,他们若是更多训练的话,可以成为好的选手——但他们全部都输了。我很快地滑向了领先。
在任何大型的赛跑中领先都是种陌生的感觉。人们谈论跑步中的孤独感,但我总觉得这运动只是在比赛中才是孤独的,特别当队伍拉开了,你发觉自己独自在前。在队伍当中,你通常会和其他运动员有一种团结感,即便大家是在竞争,而在前方领先,就没有这种幻觉了。那时,比赛成为了追逐——一个人对抗赛场中其他所有人——而我总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孤独的感受。而当你是两千多人中唯一一个外国人时,这感觉就更其孤独,沿着赛道两侧,观众在喊着“外国人,外国人,外国人。”
我回头望去。在我身后能看见赛场上的其他人——一道没有尽头的人流,一群黑发的民众。那主要的清道车已经慢了下来,我尾随在它的闪光灯后,不过几步之遥。我再次回头望去,以期记住这陌生的场面。山丘现在很陡峭了,爬上山,向纪念碑,向革命烈士跑去。道路两旁排满了观众,我经过时,可以听到阵阵惊奇的声浪;他们在兴奋说话,叫嚷。“外国人,外国人,外国人。”
而我想着:今天不要对我这样。如果你想要看看来自外国的人,看看来错了地方的人,看看跑乱了步子的人,看看走了形的,笨拙,狼狈的人,你往后面看。去看那些开始跑得太快的,或者那些抽了太多宏声香烟的,或者那些穿了太多衣服,被热气与汗水噎到的人。不要看我——许多年里,我在许多地方都是这么样的,而情形永远是一样。这里没有裁判,没有语言障碍,没有复杂的礼仪规则。你要做的一切就只是跑。
到掉头处,我已经领先了第二名三十秒,而且我很轻松。后半程乃是下坡,因为这是折返跑,我掠过了其他的选手。那些还没筋疲力尽的加入了合唱:“外国人,外国人,外国人。”但这一点妨碍不到我,因为在这四公里当中,我彻底找到了家的感觉。
通过这场胜利,我赢得了两套运动服,聚酯纤维的。两件都小了,涪陵市的字样骄傲地绣在了胸口上。我还收到了一个证书,说“何伟同志”,我的中文名,赢得了第二十二届年度迎春长跑。竞赛的组织者奖励了我二十元钱,学校给了我五块,为我参加了其队伍。他们还为我的体检给了我一块半,叫我猜想若是答应了做x光我能拿到多少。全部加起来我得到了二十六块半,花在了两个星期的午餐面条上。
我在接下来的那周上了当地的电视新闻,而第二天的报纸用一个头版故事做了专题报道比赛。他们报道说,一个来自密苏里的美国教师,叫做h 艾斯勒的参加了比赛,而关于我比赛前的热身,描述非常详细。他们报道了在我头一个冲线后校方代表是如何的兴奋,还引用了另一个排名靠前的选手的话,他是一家药厂的年轻人,说道“如果这比赛在我军训后马上进行,我肯定能打败那外国人。”文章的结束语如下:
这比赛也成功地树立起了运动中的爱国主义精神。当我们的记者问道,“你对一个外国人首先完成比赛怎么想,”一个贸易学院叫徐成博的学生说:“在中国的土地上举行比赛而让一个外国人拿了头名,我感到羞愧。这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我们学生和成年人都要加强我们的身体素质,因为当我们的力量加强了,我们就能取得胜利!……一个西南军校的老师说:“那外国人起跑时获得了领先优势,这种精神值得学习。只有我们投入到发展我们的身体中去,更多勤奋而科学的训练,我们才能看到获得冠军的那一天!”
这并非我所希望的反应,虽然我并不意外。在涪陵爱国主义情绪非常广泛,而运动总会使得这种情绪特别强烈。这就是篮球在这里失败的原因,而有时我想参加这比赛是否一个错误的决定。有些和平队的朋友们想说我至少不该尝试取胜。但我喜欢卖力地跑,就像这竞赛中的许多其他人一样,而且我看不出有什么原因去把涪陵的人们当小孩对待。我希望他们知道有个外国人生活在他们的城市,而且我希望他们看到,尽管我在学习语言中非常挣扎,至少有一样事情我能干得好。如果他们的反应是羞愧,那很不好彩,但或许当他们了解我多些,情况便会不同。我揣摩我那张写着“何伟同志”的证书乃是个好兆头。
比赛后的几天,我跟廖老师上课,她脸上放着光。
“我在系里的告示牌上看到了,你赢了涪陵的长跑!”她说。“我之前没听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不重要,”我说。“事实上,我跑得一点儿也不快。”
“你跑得很快!”她说,为我这种装出来的谦虚感到加倍的高兴,这正合了中国人的习俗。“那比赛规模很大——在整个涪陵城,你是跑得最快的!”
“可能有些更好的选手没有参加,”我说。“而且你知道,王军霞还是比我快。”
王军霞乃是中国的长跑女选手,最近在亚特兰大奥运会取得了一枚金牌和银牌,这个参照叫廖老师更开心了。她再次表扬了我,最后我们坐下来,学到了一章如何说再见的文章。也许我做得异常的好,或者她在一种特别宽恕的情绪中;在那天她几乎没说过不对。
'1' 译注:建设精神文化 更新生育观念 控制人口增长 促进社会进步 教育是立国基础。
'2' 译注:教书育人,管理育人,服务育人,环境育人。
3。1 白鹤梁
今天的长江,比1234年前那个仲冬的长江高两英寸。这中间的年份见证了其它的变化——五个皇朝的过去;蒙古人来了又去,满洲人,英国人,日本人;长城的修建与文革的破坏;大跃进与改革开放;三峡大坝从一个未成型的梦想成为中国最大的基建项目——但尽管有这些变迁,今天长江的水位只是刚刚比763年高出两英寸。两英寸,在1234年间。
这便是白鹤梁所讲述的故事,它是大约七十米长的一条状沙岩石,坐落在涪陵的港口,有如一座临时的岛屿。每年,石梁最多能从长江泥泞的表面下浮出水面五个月时间,在冬天的旱季,而若该年异乎寻常潮湿的话,它根本不会亮相。而当它真的冒出来时,石梁乃是会说话的——它身上刻有二十二幅画,超过三十万个字。长江的四千英里长度中,其它没一个地方可比这里,人类留下如此鲜活的记录,记载了长江的生命。
没人确知石梁何时被用作记录,但几乎所有的雕刻都提到了一对石头鲤鱼,它们被刻在长江波动的水线位置。每条鱼都有接近两英尺长,一条尾随一条游动,朝向西方,它们的小腹连成一条线,显示出了当初雕刻它们时的低水位。在前面那条鲤鱼的嘴中,一朵莲花开放。这些鱼乃是在唐朝什么时候雕上的,在763年之前,在那一年,有了第一段铭文提到了它们的出现。今天这个下午,长江的水位仅比鲤鱼线略高。
鲤鱼起初的目的乃是功用,而非艺术性的。对江上的船只来说,冬天乃是最危险的,当危岩和浅滩因低水位而暴露出来时。经过涪陵的船长可以观察白鹤梁,将水位和双子鱼相比较,从而预测出前方江面的情况。鲤鱼游动的位置不变,而江水总在波动;当地人理解它们的相互关系,而这成为了长江每年的固定模式。
在许多年里,其他的朝代在石梁上留下了他们自己的刻录,绝大多数都提及了唐朝鲤鱼的回归。在双鱼的上方一点,一段北宋的刻文欢迎它们的出现,在971年:“河水退却。石鱼可见。来年丰收。”十英尺上方,时间突然跃进了三个半世纪,来到了1333年,元朝的官员注意到了唐代鲤鱼的归来:“在涪陵石鱼的出现预示着大丰收,保障来年的官职。”
大多数的镌刻都跟随了这种仪式——看见鲤鱼的年份,跟着是丰收的预测,所有这些都以皇帝的名义刻下。这仪式的核心乃是此信仰,即唐朝鱼儿的出现和丰收相关,最终白鹤梁从水文探测工具,转为了自然世界神秘活力循环的甲骨文。而穿过这些无尽循环的,乃是人类历史的一条直线,当一个皇帝的代表接着另一个皇帝的代表留下了他们的镌文。
石梁不过是每年几十个的记录之一,以皇帝的名义留下的。他乃是天子,自然界不可言说的力量的代表,而这些力量的展现——一次地震,一场洪水,一次饥荒——征兆出天意在反对这位统治者和他的王朝。这皇帝内心震恐,为那些他所不能掌控的,不能理解的。是以他转向这些仪式,而涪陵的政府官员惯常地以他们的统治者名义在石梁上篆刻,尽管那岁月侵蚀的旧有段落验证了湮没的王朝和被遗忘的帝王。而每当春天到来,水位升起淹没了那些篆刻的文字,就是给出了明证,证明有些力量是帝王只能旁观而无法阻挠的,而他那荣耀的头衔,就和这些铭文一样,无非字句而已。
元朝的情形就是这样。1333年的铭文中,乐观提及了丰收的预测,而皇朝已在衰败当中,从世界所知的最大帝国位置下滑——忽必烈帝国,马可波罗访问过的蒙古人统治下的中国。但到了1333年,马可波罗早已离去,忽必烈也死了,元朝的力量在凋零。他们的官员在石头上勇敢地篆刻着,但皇朝的寿命只余三十五年,直到时间的流水将其永远淹没。
在白鹤梁的南端,停着三艘舢板船。船只乃是木制,由竹子和编织的芦苇做出拱形的顶棚。每个船顶的最高处也不超过三英尺,减低了风的拉拽,避免了一些复杂的结构,这些小船是没有龙骨的。船只轻而窄,舷缘很低,从吃水线到甲板几乎没有距离,而它们在江水的急流中容易操控。它们的设计自从人们在石梁上雕刻以来没有多大的变化。
四个女人坐在船首聊天。她们全都穿着简单的蓝色夹克,而她们的服装,和船只一样,都是脏脏的。这些是住在舢板船上的江中人家;每年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靠打渔为生,但冬天的鱼儿慵懒少动,这些船家就把时间花在石梁上。他们依赖于游客,用小船把客人来往摆渡于石梁和岸边。
今天是个假日,有超过五十个游客在砂岩上下游逛,读着那些铭文。偶尔他们会问些问题,石梁上有八个工作者,他们是被涪陵文化文物局派来的。其中两个人有考古方面的正规教育知识,其他的人员只是普通的工人,卖卖小吃,看管船只,给旅客跟梁上最大的那条鲤鱼合影,收取两块钱。
一阵寒风沿着河谷走廊吹来,工人们在小吃桌边挤作一团,颤抖着,喝些热茶。他们密切关注着长江,每天测量水位。毫无疑问他们做梦也想江水上涨,因为当江水漫过镌刻的铭文时,他们就可以回到城里的政府办公室了。对他们来说,这些石头鲤鱼的出现,只不过意味着在寒日里被放逐去长江上。
在某个程度上,这也是恰当的,因为许多铭文的作者,都是为了种种冒犯而被放逐到涪陵的官员。这种地方算是个不错的惩罚——一个孤单的江城,远离帝国的中央,在这里,通讯中断,文明溜走。一个铭文错误地以某位已经去世的皇帝名义所作。关于他过世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到长江这里,当地官员不晓得他们已在一个新的统治者之下了。
虽然涪陵有时代表着政治生涯的结束,石梁却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