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满纸春-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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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即便夫家一文也无,妾仍愿嫁。”春娘把妹妹推回杨氏身后,施礼道:“妾有婚约,妹妹并无婚约。妾当嫁,妹妹不当嫁。”
“没钱也愿嫁?”薛思问。
“是。”
“我不乐意宠你,你愿嫁?”
“是。”
“娶回去叫你日日以泪洗面呢?”
“仍愿嫁。”
“也许不出半年玩腻了,写休书休掉你。这样呢?”
“……”春娘仍坚定地回答:“愿嫁。”
依着朱氏祖训,不可悔婚弃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怕要嫁的夫君吃喝嫖赌无恶不作,也得嫁!我嫁你那是我的事。你休我那是你的事。我只需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嫁给你就行了。过去的一十四年,全部是为了嫁给你而吃饭喝汤睡觉长身体,节骨眼上,不能含糊。春娘低着头,心想,这一任夫君总算没早夭……
作为一名守信守节的贞节闺秀,春娘认定了死理,订了谁就是谁,不能挑三拣四。只要夫家不退婚,必须嫁。
“生是薛家的人,死是薛家的鬼?”他问。
“是”。春娘答。
“你的命是我的了?我叫你跳井你就跳井?”他又问。
在得到春娘肯定的回复后,薛思盯着她看了两眼,转身对杨氏说:“柳家大娘,带你女儿去医馆抓几付药吧。她神志不清,病得很厉害啊。命都不要了……这是病,得治……”
杨氏唬得一迭声唤人给春娘拿香炉灰兑水来喝,她确信闺女继五岁那次魔怔之后,又魔怔了。分娘狠狠心,使劲掐她姐姐的胳膊,边掐边念叨:“诸魔速速退散,再不退,请法师来收妖驱魔,镇在十八层地狱底下,永世不得翻身!”
“妹妹,我不痴傻,没魔怔。姐姐心坚意决。”春娘吐字清晰。
“姐,娘都撕了婚书了,咱不嫁。快醒醒吧!”分娘摇着她的手。
温雄从地上捡起一张残片,举在柳分娘面前,笑道:“小娘子,你当这破纸撕掉管用?嘿嘿,笑死人。”
他扔了那纸,踩上两脚,说:“柳家大娘,你女儿愿嫁最好。省得老子找人来拆平柳珍阁。敢悔温府的婚,敢撕我薛弟的婚书,就算你吃了豹子胆也得给老子吐个囫囵的。来人!把这对姊妹花绑上,一道带去百花楼喝花酒。”
一群帮凶齐声应道:“遵命!”
薛思看了温雄一眼,他是必要绑人的架势。薛思又看看柳家母女三人,如果一定要掠的话……他摆手止住家丁,伸臂将柳春娘揽起扛在肩上,招呼温纨绔:“温兄,没订婚书的那小妹子留给弟慢慢逮吧。走,喝花酒去。”
杨氏急得直跺脚:“放下我的女儿!我要到京兆府告你!”
“哈哈,柳家大娘,随你告。”薛思一脚踹开店门,大步流星走到马前。
搭衣裳似的,把春娘往鞍上随意一扔,在两大群家丁随从的簇拥下,薛思拍马绝尘而去。去往何处?喝花酒的地方,百花楼。
莺莺燕燕,迎来送往。薛思和温雄一下马,老鸨亲自领着头牌来服侍:“呦,两位郎,您再不来百花楼,这花儿都要谢了。今天赏新牌子?还是作个长情恩客,会一会老相好?锦莺她们可想死二位喽!”
“前天才来过,阮婆也忒善忘。老地方,老相好要会,新牌子也一并遣来作陪,看看有没有长的水灵的新花。”温雄挥手遣散诸人,同薛思一起登楼。薛思拖拽着柳春娘,三人进了屋,屋角已有乐姬在抚琴吹笛。
春娘在马背上颠簸了一路,小腹和胳膊被硌得生痛。这会儿不但脸色惨白,胃中也翻江倒海,十分难受。薛思把她放在屋角,叫她老实待着。春娘紧紧捂住嘴,压抑下干呕的感觉,低着头,一言不发。
薛思自去饮酒作乐,与温雄坐在席上摆酒筹。阮婆领进几个花枝招展的歌舞姬,陪酒的陪酒,唱小曲的唱小曲儿,跳舞的跳舞,登时活色,满室生香。
“二位慢慢享用。”阮婆招摇着手帕子要拉上屋门。
薛思左拥右抱,忙里偷闲腾出一张嘴,叫住阮婆:“等等,把前天卖我大黑玉的老奴带进来。卖假货让爷赌输了,喊他进来磕头赔礼。”
“嗳,这就去……”阮婆的手帕不敢招摇了,在额上抹抹虚汗,扭着腰退出屋外。以前卖那些房中物件可从来没遇到过“退货”的。到底哪里出了差错惹恼大主顾了呢?
兜售暗货的百花楼老奴一进屋门,先喊了一声冤枉:“小的冤啊,那根贾后潘安玩乐之物,确是真的,是小的祖传下来的呦,比珍珠还真!”
“少啰嗦,诳了爷的银子,还指望着爷饶你?”薛思从美人怀中抽出手,往屋角一指:“看仔细,那个穿青衣的小娘子是柳珍阁鉴宝人,她鉴出你那根黑玉不是晋朝古物。柳珍阁知道吗?爷砸了一条街的招牌都没能砸下柳珍阁,招牌硬!爷特意请她来跟你对证对证,你有冤屈找她喊去,跟我腻歪没用,老实磕头认罪。”
“呦,跟一个卖货的老苍头计较啥,气大伤身。”陪酒的美人见状,忙斟满一杯,拿嘴衔着递到薛思面前。另一位美人也紧贴上,抬手为贵客抚胸顺气。
那老奴趁机奉上一托盘新货,挤眉弄眼揭开托盘上头盖着的红绸子,左点头,右哈腰,捧高托盘,献道:“小的愿意将功赎罪,这些全都是今早新弄来的。您瞧瞧,手捻儿!带乐子的手捻儿!您瞧这大小,小巧玲珑,最宜把玩。您瞧这雕工,雕的惟妙惟肖。除了百花楼,保管全长安都买不到这样好物!”
印七
托盘上摆着七八个小葫芦、尖核桃。
这小玩意儿有讲究。过去的老话讲,“文人玩核桃,武人转铁球,富人盘葫芦,野人熬大鹰,闲人遛黄鸟”,文核桃富葫芦,说的就是它了。后世清贝勒们爱说自己手上有三宝,扳指、核桃、笼中鸟,这句话里头占足了两样。
因其小巧,很适宜捻在手中把玩。十指连心呐,捻着这些个小物件,活络舒筋有益养生。故而又有个俗名,叫“手捻儿”。
手捻始于汉,由隋到唐,一路传承,至明清大盛。大明朝的天启皇帝,曾经生出过一段“玩核桃遗忘国事,朱由校御案操刀”的野史。不熟天启帝没关系,他手下的大宦官人人熟。著名宦官魏忠贤魏九千岁侍奉的那位小皇帝,就是爱玩核桃的明熹宗朱由校。皇帝不但捻在手里玩,上朝,搁御案上接着玩。
到了清朝,手捻儿兴盛的一塌糊涂,光核桃就繁衍出无数讲究来。外形最好的核桃被归为四大类:狮子头、鸡心、官帽、公子帽。其它名目林林总总,倒一斛珍珠挨个排队也排不完,像什么枣核核桃、八棱,白菜核桃、楸子桃心、三棱、四棱、鹰嘴、鸭嘴、铁观音、猴头、三联瓣、蛇皮纹、铁元宝、牛肚核桃、长秋,圆秋,灯笼、站桩、坐桩、密纹、大纹、平底、窝底、蛤蟆头、罗汉头,数不胜数。
而手捻小葫芦这些个“小为贵”的章程,是从唐朝给定下的。大葫芦一劈,舀水当瓢,常见,不值钱。越小的葫芦越不好种,难得,值钱。
老奴端上来的一托盘小玩意儿,不单单是手捻,还是特制的“春意盎然”之手捻。
薛思随手拿起一枚小葫芦捻了捻,上面雕着幅精巧春画。四瓣海棠式阳刻边框,框内亭台楼阁俱全,各露了一小角。廊下大卷心翻叶芭蕉,旁堆假山石。山石之上,有敞衣仕女舒臂攀石蜷腿承欢,不胜羸弱。
“好物。”他把小葫芦递给温雄,自己又抓了两个核桃在手里把玩。核桃倒没雕春意,正疑惑时,百花楼的老奴凑上前,指出其中机关,将核桃打开。
薛思眯起眼睛点了点头,内有乾坤啊!春满乾坤……
“多少银钱?全都要了。”薛思把一托盘的核桃都打开,露出里面玉雕小人,依次摆在案上,指指点点,与陪酒美姬逗笑。
老奴自然不会错过再捞一笔的大好机会,右手五指全展,笑道:“小的哪敢朝您报虚数,五金,一贯钱也不赚,您爱就拿去玩。”
“一堆破葫芦值五两黄金?”薛思伸出腿,作势要踹他。
“葫芦不值,葫芦的旧主人值!想当年,匈奴要娶王昭君,皇上怕她伺候匈奴不周到,特地命能工巧匠做了这些春葫芦春核桃,教王美人学固宠之术用的!”老奴嘿嘿笑着,朝薛思一鞠到底。
温雄在一旁哈哈大笑:“薛弟,再赌一回真假?”
薛思摇头,撇下怀中美人,起身走到屋角,拽着柳春娘的胳膊把她带到案边,让她估价:“春娘,你鉴一鉴,值多少。”
春娘魂魄未定,哆嗦成一团,扶着案几边缘,瑟瑟发抖。光听老奴说的话,就知道这葫芦不是正经东西,她紧闭双眼,非礼勿视,不能看。
“哑巴了?”薛思坐下,伸手掀去春娘的帷帽,看到她脸上血色尽失。
夫君问,不可不答。春娘强撑着精神,一咬下唇,开口答道:“手捻价分三等:以小为贵;盘玩久者以亮中透红为贵;叩声如金玉者为贵。葫芦手捻里头,小如豌豆的,可值银十两。凑成一对豌豆耳珰葫芦,可值百两。请问,葫芦长几寸?其色若何?其声若何?”
“小娘子,你睁眼。摸摸看看,不就知道了嘛。”温雄饮了几盅酒,兴致高涨。春娘哪肯睁眼,只低着头跪坐在旁边。
卖手捻玩物的老奴听这个弱女子讲出许多门道来,哪敢再漫天要价,只去恭维薛思:“您不缺这点金子,赏小的一口酒喝罢。”
薛思没搭理那老奴,取葫芦比量比量,告诉春娘,差不多有两寸长,亚腰葫芦。
“手捻小巧者,价比金贵,故又名草里金。二寸不是草里金,值不了多少钱。亚腰葫芦手捻,其皮黄,为新制之物。长二寸,有雕图,声浊,五十文至百文一枚。”春娘依照薛思对手捻大小外形的描述,给出估价。
鉴宝之人着实可恨,老奴恨的牙根痒痒,讪讪笑着,拢了手,指桑骂槐道:“西市抢生意抢到百花楼来了?咱今天头一回听说西市古玩铺子还兼营烟花地界的勾当。小娘子,你在西市天天摸百花楼手捻儿?我这葫芦镂的可是欢好图,比普通葫芦值钱!”
春娘别过头去,不再答话。污言秽语,她半句也不想多听。
薛思不耐烦地挥挥手:“退下吧,爷没找你退前天那根黑玉赝品的钱,你还敢再讹葫芦钱?赶紧滚,别扰了爷的雅兴。”
薛思一说到退钱,那老奴忙捂住荷包滚出去了。该认栽的时候得认栽,这里栽了,赶紧往别屋里寻主顾去,多找补几百钱回来。
劝酒的美人媚眼如丝,拈着葫芦柄,塞进薛思手中,盈盈娇笑道:“薛郎,手捻葫芦,手捻福禄,好彩头哩。再饮几杯……”
屋内细乐靡靡,又是一阵浪荡笑声。
春娘想退到屋角去,无奈腿脚发软,只得双手扶地,慢慢拖着身子往边上挪。半日连鉴两种龌龊物件,她两辈子加起来受过的委屈都没这半日多。素来娇生惯养,两辈子加起来受过的苦楚也没今天半天多。
鼻子一酸,泪珠断了线,沿着脸庞滚下来。此生命薄,夫君竟是这样的人。
她正一点点挪着,温雄瞅见了,灌下几口波斯产的三勒浆,止住春娘:“别跑啊,过来,嘴对嘴陪一杯花酒。”
春娘闻言,抹去眼泪,可怜巴巴地望向薛思:“妾……”
“哈哈,小娘子,别望了。就算你化成望夫石,也不顶事!他不娶你!顶多收进府里。他的美姬就是我的美姬,我们兄弟不分彼此。”温雄醉步踉跄,推开一众舞姬,走到春娘面前把她拉起来。满嘴酒气,熏得春娘差点晕厥。
温雄手搭在春娘肩上,食指去摩她的脸:“薛老弟他口味重,不爱你这般柔弱姿态。我爱,不如从了我啊哈哈,温郎我惯是怜香惜玉的……”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春娘上牙一错下牙,那血就顺着她的嘴角绣出了鲜红颜色。
她要咬舌自尽。
血淌到温雄手上,吓了温雄一大跳,瞬时松开春娘。看清楚之后,他挥胳膊大喊:“捆了她,拿巾子塞上嘴!敢在我面前咬舌?!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知道天高地厚。”
薛思含着的半口酒一时没咽下去,差点呛住。他转睛盯上柳春娘,咬舌?自尽?
温雄已被春娘激怒了,磨拳擦掌,招呼屋子里的歌舞姬们:“上来五个人,两个人抬起她的胳膊,两个人抬起她的腿,一人弯腰拿背当凭靠,把她架起来。都给我按紧点儿!”
那些歌舞姬拿钱吃饭,岂有不从之理。当下停琴停笛,一拥而上。其中又有温雄的老相好,见惯此行径,索性当起领头,指挥众女把这个可怜的小娘子悬空抬起,将春娘的双手双足紧紧箍住,叫她一丝一毫都挣脱不得。
春娘咬舌未果,口中被塞了手帕,连呜咽之声都发不出来,泪水涟涟,唯求速死。
温雄端起荷叶杯,绕着春娘转了两圈,一杯酒全泼在了她身上:“我叫你咬舌扫兴!血腥沾了我的手,晦气!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百花楼。锦莺,告诉她,阮婆怎么调理教导那些不乖巧的新人?乖乖的从了,多好,非得自讨苦吃。”
露着半抹水红胸衣的锦莺笑答:“阮婆有的是法子。小黑屋里头的东西呀,样样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