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逆鳞-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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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我依然住在冷碧苑,但手指所触之处,长案、花瓶、软榻上,都汩汩地流出了浓稠的鲜血。
惊醒后,我依旧躺在寝殿的牙床上,后背出了虚汗,身边是江朝曦沉稳有力的呼吸。
月光西斜,依稀可见翠笼轻纱被风丝拂过,静静地摇曳。长夜漫漫,四下静寂,偶有更漏声遥遥传来,敲入这暗沉的夜,激起悠久的回音。
江朝曦将我留在养心殿的寝殿,一留便是三日,这在后宫里又是惹尽了闲言碎语。
花庐照例每日清晨来寝殿服侍我,为我梳以前最爱的发髻,画最喜的梅花妆。菱花镜中映出的容颜,眉心上却轻愁不散。
“娘娘,昨日里,容妃已经回宫了。”
明瑟回宫了?
我遽然回头看她:“皇上不打算追究巫蛊之罪了?怎么没人知会我一声?”
花庐面有难色,道:“奴婢也是今早才知道。据说是齐王入宫面见太后,力保容妃,让太后亲自下的懿旨,容妃从狱中回到兰林宫,只是要禁足半年。”
齐王力保明瑟?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我和明瑟自从入宫,从未接触过齐王,据我所知,襄吴和南诏的齐王也没有任何关系。如今在两国即将开战的敏感时期,齐王的插手绝不简单。
不管怎么说,明瑟总算是不用待在牢狱里受罪了。我急急地将发髻簪好,道:“既然明瑟回宫了,那么本宫即刻回去。”
“娘娘,”花庐支支吾吾地道,“容妃回宫前,在太后宫里待了半天,估计知道了娘娘如今隆宠,也知道了皇上赐宫苑给娘娘的事……”
我一敛眉,道:“本宫出身襄吴,不比萧家和南宫家在南诏有所建树,眼下皇上为了我违了几次祖例,早有臣子上折子,本宫不被太后喜欢,估计赐宫苑的事也是太后告诉明瑟的。”
花庐道:“那这是故意挑拨了?”
“那是自然。”我有些发愁,“只是明瑟倾心皇上,会不会嫉恨我呢?”
我摸向衣襟,那里还放着明瑟绣的鸳鸯戏水丝帕,阵脚细密紧实。我看了一会,叹了口气,便让花庐向朱文知会一声,自己携了她的手,回冷碧苑。
明瑟回来,兰林宫果真成了冷宫,侍奉的宫女都有些年纪了,个个无精打采。打帘进去的时候,连性子温良的花庐都看不过眼,对一个失手翻茶的粉衣宫女轻斥道:“怎么一个个都不成个样子,兰林宫好歹住着一位正二品的主子,你们该好生伺候着!”
粉衣宫女眉目不顺,只唯唯地应了声“是”,便转身端茶。我留意听着,只听帘后有人对被斥责的粉衣宫女道:“你就别气不顺了,眼下还是要好生伺候着,不就是这几日的光景了么?过几日贤主子移宫之后,哪里还会有人来兰林宫呢?哎,只是我们命苦,都没跟到一个好主子。”
我“啪”的一声将茶盅重重摔在花梨木的案几上,喝道:“谁在本宫身后嚼舌根?”
纱帘后静了一静,接着一个宫女手忙脚乱地步出,噗通一声跪下,连声道:“娘娘恕罪,奴婢该死!”
我让她抬起头来,发现那个嚼舌的宫女正是月如,记起巫蛊之祸中,月如曾向我禀告过库房有异,后来被江朝曦遣散之后,兜兜转转了一圈,又被调配回兰林宫。我寒声道:“容主子并未被废,只是禁足宫中!你们这帮踩低拜高的蹄子,仔细伺候着!”
月如伏地啜泣道:“奴婢一时失言,再不敢了。”
说话间,忽有一人在里间道:“贤贵嫔今非昔比,连教训奴婢们都增了气势!”
掀帘而入的人,正是紫砂。她久在牢狱中,变了很多,脸色青白泛着病态,行走时竟有些坡脚,对我没有半点恭敬。花庐正要发作,我挥手制止了她,转眸对紫砂道:“紫砂,你们在狱中的时候,本宫也是忧心忡忡。如今太后特准你们回宫,本宫给明瑟妹妹带了些补品。”我向花庐示意,她忙将我带来的补品端到紫砂面前。
紫砂接了补品,却连一眼都没看,只冷声道:“容妃等待娘娘多时了。”
明瑟竟然在等我?我微怔,不动声色地随紫砂走入内殿。殿内没有置冰,没有燃香,所以非常闷热,空气中还若有若无地漂着一些让人不舒服的霉气。
我蹙眉,手在鼻子边上轻扫了一下。紫砂没有放过这个微小的动作,冷笑道:“容妃不比贤贵嫔这般得宠,身边的宫女都疏懒了,宫室许久不住,一时间也打扫不出来,真是委屈贤贵嫔了。”
我直截了当地道:“紫砂,本宫知道你们受了很多苦,但很多事不是以我之力能够左右的。既然同是襄吴人,同在他乡,又何必相互猜忌,坏了和气。”
紫砂听了这样一番话,睫毛微颤,依旧冷漠不语,待走了几十步,掀了珠帘对内轻声道:“娘娘,贤贵嫔到。”
从紫砂方才的言谈举止来看,她对我得宠极为不满,几乎认定是我夺了明瑟的恩宠。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款步入内。宫室内的帘栊垂着,帘幔遮了大半的日光。甫一入内,眼睛有些受不了这些昏暗的光线。
定了定神,我适才看到明瑟着一身素绉纱衣,只松挽了一个简单发髻,倚在窗前发怔,清瘦的身影融在一片阴影中。
我向花庐示意,她低头和紫砂一同出去了。待四下无人,我带笑上前,对明瑟道:“这么热,怎么都不开窗子?”
未及我的手触及她的肩膀,明瑟蓦然浑身一抖,痛苦地蜷缩着蹲下身体。我大吃一惊,忙扳过她的肩膀:“明瑟,你怎么了?”
她低着头,未挽就的青丝逶迤在地上,发出压抑的一声低泣。我更慌神,心里只念道一定是我的荣宠惹得明瑟不快,只得道:“明瑟,对不起……”
她缓缓抬起头来,脸上挂了两行清亮的泪珠儿:“姐姐以为明瑟哭泣,是因为眼红姐姐受宠?”
想起这三日狂乱的夜晚,我脸颊灼灼地烧了起来,忙侧了脸,避开她的目光。
明瑟失魂落魄地道:“姐姐,相信明瑟,永远不会嫉恨你……我只是觉得……自己无能罢了,连皇上的心都留不住!”
我试探着问:“你今日见到皇上了?”
“见到了。”她无力地抹了抹脸上的泪,“在慈宁宫太后先训诫了一番巫蛊之祸,让我以后谨言慎行……这时皇上去给太后请安……结果皇上见了我,神情冷淡……”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拍拍她的肩头,将她轻拥入怀:“明瑟,你是襄吴国第一美人,你出身高贵,才艺俱佳,并不是你不好,而是时机未到罢了……”
这句安慰的话实在太蹩脚,但我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话。明瑟伏在我的肩头,抽泣道:“我不信!我不信!皇上最初明明是眷顾我的,在御花园里,他将我抱上圣辇,还对我说,他不会追究我装晕诬陷琼妃的事……还让我为他绣了一幅鸳鸯戏水的丝帕……”
我叹了口气,轻轻推开明瑟,从怀里掏出那块丝帕递给她:“你入狱之后,除了冷碧苑,兰林宫封了大半,我怕丢了,就一直帮你收着。”
她眼睛遽然一亮,将那块丝帕紧紧抓紧,急道:“姐姐,你帮帮明瑟好不好……我知道你现在在皇上面前很得脸……”
我心中暗惊,朝她看去。明瑟哭得梨花带雨,那双剪剪双瞳掉着粉泪,和以往一样柔美。可有什么东西,于悄然中扭曲变幻着,直至面目全非。
明瑟衔着金钥匙出生,自然比一般人多了一份矜贵,她即使在面对牢狱之灾时,眉目间也不改那份疏淡和骄傲。我一直都明白,身娇肉贵的她身处异乡,难免内心孤独,所以对我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依赖感。可这样孤独无助的明瑟,从未如此哀绝地开口求过我。
是绝望了吧?
本来以为金风玉露的相逢,谁知心仪的人对自己越来越疏远,那样陌生那样冷漠,连初遇的调侃都吝啬施予。
我嗓音发哑:“明瑟,你这又何苦!”
她垂下眼睫,咬唇道:“连姐姐……都不帮我吗?”
“你可想过,也许受宠之后屡遭算计,也许机关使尽都不得真心,也许皇上根本不是你的良人……”
“姐姐!”明瑟嘴唇发颤,“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心下犹疑,想把江朝曦在那个夜里和我约定的事情和盘托出,但理智终究还是扼住了这一丝冲动。
不能说,不能说。
江朝曦的计划,只能他一个人知道。其他知道的人,下场只有死。
汗意从后颈,沿着脊背蜿蜒而往下,密密匝匝地出了一层冷汗。我躲避明瑟探究的目光,道:“没什么,只是我担心罢了……”
没有确定江朝曦的底牌的时候,就让所有的阴谋,都冲着我来好了。
明瑟垂下眼睫,容色凄凉,道:“难道姐姐防备着明瑟吗?若明瑟得宠,一定不会忘了姐姐,也不会争宠。”
妃嫔得宠的时候寻机向皇上推荐美人,之后再和那位美人照应着互保恩宠,也是后宫里常见的事。我听她如此说,心里百转千回,道:“你不要多想,我帮你就是了。只是伴君如伴虎,以后你要愈加谨言慎行,不可被皇上利用。”
明瑟奇怪地看着我:“利用……为什么?”
我握住她的纤手,凝重道:“你不要问太多,在他身边只记得不要透露关于襄吴的事情就好!”
明瑟情绪渐稳,在我的搀扶下站起身,道:“姐姐,还有一事我不明白,襄吴皇族和南诏齐王可有什么渊源?”
她就算不说,我也正想发问,于是奇道:“我也很奇怪,在这大战在即的敏感时期,齐王怎么愿意保你出来?”
她懵懂地摇头,道:“太后的态度也很奇怪……说不好!”
我轻蹙眉头,心头沉重,缓缓道:“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窗外响起了一声悠长凄凉的蝉鸣,昭告着此时已入残暑季节。青池里开了一整水面的荷花,可惜一直都无人欣赏,渐渐地萎靡下去,秋雨之后,彻底凋败了。
【第十三章】送良策清影踏月来
要帮明瑟并不难。移宫的诏书一下,江朝曦几乎每天都出现在咏絮宫。
咏絮宫种了很多杨柳,据说每到初春时节,软絮如雪,漫天飞舞,绿柳成云,摇曳生姿,是宫中一大胜景。很多时候,我执着炭青笔细细描眉,从菱花镜里看见他分花拂柳而来,颀长英挺的身影融在天光里,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恍惚。
有一次,就那么一愣神间,江朝曦已经到了背后,拿过我手中的炭青笔,笑道:“爱妃故意留了一边眉毛不画,是想和朕共享画眉之乐吗?”
我起身敛衽一礼,道:“臣妾若能有此殊荣,三生有幸。”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道:“你当真愿意?”
我温顺坐下,笑吟吟道:“就看皇上愿不愿意。”
“愿意。”
我怔住。江朝曦唇边带着笑,将我一把揽过。他袖口上的金绣缂丝磨在胳膊上,稍微一动便酥痒一片。他定定地看着我,长指拈着眉笔,细细地描过我的眉心,眉峰,眉尾……
喧嚣的时光在那一瞬间静寂凝固。于无声处听惊雷,有一个声音心底在声嘶力竭地呐喊。
不要再靠近他,不要!
推开他,背弃他,忘记他,远离他,直到碧落之高,天涯之远,黄泉之隔,银汉之遥!
我不会觉察不出江朝曦对我的情愫。只是天家的情爱,有多少能够由始至终,至真至纯?
他眸黑如墨,遮了那机心谋算。他优雅洒脱,掩了那阴狠毒辣。当他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时,总像一只扑食前的猎豹。无谓,隐忍,蓄势待发。
今后若有针锋相对的那一日,我和他之间的那点浅薄的情分,根本无法让对方心生犹豫,手下留情。
这样的他,又有多少真心?
菱花镜中,他伸手将我的下巴轻轻托起,端详道:“朕画得如何?”
我用指腹抚了抚太阳穴,勉力挤出一丝笑,道:“皇上的手笔就是好。”话音落地,一条绢帕从我袖中徐徐飘落。
江朝曦唇角一勾,上前拾起绢帕,笑得很是得意:“原来你绣活也是极好的,这幅鸳鸯戏水绣得真是生动。”
我故意道:“那皇上能看出绣这帕子的人,用了几分心思呢?”
“自然是十分心思。”
我跪下道:“皇上恕罪,臣妾不敢欺瞒,这块丝帕是容妃为皇上所绣。”
即使没有抬头,我也感觉面前的他呼吸一窒,望着我的目光锐利了几分。
“是她又如何?”
我定一定心神,道:“容妃对皇上一片痴心,若蒙圣眷,定会对皇上忠心耿耿。家兄虽拒绝了皇上以两州换青州的协议,但若让容妃从中斡旋,定有成效。”
江朝曦没有说话,只任我在地上跪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我不知他究竟是作何想法,心里无比煎熬。
无数片段从眼前飞过,流光倏忽,每一道闪念里都是江朝曦。
他曾对我说过,我有一颗心可以押给你,你赌不赌呢?
他曾因一条红线发了脾气,将我一个人丢在御道上,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