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往事-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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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要出门?”琳达担忧道。
“恩。一位朋友出了事。我要过去看看。”
“什么事?”
犹豫片刻,他走到床沿轻柔地吻她。
“等有机会的时候我再详细说。相信我,好吗? ”
无端地,她感到不安。但仍是信赖地点了头。
汉嘉没有立刻出发,而是站在窗前抽了几支烟。
“你在等什么?”
“出租车。”
车灯的光芒自窗外倏地划过玻璃,照着他的眼睛幽深无比。
在他临出发前,她不知为何突然想撒娇。
“抱抱我,亲爱的。”
他毫不犹豫地走过来紧紧搂着她,深吻了一遍又一遍。
她抓着他的大衣,突然心慌不已。
听着匆匆的脚步声自走廊里快速远离,琳达再也睡不着。索性起身倚在窗边,看爱人走入迷蒙的夜色。终究,随着出租车消失于重重雾霭之中。
再也没有回来。
“究竟怎么回事?”汉嘉上车便问。
司机转过头来,就着街灯的光芒,露出微胖而熟悉的脸。
“暂时不清楚。马萨里克从切尔宁宫外交部大楼坠亡了。乍看起来像意外,但还不能确定。没有报安全局。我们有时间抓住第一现场。”
“那么,有劳法医了。”
“幸亏你没辞职。用你的身份掩护我溜进去。”
“好。”
一九四八年三月,琳达从幸福的顶点跌落绝望的深渊。
汉嘉没有回来。
来的是国家安全部门的秘密警察。
继而是日夜不间断的刑讯。
寒冷黑暗的地下牢房没有带给琳达多少恐惧。她的恐惧只来自于汉嘉的消失。
琳达死死守着沉默,内心不断绞痛。她无法想象汉嘉究竟遭遇了什么,而心不停地抽痛。闭上眼全是恐怖的幻觉,仿佛看见汉嘉倒在血泊中。
就连刑讯人员也无法理解这个柔弱女人的顽固。
“女士,我再说一遍。你的未婚夫是英国间谍,叛逃去了西方!他抛弃了你!所以你务必仔细交代他所有的关系!这对我们破获间谍案很重要!如果你继续这样顽抗,我们只好把你也当做同谋定罪!”
她始终顽强地一言不发,一如两个月来的每一天。她清楚这是绝不可能的。汉嘉就要和自己结婚了,他绝不可能叛逃西方!这一定是阴谋!
“如果你们不让我见到他,我就没什么可说的。”
两个刑讯员气呼呼地再次离开。站在走廊里一面抽烟一面谩骂。
“这种顽固不化的女人真该死!再这么搞下去定不了案我们都得降职!头儿还不让对女人用重刑!真不知这时候讲什么性别礼遇!”
“组长,现在怎么办?切尔宁宫的人该抓的抓了,自杀的也好几个了。一个个都顽固得要死!还是不知道谁传递的消息。这事儿如果真的传到西方被爆出来,大家都得做替罪羊。”
“算了、算了!往死人头上推!整理一份可疑名单出来,让那个女人抄写口供,签字。”
“头儿一定不信。”
“那就让他自己来逼供!我真不想干了!大家都不过是替别人擦屁股!升职的好处却只有他一个人捞!”……
于是琳达用一份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假口供换来了释放,并且在牢房养了几天伤。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一个人从最初的惊惶失措到冷静漠然。
家里早已被抄检得乱七八糟。所有房门洞开,书籍掉落满地,窗帘、沙发布、桌布、地毯全部破碎不堪地散乱着,就连天花板也落下好几块。而蒙尘的味道表明这一切早已过去。
大致收拾了几个小时,琳达终于在客厅的灰暗角落里找到那两只幸福而卑微的提线木偶。
“他”和“她”依旧微笑,被汉嘉修过的精致面庞光彩照人,只是丝线互相搅在一处再也分不开,于是成为紧紧相依的姿势,甜蜜得羡煞旁人。
琳达用尽全部力气紧紧闭眼,不肯滚下一滴泪。
我一定要找到你。她想。
街上的人流喧闹不已,琳达心无旁骛地走着。许久才注意到两旁灰黑的建筑物上挂满了国旗和苏联旗帜。兴高采烈的游行队伍绵延望不到头,声声口号震耳欲聋:祖国万岁!苏联万岁!
她不由得讶异。这显然不是过去带有政治斗争性质的游行。
阳光自飘忽的旗帜间穿梭下来,照着她未打理的波浪披肩发渐渐生了股暖意。
不经意路旁有栗子花的香味飘散。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漠然看着一张张陌生的笑脸,突然明白过来。
今天是五月五号。布拉格的起义日。
原来已过去如此之久,三年前自己在德国人的囚禁中。两年前,自己在集中营里焚烧尸体。一年前依旧。
如今她自由地走着,失去了爱人,像一具空荡的木偶穿过这些与自己莫不相干的欢乐。
却又那样不自由。
照着爱德华医生家的地址慢慢寻找,琳达第一次来到这位朋友夫妇的家。她在紧闭而自外面落了铜锁的门扉前伫立良久,不知想着什么,终究叹了口气。
孤立无援……
短暂失望过后只是习惯的麻木。
琳达平静地度过了几天。说平静,是因为面色灰白,整个人没有一句话。出门买菜时偶尔碰见熟人怪异的探究目光也只是撇开脸。
然而她又极度不平静。
米哈伊尔没有守诺。这是汉嘉失踪后琳达的第一反应。
不仅如此,与他分手前的话像咒语一般反复回荡她的脑海。
“如果……如果她欺骗了我。我情愿毁掉她的爱人,让他们永远不能再见。就像我此刻也不得不决心再也不见她一般。被俄国人爱就是天堂,被他们恨就是地狱。这是她曾经对他在信里写下的句子。她的每一个字,我都仔细读过。我永远把她囚禁在我的心里,我亲爱的姑娘。”
此时除了去找他和求他,她不知还能怎么办。
然而想见苏联人谈何容易。
米哈伊尔居住的那栋半山腰公寓属于国家安全局,平日里保卫严密。这一次琳达没有任何通行凭信,守门人很是警惕地打发她。
她知道是他不肯见自己,心中的疑怨更甚。
五月九号是全欧洲的解放日。由于接连节日的关系,琳达没有在预计的地方等到预计的人。国家安全局的大门她自然是进不去。
五月十二号,开始了战后一年一度的音乐节——“布拉格之春”,纪念捷克音乐家斯美塔那的逝世。
今年参加音乐节最著名的人物当数俄罗斯当代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
赭黄墙壁上贴着镰刀斧头的红色墙报,除了绘有斯大林的巨大侧面肖像,还有下面关于音乐家的小幅面海报。
琳达身体麻木地盯了它一整天。这位戴圆边眼镜的音乐家看起来文弱而痛苦,深深皱眉的表情仿佛与什么抗争般。她想不出,这样被国家极度宠爱的优秀作曲家为何如此不快乐。
眼睛疲惫地半垂下时,忽然自门哨森严的大院中驶出一道光。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单掌遮在眼前仔细张望。自里面出来的每一个人和每一辆车都不能放过。
仅仅瞬间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形,她想也不想地迎了上去。
车前杠几乎撞到她身上,刹车声刺耳之极。
她看着玻璃后面的男人惊愕继而发怒的表情。
但是只一瞬那张俊美的脸又恢复冰冷。
车笛声催促这个疯子般的女人离开。
她只是紧紧咬唇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表情倔强而坚定。院门处的站岗士兵不由得张望过来。
对方迫不得已打开车门,半探出身体,冷漠而不耐烦地道:“女士,您搞什么?”
“这个城市里发生了反社/会/主/义民主的阴谋,而你们并没有给予帮助。”
“帮助谁?”
她昂着头道:“我!”
他再也忍不住哧笑,慢慢下了车反身走去。
他径直来到门哨前,劈头盖脸地训斥:“你们捷克人就是这样允许随便什么疯子拦在安全部门的大门前吗?!”
毫无疑问士兵迅速跑过来强行驱赶和拉走了琳达。
突然间一阵腹痛难忍。
呆缓过劲时那辆车已经毫不留情地远离于灯火中。
她弯腰撑在一棵大树旁呆呆地望着石砌路面上泛光的轮胎碾痕,心痛至极。
毫无疑问,是米哈伊尔干的!她想。他甚至不敢见自己。
这一刻极度愤恨大于心死。
为什么他能如此肆无忌惮地一再狠狠重伤自己!而他却说他爱她!
为什么伤害自己的人总是他!而她从来忘不了他!
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蠢的女人,为什么曾经爱过这样一个混蛋!
俄国人都是大混蛋!!!
这时刻,有皮鞋的脚步声音缓步靠近。她蓦地抬头。
顺着那一身标准的安全部灰蓝色制服往上,是一张英挺而略显成熟的面庞,架着细边框眼镜。
透过镜片她清晰看见自己的狼狈无力,映在那双深棕色的眼瞳中。如此熟悉。
“琳达。”
她微笑了一下。
清晨。音乐节开幕狂欢过后的街道安静而凌乱。晨雾中奔跑的脚步哒哒地踏过满地凋零的鲜花和酒瓶玻璃。
清洁工人回头望了一眼,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差点跌倒,然后捂着腹部半靠在砖墙旁,看上去十分痛苦。
“姑娘,需要帮忙吗?”
她慢慢抬头,脸色惨白。忽然干呕起来。
“唔,昨晚喝醉的人太多了,你看街对面还有几个躺着的……”清洁工唠叨着,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位身上没有散发酒味,立即改口:“你是病了吧?”
她吐出酸水。一边用手帕擦一边哑声:“对不起。”
“要不去清洁推车那儿坐坐?”
“……谢谢。”
她一直抱着自己,身体剧烈发抖。散乱无比的红发在雾霭中像蒙灰之玫瑰。
“还有力气吗?要不要上诊所?”
她咬着唇不回答。只把头深深埋进膝盖之间。
三刻钟后,清洁工再回到推车这里,发现模样可怜的女人已经走了。
第二十五章
聂鲁达大街四十四号的这栋老公寓一大早就传出喧嚣。新住进的第一户人家正忙碌地搬进搬出。
显然三楼原房主的东西还没有被捡走,混乱至极的样子虽不愉快但极有价值。夫妇打量着那些风格古典的家具,眼神充满欢喜,一件一件地仔细挑拣,两个儿童则跑到钢琴处乱砸琴键,惹得大人烦躁不已。
谁也没有注意到门边走进一个幽灵般的女人。
直到一个孩子突然大哭。家长立刻看过去,只见苍白而面无表情的女人抱臂站在钢琴前面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们,浑身笼罩于灰暗地带里静默如死神般。
“你是……?”身着工装服的男人打量她。
“琳达·罗莫娃。”她这样说。
男人走近,猛然看到那双银绿的眼睛里充斥着野狼般的敌意,不由得退后半步。
妻子抱了孩子厌恶地道:“什么人?”
“这里的主人。”她冷冷道,“请你们离开。”
“这儿的房主叛逃到西方去了。”妻子大声道:“你是什么主人?!”
琳达没有辩解,自顾平静出了门。
公寓门口的守望小天使浮雕依旧仰着脸,岁月深黑的印记一线线顺沿而下,斑驳而苍凉。
从七岁那年开始,它一直注视着她。现在琳达在它的注视下从移动的砖石中拿出了什么东西紧紧攥进手中。
正抬榉木圆桌的男人瞅见复又返回的那抹身影,“咚”地把圆桌重重跌到了地板上。
“搞什么?维克多。”妻子嗔道,眼光瞅过去时也顿时煞白了脸。
“你……我、我们有房管委员会发的居住证!”
黑洞洞的枪口毫不留情地逼近。
男人向妻子扑过来。同时“砰”地枪响!
两个孩子吓懵了大哭不止。
“滚、开。”琳达咬牙对陌生夫妇吐出。
“我们有——”
“砰!”又是一枪!
两人慌忙拉着孩子惊恐逃窜。
“我们要去警察局抗议!你这个疯女人会被捉进监狱!”
“砰、砰!”这次她是带着杀人的念头!
男人眼疾手快摔上了门掩护家人逃离,子弹“嗖”地穿进厚厚的门板中。
她疯了!
她倒在地上,这样想,疯了才好。
腹部又在阵阵作痛,呵,这具丑陋而污秽不堪的躯体!让它死吧!死吧!
没有窗帘的落地窗透着巨大的光晕。
明了又暗,直至黑暗无边。
将满室拖入死一般的沉寂。
盖在单沙发上的毛毯微微起伏。掩于其下的枪口直指大门。她是闭着眼,既仿佛死去又无比清醒地魔魇着。
门外传来动静时,她蓦然睁了眼。
门锁早在搜查期间便不存在了。
食指不由得往下死死扣住扳机。
先进入的是手电筒的光,蓦地刺了眼,一瞬又晃开。
“琳达。”
她听见轻唤。手指在发抖,又往下压了分毫。
踏着手电的圆形光圈,来人快步踱近重复一遍唤她的名字。
她仍是不应。
她看清,也无比确信,是昨天将自己拒之安全局外的米哈伊尔。
他终于敢来见自己了吗?
可是,此时此刻,她听见他的声音只有绝望和……恨。
米哈伊尔看得见琳达眼里的敌意。
他也完全不想靠近她。不想靠近这个明显憎恨自己的女人。
于是他把手电筒朝上放置在地板上,然后脱掉外套,自顾走到客厅的壁炉前半蹲下来生火。
这里的空气太冷了。
冰冷至极。
两人互相并不看对方。
米哈伊尔以一种冷静而平稳的口吻如此开头:“我不是来看笑话的。”
“我近段时间不在布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