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往事-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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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才注意到她神色倔强的脸,只一瞬她便把整个头埋进他胸前。
“很疼么?”他心疼地抚摸上去。
“别看我。”她颤抖地低声说。
汉嘉站起身横抱起了她。
同一时刻,被杰吉拦在剧院外的记者们冲了进来。不知是谁意外地先认出了社交场上有名的检察官,市议会的青年议员。
于是镁光灯纷纷向这位抱着娇柔姑娘的高大男士对准。
琳达不由得抬臂遮挡。
白光织耀之中,汉嘉用掌捂住了她的头,连带她纤瘦的身姿全部紧紧拥进自己怀里。
楼梯上面,米哈伊尔一动不动地站在雕花扶手处,脚下破裂的花盆半掩盖在泥土里。玫瑰的花茎长满尖刺,他无意识地慢慢蹲身捏紧,刺痛感清晰而强烈。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一切都那样可怕地安静和空洞。
感觉出背后一只手掌轻抚自己。
转过头,正对上日丹诺娃微笑的脸。
“人们都走了。”她说。
她俯下身来,娇媚地眨眼。
“你送我回旅馆。”
米哈伊尔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恢复了一贯冰冷的语气,缓慢而决绝地吐出:
“明天早上七点。军用机,直飞莫斯科。 ”
然后再也不看花容失色的日丹诺娃一眼。
汉嘉连夜叫来了一位医生朋友。
尽管琳达坚持说自己没什么大碍。但很明显,她动不了腰。
当医生刺耳的大嗓门在走廊里响起时,琳达蓦地听出来,是不久前在电话里说自己是汉嘉情人的那个讨厌者。
“哈哈,快让我看看你的小情人!”
汉嘉此刻毫无开玩笑的心情,迎上去捂住对方的嘴猛揍了一拳。然后拎着狼狈的医生进入琳达的房间简短介绍。
“琳达,这位是扬·爱德华医生。我的朋友。医术高明。”
琳达不由自主地微张了嘴。
面前是一位微胖的翘胡子中年男人。鼓脸瞪眼的表情怎么看也不像通常印象中严谨古板的医生。
“咳咳”那人尽量严肃起来维护自己的形象。然后板着脸对汉嘉说:“请回避。”
于是汉嘉满脸担忧地退出外面,站在走廊里背靠着门扉慢慢点燃了一根烟。
佣人卡琅勃太太很快地端了咖啡上来,并表情不安地探问情况。
“谢谢您。太太。”汉嘉亲自接过来端进去放在了矮几上,然后再次退出,但没有回答任何问题便请佣人离开。
烟雾弥漫了走廊的灯火。
他微仰起头,迷蒙的光掉进深邃眸子里无端有种苦涩味道。
指骨弹了弹烟灰。
刚才在民族剧院里看见的一幕反复自脑海中重演……
抱着沉重花盆的琳达面朝化妆间的门慢慢退后,然后冷不防地跌落楼梯。
汉嘉没有忘记一瞬瞥向那里。
令他惊讶万分的是,自里面冲出来的人竟然是米哈伊尔!
两年不见的朋友!自苏联撤军时起就失去联系。
他自然清楚米哈伊尔的本行。在英国时就与自己合作交换战时情报。甚至迫于流亡形势捷克人不得不常常为他们提供服务出卖西方利益。
此时他的忽然出现预示着不祥。
这也许与自己无关。俄国人在此地做事的必然有很多。
然而他忽略不了琳达的表情。震惊,痛苦,以及克制不住的流泪。
他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
一九四五年的初夏舞会,汉嘉刻意想安排一次会面。只不过没料到琳达和米哈伊尔早已相识。
他一直站在那扇门外看着他们跳舞,难以言说心情的异样复杂与郁闷。然而为了他的小姑娘,这是唯一能够直接帮她摆脱重罪的人,至少比被杰吉利用去占有她好得多。
沉思中,突然,门里传来琳达的大叫声。
汉嘉反射性地冲进去,再次被医生赶了出来。
“小姐,您的摔伤并不严重,严重的是旧伤复发。”
医生一边下狠手推琳达的腰椎骨一边眯着眼说。
于是她咬牙拼命忍耐。
“唔,旧伤不少呢。”
医生像研究动物一般的兴奋声调终于让琳达着恼。
“我、不、是、动、物。”
“哈哈,真有眼光。我正是兽医。”
瞬间,琳达瞪起了眼。
“骗你的。我是全国最好的法医。”
她惊得张大嘴。医生趁机捏住她的下巴仔细看舌苔,一面观察一面不住摇头。
“糟糕至极。我想汉嘉会很有兴趣知道你的身体状况。”
“别对他说!”
“喔?”爱德华狡猾地眯起眼,“我凭什么替你保守秘密,小姐?”
不知为何,医生的眼光给琳达极其怪异的感觉,仿佛透过自己的神态和样貌观察什么。她本能地缩起身体,把毛毯全部往上拉。
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医生鄙夷地笑。
“小姐,你瘦得没有哪里像女人。除了汉嘉,没人会对你感兴趣。 ”
“您正是对我有兴趣。虽然不是那一种。”她毫不犹豫地揭穿。
“那么是哪一种?”爱德华故意哈哈地问。
她不想理会。
“告诉我你经历过什么。我就帮你瞒着健康状况。 ”
“您为什么关心这个?”
他又恢复不正经起来。
“自然是因为汉嘉的检察官身份。我想卖给报纸小道消息呢。 ”
于是她越发不说话。自侧方看去,鼓起的瘦脸无比可爱又可怜,像只小猫。
“小姐,你现在是二十岁零三个月。对么?”
她诧异地回过了脸,正对上医生眼中不明显的笑。
“您怎么知道?”
“咳,我是神通广大的医生。看骨骼就能判断出来。”
相信他才是傻子。
“好了。”他直起身,故意道:“我要去向汉嘉汇报了。你是一个曾受过重伤而且后遗症相当严重的病号。千万别跟你这样的女人纠缠,否则他得照顾你一辈子。”
“别、说。”
“为什么?”
奇特的是,她眼中流露出了浓浓的哀愁,浓得叫人动容。只一瞬,她便移开了眼。
“你差点活不下来,对吗?”
她摇了摇头,轻轻闭眼。
在集中营受伤最严重的那一次,自己的确放弃了生的意念。醒来时看见面庞冰冷的米哈伊尔她只想哭。她并不愿活下去。
无论医生说什么,琳达是再也不想出声了。于是他只好离开。
送客人的时候,汉嘉皱着眉一语不发。
爱德华突然开口。
“那孩子受过很多苦。”
“我知道。”
医生轻笑。“还有许多你不知道的。”
汉嘉怔怔地抬眼。
“也许帮她找到父亲并不是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这里……”爱德华用指尖指了指心口。
汉嘉若有所思地沉默,并不接话。
第九章
由于摔伤,琳达不得不在家休息。老旧公寓里太过安静,尤显得今日广场那边的集会热闹无比,透过窗子远远望去,只见人头攒动,场面激昂。
午后,卡琅勃太太笑眯眯地抱上来一大捧鲜花。紫色郁金香,象征永不磨灭的爱情。
她低头嗅着美好的花瓣以掩饰脸红,然而听到那句话心就立刻提了起来。
“鲜花店的人说送花的先生不愿透露姓名,并且他今天将亲自来探访。”
不是汉嘉送的……?
那一瞬,她脑中划过了一种无端矛盾而奇异的念头。
民族剧院的种种仿佛全部闪现。她不知道是忧愁还是什么,整个下午都辗转难安,终究不顾腰伤艰难地扶着楼梯下去客厅。
今天的报纸还没有被翻开过,带着浓重的油墨味道。头版大幅版面都是英国首相丘吉尔先生的演讲《和平砥柱》。
她不太想看这些,正把报纸摊开,忽然收音机里播出的节目却恰好还是它。
“……从波罗的海边的什切青到亚得里亚海边的的里雅斯特,一副横贯欧洲大陆的铁幕已经拉下。这张铁幕后面坐落着所有中欧、东欧古老国家的首都——华沙、柏林、布拉格、维也纳、布达佩斯、贝尔格莱德、布加勒斯特和索菲亚。这些著名的都市和周围的人口全都位于苏联势力范围之内,全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不仅落入苏联影响之下,而且越来越强烈地为莫斯科所控制。……”
匆匆听了一会儿,她便明白,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与苏联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已经发展到极端对抗地互相攻击地步。
她并不喜欢政治,尤其,集中营里的政治教育让她彻底对此冷漠。所以关上了收音机。
琳达将手里的报纸慢慢往后翻,到最后一版时,她忽然整个人怔住。
接起汉嘉下班前的例常电话时,她依然思绪恍惚。
“小姑娘,我就知道你不会安心呆在房中休息。”
她发出微笑。
“我今天不加班。想吃什么口味的冰淇淋?我替你带回来。 ”
她想了想,却什么也没有说。电话里彼此持续着一阵奇异的沉默。
很显然,他也心思不在此。通常他会直接带回有着鲜红树莓的酸甜味冰淇淋,因为他知道这是她的最爱,从小就如此。
“那么,我快下班了。”汉嘉在电话里说道,“回家见,好姑娘。”
琳达突然接声。
“你有没有看到报纸?”
“什么报纸?”那边故作不知。
“……没什么。”似乎松了口气,她甜甜地笑了一声。“再见。”
电话里传来反复的“嘟嘟”音。
汉嘉慢慢放下听筒。办公室的金光正盛,外面是夕阳的残缺。建筑物高耸的尖顶穿过了红晕,贴住天际远处的靛蓝。
电话机旁的报纸充满冷硬的政治对抗,直到最末版才是街头照片。最中央一张清晰而大幅。
上面的人,穿着合体的绅士服,怀中抱着一名受伤的姑娘,紧张表情如同那是自己的公主一般。
汉嘉把修长双手交叠支在了下巴底,蔚蓝色的眼睛朝向变幻莫测的粼粼光线。
绯闻暂时未涉及琳达的背景,朋友们不时来电话也是只关心他的情人真假。“远房亲戚”的说法倒能糊住善意的人,而不善的那些,不知何时会爆发攻击。检察官是个遭人恨的职业,尤其眼下波涛暗涌的政治时局。他只怕琳达好不容易重回的和平生活会失去。
门扉“咚咚”地敲了两声。汉嘉请进自己的下属。
来人是名白衬衫配烟灰马甲的男子,言简意赅地叙述文件的模样文雅而不失干练。
“瓦弗拉先生,国家安全局已经介入了外交部长马萨里克遇炸弹袭击案的调查。很不幸,俄国顾问们在给我们追查间谍制造障碍。我们无法预计将来外交部的机密泄露问题会不会越来越严重,更无法判断部长本人是否已成为绝杀目标。您明白的,保镖们是由谁控制。事实上,那些保镖越权随意窃听电话和审问官员行踪已经严重违法……”
皱眉听完汇报,汉嘉迅速签署了几份文件,然后决断:
“请将材料立刻提交给司法部长克拉姆阁下。恐怕,只有以整个司法部的力量才能勉强与掌握安全局的内务部相抗衡。”
“好的。先生。”
一阵高喊声的游行队伍缓慢经过之后,坑突不平的石板街道上依旧落满了鲜红的小旗子与传单,公寓门铃骤然“叮叮”地响起了。
琳达的心猛地一跳。
她几乎忍着腰疼飞快地趴到了窗边。
整个精致白皙的面部都仰在窗格子外,而纤细的脖颈极力转动着张望大门外面等候的来人。
然而,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她的心复又慢慢沉下,直沉到海底般的深处。
因为来的人是杰吉·费宁。她的固执的,热情的,怀抱炽烈感情的朋友。
琳达感谢他来看望自己的伤势,但又厌烦他的不放弃,所以只接待了一杯咖啡的时间便借故腰疼要去休息。
在他黯然离去之前,她终于说道:“对不起,杰吉。我的爱情已经有了归宿。如果你还怀着这样的意图,那么我再也不会见你。”
他转身快步走了过来,简直气势汹汹。
她不由得紧张地扶住圆桌边缘,瞪大眼睛。
“琳达,你应该明白的,作为知名的检察官和市议会议员,汉嘉·瓦弗拉不能有一个曾是叛国者的妻子甚至是情人!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靠着他的关系逃脱了绞刑!会有人彻查此事!”
她深深看了他很久很久,仿佛在那张曾经友爱的脸上寻找一丝过去的影子,然而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愤恨与不甘。
“这只是你们的看法。”她如此回答,背过了身。
琳达不知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拄着拐杖慢慢上了楼回房,脚底的木板发出老旧的吱呀声。
窗外的车水马龙渐渐盖过了人群激嚷的噪杂,很快复又沉寂下来。练习了一段音乐,她便沉沉睡去。手指还紧握着那把精致而光亮的小提琴。自释放日起她从未看过它一眼,或许是刻意,也或许是……遗忘。
然而梦总是不能忘的。
她又回到了有着火光和悲伤的地点。水泥墙单薄而冰冷,偶尔渗进夹杂着军号声的寒风,四周都是茫茫大雪,白烟滚滚地漫向整个天际。
忽然,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转过身却是一个看不清的身影,站在似雾非雾的灰白之中。
她扑了上去。同时也被人紧紧抱住,带着冰雪的气息。那般令人怀念和流泪。
火车轰隆隆地而过,她发现自己正站在车窗外,一个女人的帽子掉了。那人弯腰拾起,仰头看着她。
“是你么?”她喃喃道。
他却不回答。
他臂中抱着一只天鹅,一只漂亮而高贵的俄国天鹅。
不知为何,那一刻脑中轰然响起的是悲伤至极的《费加罗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