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往事-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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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面不大,等待瓦弗拉夫人慢慢挑选鞋样的时间里,琳达便站在彩窗背后静静看着食品店外排起的可怕长队,只见石砌的古老街巷中,人头攒动,一眼望不见头。
一个面容饥瘦的孩子忽然回头朝这个方向望了一眼,鬈发下的眼睛是那么的大那么的渴望。
恍惚间,她有种依旧身在集中营的错觉。
“亲爱的,你觉得这一双牛皮男鞋怎样?”
她回过神,看了看,随即认真评论。“非常好。”
然后,视线落到后面那一排女士鞋柜上。
红色最是醒目,然而寂静角落里的那一双似羞怯淑女般。
她立刻便认出,是汉嘉曾送给自己的那款。或许由于是两年前的旧款,被店主摆在了不起眼的位置。软羊皮,半高跟,优雅小巧的鞋尖,无比引人回忆。
可是自己的那一双放在小剧场里早已不见,被捕后的琳达一无所有。
“琳达,你看中了它?”
瓦弗拉夫人有些奇怪琳达会喜欢旧的款式。年轻女人应该打扮得时髦一些,战后潮流早已跟迭。这是个与过去彻底决离的时代。一切的一切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变得面目全非。旧欧洲不复存在。
她执意要像对待女儿一般打扮琳达融入新生活,甚至比对待自己的儿子更心疼一些。因为汉嘉已经介绍她去布拉格民族剧院做事,不日就要上班。
一个一无所有的,正依赖于朋友生存的姑娘,除了谦虚地接受盛情难却的好意,别无多少选择。所以琳达感激万分地接受了这双红色鞋子。
又是在新生的开始,她遇见了同一款鞋。她不无期盼地想,但愿它是童话里能带来幸福的魔鞋。
从鞋店出来,瓦弗拉夫人一直记挂着刚才孩童鞋柜里的那些可爱小鞋子,忍不住絮絮感叹。
“我总觉得汉嘉小时候的可爱模样还在眼前,却原来一转眼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连那场可怕的战争也熬过来了。他曾有个兄弟,没长大就死了。所以他从小带着一股忧郁,又特别重情。……若不是那个可恨的日耳曼女人狠狠地重伤了他,他一定早就愿意结婚了。唉,你知道的。我和他父亲都是从奥匈帝国时代活过来的人,原先并不排斥日耳曼人。可没想到正是他的未婚妻子差点害他失去性命。可恨的日耳曼人!可恨的德国人!还有那些卖国贼,叛国者!但是,直到现在还有人惦记他那些可怜的事,做检查官并不容易,和纳粹罪犯订过婚这点总是被人提起翻查。尤其现在的世道,某些人整日地寻找‘人民的敌人’,告密与诬告数不胜数,我倒情愿他从事的是别的职业,不那么容易受影响而且自由。可是,能有什么办法?人人都喜欢盯着可能存在的污点……”
或许是敏感,琳达一直沉默地倾听,并不做评论。
没有任何一个母亲欢迎有严重污点的儿媳妇。她非常清楚与理解。
“我亲爱的琳达,你妈妈从前多么优雅迷人。你要是不这么瘦,脸色红润一些,一定比伊莉莎更漂亮,准有不错的小伙子追求你。别泄气,没人会知道以前的事儿。你就像我们的女儿,我们都盼望你能获得幸福。”
她笑了笑,伸手把碎发别到耳后,前面多家食品店已经闭了门,买不到面粉的人依旧满面愁容地等候在外。
她吸了口气,挺直腰,振作起精神。
“谢谢。我现在并不想这些。重新在布拉格上班一定需要很多全部精力。”
她想不到,上班第一天竟然碰见意外。
琳达不记得那一天究竟是谁先看到谁。
当她走进民族剧院经理办公室的那一刻,便莫名感到一股异样的视线。
她环视良久,本来面对即将决定这份工作的经理就已经很紧张,而里间半开的门内站着一个奇怪男子,似乎片刻不停地将目光探向自己,就更加令她心慌。
“罗莫娃小姐,我对瓦弗拉推荐的人当然满意。请代我向他问候。”
说毕,经理从长方桌背后站起身来笑着握手。
她想不到如此容易,对方甚至没有问及她的过去,握手的时候她不禁欣喜得发抖。
然后,她看见那半扇门推开了。自里面走出的男子戴着圆框眼镜,衣着是现在颇流行的苏联式样,深灰色扣领直筒上装,胸兜上别着钢笔,很干练很革命。
不得不说,这个人很有干部气质。走路的姿势异常……熟悉。
“琳达。”
她惊了一下。
“怎么,您认识罗莫娃小姐吗?费宁同志。”经理并不是共/产/党员,但是很随和地尊重这个党派的人的称呼习惯。
她瞪大着眼,毫无疑问这个正对着自己笑意盈盈的棕发男人不是曾经的游击队长杰吉·费宁又会是谁?!
只不过从发型到衣着与过去相比全部不同了,又加了一幅斯文的眼镜,她几乎认不出。
琳达简直惊喜得忘了暗示对方不要提起小剧场。而杰吉早已想到,只对经理简单介绍说是朋友。
不论是否他的故意,熟悉完民族剧院的工作之后,琳达从剧院后门出来,又一次不经意地碰见也刚好谈完事情离开的杰吉。
他去莫斯科学习了一年半,回到布拉格不久便在国家内务部门做事。
她情绪很愉快,没有拒绝他送自己回家。尽管,有些莫名地游移不定。
杰吉与过去相比成熟了许多,气质大不相同,只是看她的眼神依旧执着,甚至偶尔掩饰不住镜片后面棕色眼眸的炙热。
她屡次避开他的视线,不过重逢旧友还是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
两人十分默契地没有提到集中营的那次探访。当时,杰吉教育琳达不要反苏,然后又被激向身为劳改犯的她示爱。
“我很抱歉回来后没有早点去探望你。工作实在是……太忙碌了。等到终于有空的时候,你却已经获释。我不知道满世界能去哪儿找你,我简直形容不出我那几天的失落。真的,琳达……”
她假装听不出他的矛盾和迟疑,素闻共/产/党对于党员的思想控制是非常严格的,杰吉差点儿受到那件事的影响没有去成莫斯科,不过很显然,当时监督他们谈话的另一个人并没有由此在政审上难为他。
而那个人……
却那样热烈地、沉重地吻了自己。
然后,一去无音。
第四章
这一天,整条聂鲁达大街又停了电,窗外满是静谧的月色。一家子人伴着安宁的烛火吃晚餐,仿佛有种回到上个世纪般的怀旧气氛。
然而琳达却感到如坐针毡。瓦弗拉夫人在餐桌上很是兴趣地不停询问她关于杰吉的一切事情。
她并不想邀请杰吉到家中来,却不想被他送到公寓门口时正碰上瓦弗拉夫人,后者极热情地招待杰吉喝了杯咖啡。因为——“琳达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
“这么说,你们也算情投意合?”瓦弗拉太太简直兴奋。
她喝汤的勺子差点儿没惊得扔掉,发出轻碰的一声响。
汉嘉自餐桌对面抬起了头,烛光在他幽深的眼廓周围洒下大片阴影,衬着古希腊气质的宽额高鼻,看起来异样地深沉和……忧郁。
“从没有的事。”她只能这么说。
“但那个小伙子是你唯一的朋友,不是么?”
“我有很多朋友,只不过大多不幸。”
“琳达,我觉得这个青年不错。谈吐举止彬彬有礼,整个人也显得十分精神干练,尤其是,我敢说他看你的眼神绝不寻常。”
她不知该说什么,终究只淡淡地道:“杰吉是内务部的公务员。”
“公务员怎么了?”
忽然,汉嘉对母亲玩笑。“妈妈,您不知道公务员是最眼光势利的人群么?交际朋友多半是趋利避害的。”
“这么说,也包括你?”
他垂下了眼眸,喝了一口汤。“当然不。我是最公正的检察工作者。”
“可我看琳达的那位朋友并没有介意什么。对么,琳达?他完全了解你,却不是依然热情地送你回家?他这两年有去看过你吗?”
琳达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但她无法驳待自己那般慈爱的瓦弗拉夫人的面子。
“……有的。”
汉嘉看了她一眼,此事她从未提过。
“他要去莫斯科学习,所以临行前向我道别。毕竟我们是从同一家剧场活下来的仅存者。”
“哦,你那位朋友是从莫斯科回来的人?”老瓦弗拉先生转移了妻子的话题,男人通常感兴趣的方面完全不一样。
“最近这些讨厌的莫斯科派闹得整个国家极不安宁。就在我们住的布杰约维策,周围那些农民,或者说富裕一些的农民已经失去了生计,被强行没收土地,强制加入集体农庄,不听话的、交不够粮食的不由分说关进监狱。汉嘉,你应该清楚的,司法部像这样的上诉案件一定数不胜数。今年如此巨大的饥荒既是天灾也是人祸闹的。我们国家本来就缺少资源,却偏要学苏联一样拼命地炼铁炼钢,仅各种矿石的进口就消耗了大部分国家财政。如今大家都饿得快活不下去,他们还要煽动工人三天两天地罢工示威,借着苏联的力量想要搞一党独裁。哼,只有纳粹和法西斯才拥护独裁,我敢说明年大选他们一定会被挤出议会。看看在法国和意大利不就是这样的下场……”
他妻子终于不满地打断他的慷慨发言,一顿愉快的晚餐全被他搅坏了。但是瓦弗拉先生正在兴头上,还要继续说下去。
“我亲爱的丽翠,你不关心政治。但国家现在并不安定,甚至可以说得上危险。你知道么,为什么七月份政府宣布去参加巴黎会议争取西方贷款之后又紧急宣布退出?因为我们的代表团去莫斯科征求意见被那个‘沙皇同志’痛训了一顿,我们的外交部长马萨里克阁下无奈地称自己是‘斯大林的农奴’。好了,所以我们既无钱也无粮食,只能等着饿死。可恶的俄国人,解放时把一切能用的东西都搬走了,甚至连糖也不给咱们留一点儿。而且割走了咱们的外喀尔巴阡省,这下可好,与咱们直接接壤,红军随时能卷土重来一遍,摧毁我们的议会制度,让我们彻底成为苏联的‘臣国’。”
“好了,我亲爱的政治家老爷。您的鱼都快变成鱼冻了。但愿您下次不要在用餐时间发表长篇大论。”
于是这顿晚餐变成了老夫妻的彼此拌嘴,琳达忍着笑终于轻松吃完。
回房间的时候,在楼梯间只见汉嘉背靠花纹墙纸站在那里,修长手指夹着根烟,异常沉默的样子。
她看得出他的不快。从前他就不喜欢杰吉。
“晚上好,我的检察官先生。”她眨了眨眼,很是调皮地说。
“琳达,你呆会儿如果有空的话,请到我书房来一趟。”
她奇异地意识到这并非惯常温柔的询问,而是不容拒绝的口吻。
当然,无论是何种语气,汉嘉的任何要求她都不会拒绝。
不过琳达没有很快去。
她回房开始了每晚的小提琴练习时间。得益于汉嘉的引荐,她正在跟从音乐学院一位有名望的教授学习,如果顺利的话冬季招考过后也许明年便能入学。
这是大有希望的彻底改变的新生活。
然而最后一首,是常常令汉嘉费解的《费加罗的婚礼》序曲。
因为她总是奏得如此忧伤,完全不符合那出喜歌剧的本意。
放下琴弓的一刻,她深深地呼吸仰头看着窗外,今夜的星光很美,如同初回布拉格的那晚,车厢外面银辉如水。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披着夜色而来的神秘男人。以及他站在轨道上似乎充满哀愁的视线。
她想,他一定有一双特别漂亮的眼睛。
虽然,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琳达去敲汉嘉书房的门时,发现它是虚掩的,推进去却只见里面并没有人。
检察官的书房如同他本人一般,干净整洁、格调优雅,充满说不出好闻的书香。就连书桌上摆放的玻璃烟灰缸也是晶莹剔透纤尘不染,在墨绿色台灯笼罩的光线下反射着柔美的光。
这些全部是他亲自收拾与整理,他从不随意允许别人进入工作的延伸地带。
所以她有些不知适从,犹豫着是否应该退出过会儿再来。
思虑间,她的目光忽然被桌面上一本暗红色封皮的旧书吸引。
她快步走了过去坐下,拿起它慢慢翻看。
这是一本俄语原版的《安娜卡列尼娜》,一九二零年出版。
琳达不认得俄语,但是她对这本书再熟悉不过。
妈妈从前最钟爱的东西就是它,胜过一切剧本、乐谱和诗集。她总是坐在床头陪伴小琳达睡觉时用女中音的优美嗓音朗读她听不懂的语言。
这不奇怪,妈妈并不讲自己的身世,但是她知道妈妈出身富裕甚至可以算得上高贵的家庭,知晓法语、德语和俄语。这便是中欧小国的地位,同时依附东、西方邻近的大国需要上流社会掌握更多的东西。
奇怪的是此书本身暗藏玄机。许多书页上用捷克文写有褪色的钢笔水字迹,并且很明显,是两个不同的人写下的。一个潇洒流畅、一个隽秀清雅。
从前在小剧场里琳达独自揣摩过很多年,只摸索出少数对话的顺序。
自己被捕后,曾经第一时间央求汉嘉去小剧场替自己把这些物品收拾出来保存。
想必他也研究过很长时间。
沉思之际,电话铃突然响起。
琳达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犹豫地看着,不知该不该